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大皇子今日确实是见识到了贾放的慷慨。
胜利二村里那么多的官兵,那么多改造对象, 贾放竟然为了让他们有功夫去蹴鞠, 有功夫去怡红活动中心娱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贡献出一台单缸蒸汽机。
谁知贾放却:人力是最有限最宝贵的, 能让机械去做,应当一概让机械去做。
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完成了红薯的粉碎工序之后, 浸泡、沉淀、沥干……一直到送入发酵炉中发酵, 也都是由机械来完成。
只不过他手上的蒸汽动力机械还不够,有些工序的机械还是需要人力去辅助,但是这比大皇子所想象的工本要少上很多。
那只发酵炉,正是早先他看到从园送到桃源寨的那只圆滚滚胖嘟嘟的大型锅炉, 现在已经稳稳当当地竖立在二村的一个角落里。
发酵过程中需要全程控温,因此发酵炉附近也安装了蒸汽加热装置,并且贴了醒目的标示——“生产重地, 闲人勿进”。
发酵完成之后的成品和废渣会从发酵炉中分离出来, 成品要进一步提纯,最后精制成白色晶体;废渣则可以作为肥料, 甚至发酵过程中产生的废水也是非常好的有机肥。
“可以可以!”大皇子顿时眉飞色舞。他这实在是没想到,原本只是屯田的几千人,现在竟然也能生产这么金贵的“味精”了。
“之后还算生产酒精。”贾放指着那些红薯制取淀粉之后产生的废渣,“发酵炉已经向‘园’下了订单了, 几天之后就能送来。”
“酒精?”大皇子念叨着这个名词,“酒之精华?”
“可以这么。”贾放点着头道,“这是医学院那边的必需品。以前他们总是直接向园采购‘烧刀子’, 我觉得太浪费了,还不如用这些边角料自己酿造酒精出来使用……”
谁知大皇子错会了意:“你是……你在这儿,也能酿造烧刀子了?”
敢情这位在西北待过多年,经常听到“烧刀子”的美名。
贾放:额……等他把酒精酿造出来,勾兑成烧刀子,其实也是可以的。只是大皇子大概不会想要这种“烧刀子”。
两人谈起胜利两个村的发展,着着,不知起了什么争执。贾放便把铜环三六唤来:
“三六,你跟大殿下,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铜环三六这时满脸黑乎乎的,听见贾放的话,一咧嘴便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道:“贾三爷,大殿下。我现在服役期已经减到了十年,现在是村里的学习标兵,正在争取通过技术带头人的考核。”
“到那时,我就能减到五年,再干两年,也就能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地,贾三爷还许了我,是厂子里许是还能分给我一点儿干股……”
大皇子这时候要暴走了:“干股……连我都没有……”
铜环三六却憨憨地笑:“所以我跟贾三爷嘛,怎么样我都不会离了这里的。这儿就是我的家。再了,这厂子也离不开我……”
贾放连忙冲铜环三六点点头,不再耽误他的工作,让他赶紧回去忙。
“大殿下,我现在有把握让那些‘改造对象’都成为这村的居民,让他们成为这田庄和厂子的中坚力量。”贾放来颇有几分得意。
“至于他们以后是不是需要与屯田的官军一样,练兵和武备,都看大殿下的意思。”
大皇子当即沉默不语。
贾放的意思是:他已经渐渐将这些昔日的山匪,慢慢同化为在两个村子里屯田的村民,让他们受教育,掌握技术,给他们地位,让他们有机会重新做人。
不过本来这些山匪就不是穷凶极恶,罪大恶极的那一批。当初最恶劣的那些,都已经在公审的时候绳之以法了。
但是,这些山匪,将来有没有资格作为官军的一员,又或是在紧急情况下被征发作为役兵,这就是大皇子自己的考虑了。
两人将二村的“红薯制品加工厂”参观过一遍,就回去了桃源寨。临走的时候,贾放捎带上了那罐子厂里刚提纯制出的“味精”,往桃源寨去。
*
水宪面前的桌面上放着贾放捎带回来的那一罐“味精”。他手里则是任掌柜给他送来的各项文书。
水宪也不去翻看那些文书,而是只管盯着那只陶罐,同时以手支颐,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太阳穴上。
“这么久不回去,就真当本王在京中再也无所作为了吗?”
水宪想着想着,忍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刚好贾放进来,看见他这副笑脸便问:“怎么了?”
水宪摇摇头:“无事,正好你来,向你订个货。”
“订货?”贾放好奇地睁圆了眼,再顺着水宪的眼光,看见了那只陶罐,立即明白了。
*
即墨港。如今港口多了征税的官员,按照卸货各船报上来的货单估计价值,然后征一成的上岸税。
原本这些人都是各州府征收路税的官员,如今海运增多,朝廷又新加了上岸税,这些官员就都调到港口来了。
路税征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头次征收时,官员会按照货物的种类制定一个税基:茶叶多少文一两,丝绸几两银子一匹,瓷器多少钱一箱……
往后无论这货物怎么换,只要运货的商人持有原先缴税的单据,就可以按照以前的税基缴税。
三皇子当初留的那一手就在这里。他给当初求上门的那些富商暗中去了信,嘱咐他们第一次报税无论如何拿最便宜的货出来。
因此才有了五文钱一两的茶叶、五钱银子一匹的丝绸、两千大钱一箱的精品名瓷……
之后无论那货物好成什么样,征税官也不再看了,只管清点数量,数量一致便予以放行。
由此,那些三皇子提点过的大行商,心谨慎地拿到了第一批缴税单,往后便有恃无恐,那上岸税对他们而言就是毛毛雨、洒洒水,浑不需在意。
但是从即墨港上岸的那些普通货物:上等的石蜡无烟烛,安全火柴,蜂窝煤,大件件的玻璃器皿,甚至还有从海中捕捞上来的新鲜海产,都按照正儿八经在即墨城里的市价给核定了一个税基,征了税,缴了一成的税金。
这些都是物件,没多少利,被征了税,就不得不把价格提起来。
货价的一成,不算多,但也是钱。
百姓们当然不乐意,但是东西比以往的好,一旦用上了,就丢不下,只好省着买,恨不得掰成两半用,一边用一边抱怨:
“三殿下这是折腾个什么劲儿哟!”
“还是以前太子殿下在时好——”
“啊也,我听……你可千万别告诉旁人呀!”
听的内容,便是宫室辛秘,不足为外人道。但越是这样,越是一传十,十传百。
若是三皇子知晓了他的“上岸税”新政实际上推波助澜了关于他的八卦,不知他会不会后悔。
但今日这即墨港这里,无人顾得上京中到底是个什么舆论。几个征税的官员都拉长了脸,摆出一副秉公照章办事的样子。
“但凡有一件漏报,便属走|私,查到了会重罚,罚到你们船东担不起这后果。”征税官过开场白,便接过了报税单。
还是那些,常见的几样。征税官扫了一眼,正准备命人去清点,却突然发现单子上多了一样——
“味精?”
“对,味精。是新货,的正算请您核个价目出来呢!”随船而来的管事甚是伶俐,他跑这条水路的次数多了,与眼前这些官员都很是熟稔。
他着让水手把一只瓷坛子从船舱里抱了出来:“总共就这么一坛子。的原本懒了,不想报了,任掌柜叮嘱的,什么都不能漏报,少报一样都是偷逃国家赋税。”
“盐巴?”征税官望着坛子里白花花的粉末问。
“不是盐巴,比盐巴味道淡多了。”那管事赶紧伸手,在坛子盖上抹了一点儿,送入自己口中。
征税官也有样学样,伸指蘸了一点尝尝:“这什么味儿!”还真不是盐巴,甚至不如盐巴,味道怪怪的。
“是呀,我们主上要的,是北方那地界,用这个做饭,做出来往里加一点儿,那饭菜的味道就能好点儿。”管事耸耸肩,比了一个“你懂的”眼神,然后:“谁知道呢?”
那征税官心想也是,估计这就是哪家达官贵人的一点点怪癖罢了。
再者这家缴税的态度一向很好,从不漏报,几个征税官这里也日常点。
“那就,二百文一坛吧!”征税官瞅着的瓷坛子,在税单上写了“味精:二百文一坛”作为税基。
也就是,往后再交上岸税,这样一坛交二十文的税金就可以了。
这二百文一坛的“味精”,缴了“上岸税”之后,又缴了四个州县的路税便到了京里,税金总共三十六文。
卸车之后,这坛味精被立即送到了晚晴楼。
晚晴楼的大师傅与厨娘早已收到了水宪的来信,信上夹着“味精”的用法:用量不宜多,必须与盐一道使用;不宜受热过久,出锅前加入;酸味菜肴不宜使用,鲜味极浓的菜肴不宜使用……
一群厨子们难得遇到了可以“格物致知”的机会,纷纷动手,做起了实验:人手做两个菜,一个菜加味精,一个菜不加味精——做一回比较;
又将水宪信上所有的禁忌事项都尝试了一遍——确认了确实都是禁忌;
最后,厨子们实在无聊了,倒了两锅清水,一锅加入味精,一锅不加,找了晚晴楼口舌最厉害最敏感的厨娘来尝试——竟然也尝出了分别。
于是,这一瓷坛的味精,立刻被分装在一指来高的精美瓷瓶之中,塞上红布裹着的木塞子。用晚晴楼厨娘的话来——长得像跟仙丹似的。
从第二日开始,食客们开始渐渐尝出些不同:“这食材看着寻常,味道怎么鲜得紧?”
“是比以前好许多?怎么办到的?”
去过晚晴楼之后,食客们再回自家尝尝自家厨子的手笔:“不行不行,寡淡,太寡淡了!”
没过多久,京中各家大族富户的厨子们就被逼去向晚晴楼取经了。
晚晴楼的厨娘以前时常有被“借”到府上去的经历,当初“金银稻”流行的时候,连荣府都请过一次。因此情分依旧在。
于是,一只一只的瓷瓶就从晚晴楼里“借”了出去,连带各种用法诀窍,都记在了各府厨子们的心里。
晚晴楼很大方,第一拨都是“借”的,结果自然也是“肉包子狗,有去无回”。
在那之后,便有其他酒楼饭铺,暗搓搓地托了关系求上晚晴楼,求购味精。晚晴楼却双手一摊——没有了,连自家的货都没有了。
缺少味精的那几天里,晚晴楼的厨子和别家的一样,使劲儿想法子用火腿、瑶柱之类的材料吊出鲜味加在菜肴里。没有这类材料,又或是下不了这等功夫的店家和人家便只能回归以前的寡淡味道。
整个京城的大厨房都在求:味精,味精……你究竟在哪里啊!
终于,京里的一家杂货铺子声称有货了,五百文一瓶,瞬间被抢去了不少。但没过多久被人发现货不对板,又都被退了回去。那杂货铺子多年的招牌,顿时被人给骂倒了去。
随即晚晴楼开始给各家“关系户”送消息:到货了,要不要呀?
要!——一时,京里的大食肆,私家的大厨,全涌去了晚晴楼。
晚晴楼的大师傅却一本正经地在自家店面跟前玩起了“试吃”,师傅一边烹饪,一边加入一点点味精,成品出锅之后便请大伙儿品尝。
除了得意洋洋演示味精的这位大师傅,竟然还另有一个苦逼的“对照组”,另外一位脸罩寒霜的厨娘,正和对面这位烹制一模一样的菜肴,却不幸不允许使用味精。
“对对对,就是这个味儿。多少钱?”
“二百文一瓶。用量不多,十来口人吃饭可以用上一个月……”那大师傅叨叨地将注意事项一口气都了下去,让人觉得他这些讲解起码就能值上一百文。
许是各家早先被晚晴楼吊足了胃口,又被那间供应冒牌货的杂货铺提高了预期,这“二百文”一瓶的价格提出来,愣是没人觉得贵,一个个都还觉得捡到了大便宜。
晚晴楼这进来的第一批货,顿时被抢购一空,最后连那“试吃”的大师傅手里剩下的半瓶都被人求了去。
但很快,晚晴楼又进到了第二批货。
这次的货推出了大包装,瓶的还是二百文一瓶,还有一种大瓶,容量是瓶的十倍,价格则刚好是一两银子一大瓶。大户人家厨房,或是专做这饮食生意的,就都觉得买大瓶划算些。
像宁荣二府的采买管事,就一口气买了十个大瓶回去,总共也不过十两银子——府里人多,一府里一个月就得用上两大瓶,还是多采买一些,放着反正也不容易坏。
就这么着,在京里这味精渐渐成了风尚,又传到了南边。甚至京里有不少大户专门买了这个送礼,荣府就采买了好些,送往金陵李家,和姑苏林家,当成给姻亲的好礼。
为了满足这个需求,晚晴楼连礼盒都做了出来。当然礼盒里也万年不变地配备了“明书”,讲明了用法与禁忌。收礼的接到了,只当是送礼的对方准备的,都只觉得贴心。
即墨港。
船只刚刚靠岸,一脸严肃的征税官员又板着脸站在码头上,一本正经地重复:“但凡有一件漏报……”
“哪儿能呢!”
年轻的管事从跳板上一跃而下,落到栈桥上,怀里揣着文书,来到了征税官面前,将文书递上,一项项地报上船上的货物:
“这次有二十坛味精。”管事的笑容很灿烂,“咱东家在京里卖得很好。”
征税官似乎还记着上次尝过的怪味儿,扁了扁嘴:“就那……还能卖得好?”
“二十文一坛,总共四百文。”
这连五钱银子都没到。年轻的管事拱手谢了,将一应税银拿去交接。征税官便不再管他们了,自然也没看到,从船上搬下来的坛子,可不是上次那样巧的瓷坛子。
这次是正正经经的大瓷坛,一坛能装几十斤的那种。
*
东宫。
三皇子在看各处报上来的“上岸税”税额。
上岸税不理想,那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他柿子捡软的捏,专挑那些总额不贵的货物认认真真收税,其他那些真正的豪奢之物却都只收个零头。税额寒碜也很正常。
谁知三皇妃提醒了他一句:近日京中有一物名曰“味精”,极为精贵,一瓶便是一两银子。听也是海上运来的。
于是三皇子满篇地找“味精”这两个字,却找不到。将税册翻遍了,才在即墨港税册的最后找到了——味精:税基每坛二百文。过去一月总共上岸三百坛,上岸税一共六十两银子。
三皇子:……?
听妻子起,这“味精”明明是一笔大生意啊!一两银子一瓶,这三百坛运进京,少也是三万两银子的生意,上岸税总共交了六十两?
他不记得有人曾为这“味精”讲过情,他连味精是什么都不知道。
三皇妃却他最近的饮食里都加了味精,唯一没加过的那一次,三皇子皱了皱眉头,问了句“厨房是不是换了厨子”。
因此甚至是东宫,这一两个月里也花费了好几两银子下去。
三皇子便命人去即墨港问,幕僚带回来的话令他郁闷无比——这东西第一次上岸的时候,没人觉得那东西会有什么值钱的,货主自己也“声称”不知道。但这东西就是在京里渐渐卖得好了起来,酒香不怕巷子深,一家有货百家求。
这即墨港的规矩,税基以第一次报税时核定的税基为准。
“殿下,这简单,您就单命即墨港为这‘味精’改个规矩,每次上岸的时候随行就市,重新核一次税基就是。”幕僚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不行,”三皇子断然否决,“绝对不行。上一次的教训还不够惨的吗?”
他如今总算是懂了一视同仁,一碗水端平。如果现在单独为这“味精”改了规矩,京里少不得又吵闹起来。改了一处,必然逼得他将规矩应用到其他家。
如果家家都每次上岸都重新核定税基,那他可以想象各处港口的上岸税税额马上会就此腾飞,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国库里……但是各种压力也会从四面八方源源而来,其中有好些是他无法拒绝的,因为他无法承受失去这些支持的后果。
所以这次他宁可坐视上岸税的流失,也不敢贸然改变征税时的规矩。
这甚至令三皇子有点儿怀疑,将来他手中的权力是不是真的就是无边的。
——但至少会比现在好点儿吧?三皇子这么想着。
*
即墨港的征税官很快就收到了上头的指令,纷纷长舒一口气。如果要每次靠船都核一次税基,他们这几个征税官就根本没功夫合眼睡觉了。
浓眉大眼的年轻管事从北方过来的船上一跃而下,笑嘻嘻地向征税官招呼。
征税官登时警惕:“这次又带来了什么新的货品,需要核定税基的?”
那管事顿时解开了随身拎着的一个包袱,递给那官员看:“您看,这靴子……”
那官员看时,见这靴子不过是平常靴子的模样,但是材料却寻常的牛皮、羊皮、毛毡之类的不同。这靴子的鞋帮软软的,滑滑的,触手颇有弹性,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做成。
年轻的管事满脸堆笑,道:“这靴子名叫‘胶靴’,是用一种树胶做成,最大的好处是不透水。像您这样天天在码头上跑的,这种靴子最适合您。”
“这一双是人们孝敬您的,至于这税基,您看着定,看着定……”
于是,在这即墨港的征税单上,除了多出一种味精之外,很快又多出了一种“胶鞋”。之后又会冒出来什么新货品,征税官着实也不知道。但反正他只管按照上头的,只核一次税基,管它日后价格会涨成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