第208章
产自北方,以甜菜根为原料制成的“雪花糖”,上市之后造成了冲击,南方先倒了一批糖厂。
糖厂倒闭,影响最大的并不是糖厂的工人,而是蔗农。眼看着这一季甘蔗都已经要收成了,临时被告知糖厂都不收了,一季的辛苦,马上了水漂。甘蔗又不能摆在家里当饭吃,家里的营生开销却还是那么多。
蔗农们多数只能到处听,看哪儿还有乐意收甘蔗的糖坊——桃源寨的红香糖坊是为数不多的几家之一。蔗农们起早贪黑地赶路,总算是赶在甘蔗腐坏之前,将甘蔗送到了糖坊。
田家爹一口应下了收下所有的甘蔗,田友明却心有不甘,毕竟糖坊只有这么点能力,救不了所有人。
刚好贾放过来,田友明便拿这事问他。
贾放笑笑没直接回田友明的话,问:“上次你们要试制那雪花糖的,寻桂教员试过了吗?”
田家父子马上点头:“试过了,还真的制出来了。”
蔗农们纷纷仰慕地望着他们:这红香糖坊竟然也能制雪花糖,那这家是不是以后就可以和那什么洋糖土糖比肩,往后自己的甘蔗也都可以卖给红香糖坊了呢?
贾放笑着问他们:“你们能把成本压到和外头的雪花糖市价一样吗?”
田家爹和田友明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摇头。田友明答道:“跟桂教员那里算了一下,要建的设备太多了,实在是没那么多钱买材料……”
就是这个道理——手工糖坊缺的是什么,缺的是资本,缺的是规模。他们不是没有那个心气儿,不想更新换代,但是得不到足够的投入,他们确实没法和工业制糖竞争。
听见田家父子这么,蔗农们都慌了:“那明年,明年……”
明年他们的甘蔗还有人收吗?
贾放不理会蔗农们的问话,故意问田家父子:“两位,你们的糖最近还好销吗?”
田友明点头道:“好销的,咱们糖坊出的黑糖,大人孩都爱,对女人家尤其滋补。订单一直没断过。那冰糖也是……”
到这儿,田友明由衷感激贾放:“贾三爷,都是您上次提点我们,要牢牢守住自己的长处,我们这才……”
“所以你们每季收多少甘蔗心头应该有数,干脆趁此机会,签几个长期稳定的供应商吧!”
田家父子这才恍然大悟,晓得贾放是让他们尽管挑那些出产上佳,人品又好、诚实守信的蔗农,订立契约,作为长期的供应商,从而也保证了他们糖坊出品的质量。
但是剩下的那些蔗农呢?
还没等田家父子想好,贾放已经走到蔗农们之中,问他们:“你们种了那么多年的甘蔗,要是一天种甘蔗收不到钱了,你们愿意种点别的吗?”
蔗农们着实没想到贾放会这么问,一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答不出话来。半天,方有人期期艾艾地道:“现在种出来甘蔗没人收,就算不愿意,也总得种点什么不是?可是……咱手头没钱,买不了种子。”
贾放问:“如果我提供给你们种苗,就当是我租给你们的。往后你们有了产出,三年之内,分一半算我的,其余一半,我按市价收;等三年一过,我全按市价收。你们愿意吗?”
几个蔗农惊讶地张大了口,实在没想到,能有这种好事落在他们头上。
那边张家父子正在紧张地商量,到底选定哪几家作为长期供应商。其他的蔗农就在听贾放大谈特谈橡胶的种植与效应。听贾放这橡胶用途极广,从大夫郎中手中的用具到那近来风靡南方的蹴鞠,处处都少不了橡胶,蔗农们又忍不住心动。
一时三方谈妥。张家选定了五家距离较近,出产又好的蔗农作为长期供应商,签了契纸。
其余没签上的蔗农则和贾放商定了,领橡胶树的种苗回去栽种。他们对贾放:“都树挪死人挪活,既然外头糖厂都关了,咱们也不能总守着几亩甘蔗过日子不是?”
贾放闻言大笑道:“谁树挪死人挪活的?咱们这儿,是人挪活,树挪也活才对。”
大家听见一怔,才反应过来,纷纷笑着没错。
话刚到这儿,忽然有人奔来送信:“别……别,别急着把甘蔗都贱卖了!听广州同梧州那边的糖厂又开始收货了。”
贾放:……?难道还有反复?
蔗农们却非常实诚地摇摇头:“不成啊,咱们的甘蔗要是不卖给老田家,再运去广州梧州就坏了。”
来报信的一听觉得也是,只管抛下一句:“那你们明年还得种啊!不然上头的糖厂没甘蔗收。”罢便跑了。留下贾放和几个刚刚谈妥了的蔗农,面面相觑。
蔗农们非常不好意思地向贾放开口道:“贾三爷,这……”
贾放笑道:“这也没什么。还有一年的光景,这甘蔗的行情许是会反反复复,我不逼着你们做决定。”
几个蔗农顿时都松了一口气,道:“谢谢三爷!”
却有一个蔗农冒出来:“贾三爷,听您刚才的,那橡胶树好像也挺不错。实话,甘蔗种了那么些年,这点利也就到头了。人就想搏一个新鲜,旁人没种过的。”
登时有人问:“你不怕血本无归?”
那名蔗农道:“本钱都是贾三爷的,我怕个什么来?最多只怕我人笨,贾三爷给的种苗我种不活。”
贾放异常肯定地一挥手:“绝不可能!从我这儿出去的种苗,都有农学院的学生手把手地教你种,包教包会。”
桃源寨潇湘书院的农学院,因为老邵这块金字招牌在,早已闻名乡里,不止是桃源寨武元县,如今永安州都有不少人知道“农学院”这三个字。
这么一,原本已经摇摆了的蔗农顿时又心动了。贾放大手一挥:“不妨事,你们且自考虑去,多听听。等拿定了主意,直接过来找农学院,签个契纸,就可以领种苗回去种了。”——就是这么简单。
蔗农们登时都千恩万谢地去了,暗自庆幸,无论将来糖坊的生意如何,他们都已经找到了一条后路。
一时蔗农的问题暂时解决,贾放的问题又来了:话,为什么广州和梧州的制糖作坊又开工收甘蔗了呢?难道是预知北方南下的糖会有什么问题?
他想到这里,赶紧提笔,将自己的疑问写下,通过固定的渠道将信辗转送到水宪手中去。四五天之后,贾放收到水宪的回信,是南下的糖不会有什么问题,贾放尽可以放心。
*
京里,贾赦始终留心着“雪花糖”的行情市价。
如今市面上有两种“雪花糖”,一种叫做“雪花洋糖”,一种就叫“雪花糖”。名叫“洋糖”的,虽然名字里也有“雪花”两个字,但是糖色不够白净,微含杂质,甚至里面还能吃出些细砂之类。
另外一种“雪花糖”则是纯净的白砂糖,每一粒糖晶大都十分均匀,毫无杂质。价格却比“洋糖”还要便宜上好些。
于是京城的百姓们都是一脸疑问:“为啥洋人要把咱们当憨憨?”
“是呀,明明东西不如咱们自己的好,还要卖这么贵。是觉得咱们人傻钱多吗?”
京里的百姓都不买那“雪花洋糖”的账。白糖这种新鲜东西原本就不是必需品,现下也不过是有闲钱了就饶上那么一两二两的,做菜是调个味儿,娃儿不爱喝白粥就加一些些儿调成甜粥……价钱自然是越便宜越好。
在任何方面,北方来的雪花糖都堪称完美。
京中却有不止一家的达官贵人掺和着这白糖的竞争。不少大族看在三皇子的“面子”上,入手了不少“洋糖”,一入手便烂在手中,无处可卖,又不好意思给三皇子再退回去,只能天天吃甜食,时不时被硌一下牙齿,抱怨一声。
贾赦是一早就言明了不掺和的,也将这消息暗暗透给了他岳家张家和外祖史家。
谁知史家还是吃了不的亏——就因为那个嫁去了史家的王家姐,撺掇了自己的丈夫,挪用了一部分公账上的钱,买了很多“洋糖”。
而王家吃的亏更大,毕竟都太尉统制府王家属于三皇子的重点拉拢对象,因此也吃下了一大笔“洋糖”。市面上因为“雪花糖”非常充裕,因此这“洋糖”即便是降价也卖不出去。
王家人正着急的时候,没曾想史家又递了话过来,是荣国公府史夫人了,王家的闺女果然是搅家精。若是史家没有娶王家的闺女过门,公账上也不至于亏恁多钱。
王家被气上了火,再加上耻于见亲家公婆,顿时绝了与史家的来往,同时也暗自反省教养女儿时是不是真的错了。
而史家却觉得史夫人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毕竟这王家姐最早是给贾政的,就是因为贾政没娶,史家才娶了去的——若不是这样,现在亏钱的就该是贾家,而不是史家。
于是史家也与宁荣二府断了往来。贾家原本与王、史两家联络有亲的,现在却渐渐显出几分孤臣的模样。
但很快,京里传出消息,是质量较好的“雪花糖”不久就要断供了。京里错囤了洋糖的大户人家眼巴巴地等着,指望着“雪花糖”断供之后,洋糖能翻一翻身。
谁知这消息一传出,“雪花糖”的价格先飚了上去,哪怕是户人家,手里有点儿闲钱的,只要是吃得起糖,就都囤了一点在手里。
“洋糖”却很不幸,依旧无人问津。囤货的大户人家,连同三皇子身后的那些大行商们,忍不住都有些失望:这“洋糖”,就真的这么不成吗?
很快,供应正统“雪花糖”的几家行商出面辟谣,是供应与运输渠道通畅得紧,没有任何问题。“雪花糖”的价格,随即恢复平稳。
这个消息对王家史家这样囤了“洋糖”的大户人家来简直是绝望的——毕竟大家都不想天天吃着硌牙的甜食。终于有人想起来要去问问当初把“洋糖”卖给他们的行商:
——这究竟怎么回事?
——三殿下究竟怎么?
糖商表示自己也想知道,但他能见到三皇子的机会有限,等了好久,才排上了号,亲自觐见,去问了一声。
待糖商见到三皇子,这位监国皇子才记起了这个茬儿。他登时叫了幕僚来问:“不是一向即墨港附近有海匪出没,怎么来来去去的,从没见他们袭击往来运糖的船只?”
三皇子问话的时候,那糖商就在一旁,心道:哪有这样问的?为啥没见海匪去袭击船只?……这些,不都应该是碰运气的吗?
谁曾想那名幕僚面色尴尬,瞅瞅那糖商又瞅瞅自家主上,半天方道:“因为那边……钱,不够……”
这话落进了糖商耳里,这糖商顿时也尴尬得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堂堂监国皇子,非但不维持海面与地方和靖,竟收买海匪,击异己……而且竟然还出手不够阔绰?这,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三皇子险些气得一个倒仰:“钱不够……”
他马上反应过来了:“是不是对方花了大价钱贿赂,让那些海匪收了钱,便金盆洗手,给人当起侍卫来了?”
那名幕僚继续尴尬,点头道:“也许是……也许是吧!”
三皇子登时怒道:“去传本王的话,他们本就是海匪,劣迹斑斑前科累累,就算是想改邪归正也有国家法纪等着清算……这点事都办不成,还做什么海匪?直接让水师剿灭了便是。”
幕僚与糖商都尴尬地连头都不敢抬,心想这位三殿下果然坚持,非得要让海匪们继续这个有前途的职业,认认真真地在海上劫。
“还不快去?”三皇子斥那幕僚。
糖商在一旁看出来一些:三皇子这番作态是给他看的,要让他和他身后那些商家和大族中人都知道,既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底下的商事也就都是他三皇子了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现在是海匪,往后就有可能是水师出动。不合他心意的海上商路,就没有理由存在。
岂料那名幕僚竟没挪窝,依旧一脸难色地望着自家主上,半天才为难地道:“那些海匪们还,给他们多少钱,也……追不上。”
——追不上?
三皇子吃惊地望着他的幕僚,似是在要求一个解释。
“对方的船……很古怪!”
那幕僚无法解释更多的细节,只能双手胡乱比划,希望三皇子能够理解——那真的是很怪。
*
贾放接到水宪更加详细的回信,终于明白了北方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南方的糖坊听到了消息一度急急忙忙地想要复工。
原来是有海匪受了南方糖商的授意,前来骚扰挑衅,想要阻止水宪的商队将货物运往即墨,甚至是阻止这些商船将货物进一步运往南方。
贾放忍不住为那些海盗感到好笑:怎么就揽下了这样的好事儿?——他们也不看看水宪的船队,用的那都是什么船。
早先水宪与贾放商议过造船的事,他们一致认定,现在造钢铁结构蒸汽动力的大型船只还为时尚早,倒不如将现有的船只改造一番,建成载货量大、行驶稳健的双桅帆船。同时船尾安装了一台“明轮”,也就是利用明轮转动,带动轮上的叶片拨水来推进船舶的装置。
在水宪的双桅帆船上的明轮用双缸蒸汽机驱动——这可能是这个时空之内,第一座“混合动力”的船只,平时借用风力推动船只前进,必要时则启动蒸汽机,驱动明轮装置。
水宪的船队与海匪们在海上相遇的时候,海匪们的船只轻快,侧着风的方向向水宪的船队方向飘飘地掠去,一点点地接近,眼看就能靠上船只,大肆抢掠,再依命倾倒货物、凿沉船只。
谁知只听“突突突”的怪声响起,货船上有一圈一圈的黑烟不断上升。这些货船的船尾处一座座巨大的明轮开始转动,腾起海浪,推动这些货船逆着风向,向岸边靠去,登时便距离海匪们越来越远。
海匪们从未见到能够完全逆风前进的货船,再听见“突突突”不断响起的怪声,一时便吓住了,眼睁睁目送一整只船队安然远去,靠向即墨港——
贾放登时掩上信件,遥想海上“智斗”海匪的那幅画卷。
其实虽是混合动力的帆船,这些货船的第一动力其实还是风能。在长距离载重货运中,蒸汽动力并不是特别经济/环保的能源。所以水宪的船队中配备了拥有多年经验的老水手,熟练操控船帆,最大可能利用海风作为动力。
至于明轮和蒸汽机,这两样几乎就是专门用来吓唬海匪的。
当海匪袭来之时,见到了快速转动的巨大明轮,竟能推动这些货船逆风而行,自然以为遇上了怪物,甚至不敢尝试用他们的单桅船追踪货轮。
看来,新鲜事物就算尚未发展完善,至少能用来吓一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