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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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放遥想着行驶在海上的汽轮,心里实在是馋极了。

    这种混合动力式的汽轮,一定程度上只是权宜之计,用来吓唬吓唬海匪则可;但要真正用这动力来做长途运输,尤其是运货,并不一定经济实惠——

    试想一下,启航的时候,船上得腾出一半的货舱来装煤,这画面着实很美。

    但是据贾放所知,汽轮这种交通工具,尤其适合内河的航运。内河之中行舟,风力可利用的程度较,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如今有了汽轮,便不需要拉纤划桨之类的人力作为动力。

    内河上港口密集,河岸上还可以设置货栈,堆放燃料。

    这样一来,桃源寨永安州一带各种各样的出产,就可以通过南方四通八达的河网,运到各处去。

    但这又回到了老问题上:南方缺少建设这些的材料与资源,要等待北方那边慢慢运过来,真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贾放叹一口气,暂且将建设内河火轮航运网的想法丢开。

    另外就是三皇子监国的事。

    这位在“雪花糖”风波之中的表现,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私下联络海匪,击异己,只为了一点点糖业的私利,实在是有失人君的风度。

    更要命的是,权力到了这位的手中,似乎是全无约束的。

    贾放听老皇帝起过,昔年庆王向奉壹曾努力推崇将权力与君主之位分开,皇帝是皇帝,皇权是皇权;老皇帝也自认是个普通人,与天授的皇权并没有什么干系。

    但也不晓得这位三皇子是不是因为偶然得了监国之权,便认为自己是“天属之人”,大权一旦独揽,行事便无所顾忌,为所欲为。

    总要有人来约束一下这一位吧?——贾放想,这还没入主东宫,身登大宝,便已经这样。以后那还得了?

    贾放并不知道的是,京中确实有人出面,狠狠地约束了一下三皇子。

    三皇子府邸跟前,太子太傅夏省身跪在府门之前,长跪不起。偏生三皇子正在与幕僚议政,严令了旁人不得扰,愣是没人能把消息送进府里去。

    于是全京城的百姓都眼睁睁看着夏太傅跪在三皇子府外。接着,夏省身昔日掌管的礼部官员得到消息,纷纷来了,跪在老大人身后;兵部尚书和几个兵部的官员也来了,昔日三皇子只手遮天的都察院,也有那心中不平的御史,来到府门外,陪着一起跪着——

    这群人甚至没有怎么商量过,他们一起这么跪着,都在抗议个啥。

    好容易三皇子得到消息,匆匆忙忙地来到府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已经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三皇子上去就要将老太傅扶起来,夏太傅却甚是强项,无论如何不肯起身,望着三皇子痛心疾首地抗议道:“周德瑜,当初真的是老臣没有教过你如何区分公私吗?公利,乃天下人之利,用于天下之人;而私利是以天下钱粮供我一人肆意……”

    这么一套道德文章,三皇子从就听得个烂熟,这时脸上顿时露出不耐烦之色,道:“老大人……”

    他想叫夏太傅家去歇歇,这么大年纪了。

    “公器私用,为的又是那等毫末利……长此以往,你如何能慑服百官,又如何能取信于天下百姓?”

    “是啊,三殿下——”

    夏省身身后,多少官员一起叩头情愿。

    “请三殿下收回成命!”

    “本王这是下了何等乱命了,要你们这样一个个地跪在本王面前死谏?”

    “三殿下命东南水师北上即墨,拦阻商旅运货之船,可有此事?”

    三皇子“啊”了一声,想了一想,才否认三连:“不,本王不曾,本王没有!”

    殊不知他犹豫的这片刻,落在别人眼里,就是心虚和掩饰。

    夏省身身后,兵部尚书向前膝行两步,道:“给东南水师的调兵令已经在路上,请三殿下立即下令,收回成命。”

    三皇子这才明白,当日他曾与幕僚商量过此事,既然北方海匪收服不了往来即墨的那些货船,那就干脆调东南水师去。怪船追不上,那就派水师在海上撒开大网拦截,捉一座怪船下来看看,不就都明白了?

    谁能料到,他自己认为只是随口商议,他那些幕僚却当了真,再加上海匪们实在没能闹出什么水花,便真的把一纸调令送往了东南水师。

    太仓促,太仓促了——

    三皇子伸手一拍脑门,真的想要仰天长叹。

    他这个监国之权来得太容易,也太仓促,根本没有让他做任何准备。实话,太子突然遇害这种事,他也没有可能为此做什么“准备”。

    他身边根本没有合格的幕僚,以往他结交的士子才俊,在那如意居里“清谈”起来头头是道,一到正经事务上就卡壳;平素里一个个都如吃花瓣饮朝露的仙人,一旦到了与百姓民生有关的议题,便无知得像是七岁儿。

    原本他一直觉得自己与太子相比,所差并不多。太子是嫡出,他的母族在朝中也是一等一的尊贵。自开蒙,自太子太傅夏省身以下,各位名士宿儒从来都称赞他,才学不在太子二哥之下。

    他一直不满二哥就因为一个“嫡”字,就能位居他之上。

    可是如今他才真正体会到了自己与太子的差距——昔日东宫那些幕僚,一个个深藏不露,却辅佐得太子治大国如烹鲜。一旦东宫即位,这些人也会从幕后走向台前,顺理成章地成为新君的左膀右臂。

    但这一切他都没有。他手下只有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和没有脑子的酒囊饭袋——这调令竟然就往东南水师送过去了?还越过了兵部?

    手握监国大权,三皇子还真的是有这个权力直接调动东南水师,而不需兵部尚书首肯。可是他刚刚主政就做这样的事,偏生还是为了那种见不得人的理由……也难怪兵部一干人不满,难怪老太傅不满,难怪昔日都察院跟着自己混的那些御史也觉得脸上无光。

    这就是他和太子的差距——太子身边的一切,都是为将来登位而设置的;而他身边的一切,都只是投机而重利之人,盼着在得他掌握大权之后能得偿所愿,中饱私囊。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太子的阴影之下挣扎着,却也同时纠缠上这些数不清的利益。

    到了这时,他若还不能快刀斩下这些纠葛,那他就真的与大位无缘了。须知,他只是子凭母贵的皇子而已,论长,有大皇子,论实干,有老四,论爱,还有那个一直被养在暗处,护得好好的老六啊!

    三皇子登时对自己:周德瑜啊周德瑜,你要是跨不过去这个坎儿,那把椅子,就注定与你无缘了!

    这位知道遇上了主政以来头回重大考验,他在脑海里飞快地转过一圈,马上做了决定,先伸手扶起了夏省身,一脸痛心地道:“老师,您教导我这么多年,您觉得我是这样的人吗?”

    众人一起抬头,瞅瞅三皇子,心想:难道真的将这位给误会了?

    三皇子接着道:“下调令给东南水师,乃是因为渤海湾内海寇肆虐,扰得民不聊生。往来航运,不堪其扰,几近停滞。前日里我刚好面见了几位往来即墨的行商,深知海寇之乱不得不除,因此才下了调令给东南水师……”

    这下可好,他当着这么多人是调东南水师去剿灭北方的海匪,话一出口就再也不能反悔——三皇子一面,心里一面滴血。明面上是海匪,实际是某些人豢养的海上私兵。原想是到了关键时候控制一下海上商路的。

    但此刻他为了将来还有希望能登上大位,必须做出一副秉持公义的模样,其实私下也是在和过去那无数纠缠在他身上的利益做切割。

    “尚书大人,兵部那里,理应先知会。确是我刚刚上手诸般政务,疏于管理手下,以致乱了章程,周德瑜向大人请罪。”

    他虚心地向兵部尚书请罪,直接上前一拜到底了,唬得兵部尚书跳了起来,拉着三皇帝就道:“三殿下,万万不可,臣受不起。不过是程序颠倒,补一补公文即可。只是这东南水师北上,兵饷和修整船只的费用……”

    三皇子的心继续滴血,嘴上却:“我来想办法!”

    兵部尚书登时露出满意的神色,赞道:“原来这只是一场误会——”

    夏省身登时在一旁补一句:“那么便盼着水师尽快北进,剿灭北方为患多年的海寇,还百姓一处平靖的海疆。老臣在京中,日夜等待此等喜讯。”

    这位太子太傅是个人精,他见三皇子改了口,调水师乃是去剿灭海匪。但是关于“雪花糖”“雪花洋糖”的那点儿利益纠葛,谁还不知道啊?一心支持自己学生的夏大人,家里也天天喝着加入洋糖的甜汤“补身”呢。

    夏省身这么,也是逼迫三皇子不能再反口,更不能暗中继续指示水师攻击商船——若是东南水师北上之后剿不了北方海匪,那么他还会继续道。

    “多亏老臣今日到此,当面问了一个清楚。否则老臣险些向的皇上谏言,请求皇上将所有军务都交与大殿下处理……”

    “既是一场误会,那便算了。”夏省身笑呵呵地,顺着三皇子的搀扶,起身缓缓离开。只是老大人眼中不无告诫之意,三皇子心中则不无怨恨之情,脸上却不得不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

    洋糖又双叒叕卖不出去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城的大户人家。大家盘点了一下库存,再算算砸进去的钱,着实有些肉疼。

    原想着借着三皇子监国主政的东风,顺势好好地赚上一笔,谁曾想到头来却是个坑。

    原本听三皇子还有心安排,封堵上渤海湾那条海运的商路,谁曾想最后尘埃落定,却是他自己干翻自己人?

    这些大族们登时都心凉了。手上的糖也攒不住,搁久了会生虫,怎么办?要不就扔了,或是倒河道里吧?

    有一家实在是懒得处理,干脆倒进了自家园子里的一池碧水之中。第二天起来吓了一大跳,只见那池水竟变成了红色——幸好只是红中带一点儿粉的艳色,不是血色,否则没准刑部还要上门查凶案呢!

    这粉彩色的荷塘美翻了,顿时成了京中一景,惹来不少亲朋好友齐聚赏玩。

    也有一两家效仿的,往池水里倾倒洋糖,没过多久便后悔不迭——池里养了多年的锦鲤全都在这“糖水”里翻了鱼肚。

    而最先那座粉彩荷塘则变成了一座臭荷塘。

    京里人尚且懵懂着,却有人给了解释,这是水里加入了过多的糖,导致富“营养化”,红色的藻类迅速繁殖,才生出了粉彩色的荷塘。但是因为藻类过多,夺去了水中的氧气,鱼儿无法呼吸,便都翻了肚皮。

    京中各家大族:等等,这啥意思,啥叫“营养”,啥又是“氧气”?……理自家后院的荷塘,竟然也有这么多的讲究?

    “确实如此,”这回站出来话的四皇子,“格物学院研究了……几处的水质,经过科学测定之后就能,得出如此结论。”

    “所以,各位,就算你们不想要这些糖,想要扔掉,也绝对不能扔在京城附近的这些水系里。”四皇子交代下来。顺天府便真的有衙役去各处河边守着。

    太子殁后的这段时间里,四皇子将太学和国子监着手改造了一下,细分了学科,分出了文史学院与格物学院。

    这是本朝皇家教育机构第一次出现“格物学院”的字样,这样大手笔的变革,即便在庆王时代,也没能成功地推行。

    监国的三皇子起初不同意,但是四皇子给出了一个对方不能拒绝的理由:这是二哥的遗愿。

    三皇子:我才不信呢!

    但是没有人能反驳四皇子,没人敢太子不想在太学中改制。再加上此事确实切合前年殿试中关于教育改革的主旨,若是太子早有此意,也颇为可信。

    于是这事儿就真的让四皇子给办了起来。

    这时,京中各大户听了四皇子的理论之后,只有一个诉求——能帮咱们把手中的“雪花洋糖”,也整成“雪花糖”那样的吗?

    四皇子让他“格物学院”中的几个教员研究了一下,真的应了下来,并且当众做起了实验——将“雪花洋糖”溶解,加料,重新过滤,蒸发去水分,然后放入格物学院一台实验用的“离心机”内处理,处理出来的糖,便和“雪花糖”一模一样。

    原本掺在糖中的细沙粒也被离心机处理掉了,这新处理过的糖色洁白晶莹,没有半点杂质。

    京中砸了“洋糖”在手上的大户登时雀跃:这些洋糖有救了,不用堆在库房里生虫,也不用专门雇人运去海边扔掉了。

    更有精明的偷偷记下了四皇子处理这些糖的做法——这不就是“雪花糖”的做法吗?

    但是他们很快就遇到了障碍,离心机不是人人能造的。格物学院那台实验用的离心机铸造时使用了的大量铜和铁,还需要用煤炭做燃料。

    这些人家若只是为了处理掉手中的洋糖,就要花这大力气去造设备,他们都是不肯的。

    但是这些人家还是求到了四皇子的头上。

    “四殿下,您能帮着想想办法吗?”

    四皇子近来口吃略有好转,但依旧不苟言笑,思虑半晌,道:“这样,你们手里的糖,本王,半价收——”

    他按照这些人当初购入洋糖的一半收购,想必是要自己重新加工,再制成雪花糖,重新发售。其中工本不,以半价收购也无可厚非。

    这些人家想想,反正也没有别的出路了,亏一半就亏一半吧,总比整天看着堆在自家的糖闹心要强些。

    于是,这些命运多舛的“洋糖”,最后便以一半的价格,卖给了四皇子创办的格物学院。

    格物学院便又转手将这些糖运往即墨,在那里装船入海,在北方转了一圈,立即又变身为正宗的“雪花糖”,重新出现在京中。

    当初被三皇子忽悠着买了糖的王家、史家……好多人家,吃着完美无瑕的雪花糖,想到本钱只亏了一半,还承受得了,嘴里心上便都美滋滋的。他们却不知道,自己正在吃用的,其实就是当初半价卖出去的那些“洋糖”。

    贾放收到水宪的信,读到这一段,忍不住再次拍案大笑,心想这厮果然是个做生意的奇才:

    甜菜季渐渐地过了,水宪手上缺少材料,便没办法继续向全国各处大量供应雪花糖。这人便去将砸在各户手中的雪花洋糖半价回收,精炼成雪花糖,重新销售,还顺便宣传了一下四皇子新办的格物学院。让人知道格物学院的成果是有真金白银的作用的。

    这也提醒了贾放:如此一来,南方很多糖坊可能还会继续存在,只不过他们出产的将会是初级水平的粗糖,之后再将粗糖销售给水宪手下的精炼糖厂,制成纯正雪花糖。

    同时南方糖坊的利润受限,将会进一步积压蔗农的利益,同时影响南方各种经济作物的结构比例,甘蔗的种植受到冲击即将萎缩,而新的经济作物即将崛起。

    贾放:我是不是应该把巧克力和咖啡都引种进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