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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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来话长的“话长”,还要从“贪吃”加“多动”的桂遐学胡乱吃实验用金属片的这件罪状起。

    近来园工业园提纯金属的工艺越发高超, 能将铁、铝、铜、锌、锡之类的金属纷纷提纯。潇湘书院的理学院出于实验需求, 就向园购买了不少高纯度的金属,购置之后, 就都放在桂遐学的办公室里。

    谁知道桂遐学这个永远无法满足好奇心的家伙,有一天突发奇想:如果把这些金属都放在嘴里, 能尝出味道上的区别吗?

    这家伙也知道将重金属吞进肚里是很危险的, 但他表示:我就只尝一尝。

    于是桂遐学讲这些金属片挨个儿放进嘴里尝味道。他原本是按照顺序,砸吧完了这种,再尝尝那种。

    偏巧有一回他“尝味道”的速度快了一点,结果将一片铅片和一片银片同时放进了嘴里。

    有味道!——桂遐学登时得出结论。

    *

    水宪坐在贾放对面, 露出一副想要同样尝试一下的样子。

    贾放却笑着告诉他:“这其实并不是味道,桂遐学尝到的,是‘电’。”

    水宪惊讶了:“是电?夏天雷雨时闪的那种——电?”

    “对!”贾放点头确认。“馋嘴猫”桂遐学误误撞发现, 正是一种直流电。而那一刻桂遐学的嘴巴实际上形成了一个的电池结构。

    这听起来好像很可怕, 但实际情况确实是如此——桂遐学感受到的那种酥酥麻麻的味道,其实是他嘴巴里的金属铅与金属银, 产生的直流电。

    贾放越想越得意:为啥他手下的人运气就这么好?

    自从桂遐学把两种金属片放进嘴里的那一刻,这个时空就不再只有空中天雷劈的电,摩擦毛皮时产生的噼里啪啦的电……这个时空出现了可以控制,可以定向流动的电。

    他把自己得意的理由告诉了水宪。

    谁知水宪扬起头, 瞅了会儿天花板,道:“嘴里出现酥酥麻麻的味道……我也品尝过,不一定非得往嘴巴里塞金属片。”

    贾放:……

    他的脸顿时红得像是青坊湖出产的清蒸大虾, 低下头,忍不住局促地用手巾轻轻掩着口。

    谁让他与水宪感情日渐稳定,在一起的机会又多,自然会有些亲密独处的时候。

    桂遐学是把自己造成了一个直流电干电池,可是水宪提到过的那种味道,酥酥麻麻的感觉,却是水宪和贾放两人同时体验到的。

    贾放:难怪世人形容这个叫“触电”,怦然心动的那一刻,四唇甫接的那一秒,确实是“触电”的感觉。

    只不过水宪能若无其事地出来,而他贾放却只能当个虾米,甚至恨不得自己就是一枚红薯,在地下有个窝,等让他躲进去,等脸不红了再被人挖出来。

    这个家伙,本性毕露之后便越发地没羞没臊,没脸没皮了。

    “其实这一切你都知道,但是你没有亲手去做,而是选择让人们自己去尝试,自己去发现,是不是?”水宪绕开了令人羞怯难当的话题,换了一个角度继续问贾放。

    贾放点点头,承认了:“对,我知道。但是我只是知道一个大概,不清楚细节。”

    人生而有涯,而知也无涯。贾放接受过现代的基础教育,但他并不是在每一个专业领域都属精通,而且他也确实没有这个精力。

    “因此我希望这个时代的人,有独立思考,发现与思辨的能力。我的指引固然可以让他们事半功倍,但是要让这个世界前进,依旧要靠他们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他要建潇湘书院,要让普通人接受教育,同时也让他们学会分析与质疑。即便他贾放有一日离开了,留在这个时空的人们,依旧能彼此扶持着,往科技树的高处勇敢地攀过去。

    贾放完了略有些后悔,生怕这话触了水宪的痛处,已经得好像他马上就要跑路了似的。

    但水宪略思考了一会儿,却点头道:“你得对。”

    “不过我见你早先提起‘水坝发电’时非常有把握,是不是桂遐学的发现不止于嘴里感受到的异状?”

    贾放点头:“确实不止,我刚刚的,只是桂遐学最初的一项发现……岔的是你才对!”

    至于其他的发现,贾放算第二天白天带水宪去理学院亲眼见识。

    于是这晚间,就又是一个进行各种“实验”的美好夜晚。

    *

    第二天,桂遐学得意洋洋地在理学院的实验室里招待了贾放与水宪。

    他先展示了一下他通过反复实验,试制而成的“直流电池”——一枚铜棒,浸在盐水之中,外面是一个用金属锌做成的外壳。

    水宪见到这枚电池,自然觉得奇妙,但却完全不知道这能用来做什么。

    贾放刚想解释:用处可多了。桂遐学却拦住了贾放,自己拿出了一枚带着指针的电流计出来,认真地指点水宪:“我接上正负极就会有电流通过,你帮我看着指针会不会动。”

    这个桂遐学,与贾放之间就从来都是胡乱称呼,我啊你的;现在与水宪也是这样,倒让水宪放心一二,晓得桂遐学对所有人都一样,对贾放倒也没有什么特殊对待。

    那边桂遐学就拿出两枚裹上了橡胶的铜指针,将两枚指针分别接在电池的正负极上。

    水宪微张了口,总算没有惊呼出声。他面前的“电流计”上,那指针“叮”的一声就转到了最大值。

    这又是一个没有任何人力驱动,物体就自己动了的情形。之前水宪见到蒸汽机时就已经觉得很神奇,普普通通的水,百姓们已经烧了几千年,如今却能推动“大家伙”前进了。

    而现在,桂遐学只是放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金属缸,却能让眼前这个奇形怪状的“电流计”无风自动——这又是一件神奇的事。

    水宪已经能预见将来这“电池”,能给这世间带来多大的改变了。

    谁知却还没完,桂遐学手持两枚指针,等了大约半炷香的功夫,才将指针从电池的“两极”上松开。他心翼翼地碰了碰指针上连接着的一段粗铜丝,:“瞅瞅,这都发热了。”

    水宪伸手去试,果然见那铜丝已经触手发烫,与适才那凉冰冰的金属材料截然不同。

    贾放却已经皱着眉头道:“安全规章,桂教员,实验室安全要注意!”

    桂遐学突然意识到自己让水宪赤手空拳地去接触那铜丝,已经违反了理学院实验室的安全规章,挠了挠头,赶紧向水宪道了个歉。水宪也觉无事,觉得贾放有点过虑了。

    于是贾放只能将各种与用电安全的有关规章制度又重复了一遍。反正他在现代时设计大型建筑都要考虑用电安全,给客户的科普和安全提醒他也亲自做过,现在不过是把水宪和桂遐学当成是心很大很放飞的“甲方”来教育一遍。

    水宪与桂遐学难得站到了一条战线上,相互看看,很快达成默契——两人都闭嘴让贾放尽情地,摆出一副态度很好的样子,这样贾放就渐渐舒服了。

    果然,贾放虽然费尽口舌,但是见到两人接受度很好,心里一口气才渐渐地平下来。

    他终于又问桂遐学:“桂教员,至于我跟你提过的,那用铜线圈切割磁力线,能产生电流的事,你实验过了吗?”

    化学能转换为电能的现象,已经由桂遐学无意中发觉了。贾放就非常关心,动能(势能)转换为电能的事儿,在桂遐学的实验室里能走通吗。

    要是这条路能走通,那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建设水坝,回头就可以向水宪的厂子订购发电机的转轮叶片组件了。

    桂遐学冲贾放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也不直结果,反而支使起了水宪和贾放:“王爷,你去帮我把那绑缚在架上的线圈抱来;贾三爷,您去帮我把那个支着磁石的架子也抱来……”

    水宪的园有一桩好处,就是它家的铁矿是磁铁的伴生矿。连带桃源寨现在也有相当丰富的磁石资源。

    待到桂遐学演示一遍,用线圈在磁石附近转动,就能令那电流计的指针转动。桂遐学得意洋洋,而水宪则再次震动不已——这就是电吗?

    虽然并非人人都相信天上的雷电乃是有个电母娘娘,举着镜子就能把闪电劈到凡间,但是眼睁睁看着桂遐学在自己的实验室里,泡上一缸盐水,或者是摇动手柄,转动着一团线圈,就能如那电母一般,人为造出“电”来。

    这太过匪夷所思,令人难以相信。

    另外这轻轻拨动指针的能量,真的就是“电”吗?

    此刻在实验室里的桂遐学和水宪两人,相互对视一眼,却都没有什么怀疑。他们两人,一个是贾放一手指点,踏上了科学研究这条路的;另一个是贾放的知心伴侣,清楚他那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过往与来历。

    这就简单了——这两位都选择了毫不犹豫地相信贾放。

    虽然他们现在完全不知道,这线圈与磁铁,这铜锌相绕的一抔盐水,究竟能给这世上带来什么。

    贾放却望着桂遐学桌上这些实验器具傻笑。

    可不是吗?——他这不正是带着这整个时空在昂首阔步地迈向电气时代么?

    想到他将来拥有直流电和交流电之后能进一步达成的各种工艺:电解、电镀、熔炼金属、感应加热……各种各样现代工业社会才能产成的工业制品,终于有机会在这个时空出现。

    对金属实现加工的能力将进一步加强,这意味着贾放用来保护自己、威慑他人的那个秘密计划,现在也已经扫除了最后一项障碍,实现在望。

    电灯将接过传统照明的接力棒,驱散黑暗。普通人的劳动、生活与娱乐将大范围地延伸至夜晚,新的娱乐方式将会出现,荧幕上将放映着活动的影响,乐曲与歌声能由磁带保存并在适当的场合播放出来。

    通讯将极大地进步,电报、电话、无线电……人们不再是“身无彩凤双飞翼”了,他和水宪身处南北两地的时候,即便没有那道神奇出现的通道,也能每日互致问候,温柔地互道晚安……

    在贾放眼前,他能异常清晰地看见变化的到来——当桂遐学将铅片与银片放进嘴里“尝尝”的那一刻,这一切已经在路上,旁人无法阻挡。

    ——电气时代啊。

    贾放轻轻地摇摇脑袋,以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他虽然有心理准备,却没有预料到这一刻来得真的那么快。

    新的时代即将来临,作为从异时空来的灵魂,贾放没有任何犹豫迟疑,唯有希望这个时空这里的社会尽快尽可能地向前冲。

    他想过,桃源寨的生活方式可能不会发生特别大的变化:因为这本就是一个相对平权的社会,人和人都是一样的,不存在阶层与地位的差异。

    因为沼气的使用,桃源寨的人早已习惯了夜间的照明,他们不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而是将夜晚的一部分时间用于学习、日常工作和娱乐。

    然而相较于几年前他刚来时,桃源寨已经不再是个普通的农业社会,这里依旧有农人、有手工业者、有刚刚开始工业化的工厂……这一切都在飞一样地变化,在短短两三年之间,这里的乡民百姓,就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以此为起点。

    好快!

    相信这一切的变化,很快就会跟着影响园、影响武元县、影响永安州、影响南方十州……乃至全国各地。

    当年向奉壹没有等来,没有看到的变化,在这边土地上,已经发生了,且不可逆。

    一想到“不可逆”这一点,贾放突然又惶恐起来。

    时代的车轮滚滚前行,它带给每个人的,一家一户的,却不能保证是绝对美好的……

    贾放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一时他的脸上浮现各种各样的表情,悲欢感慨,恐怕什么都有。

    “子放!”有人伸手搭在他肩上,轻唤他的表字,那只手温柔却有力量。

    贾放醒过神,顿时看见水宪与桂遐学这两人都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水宪的眼神坚定,似乎想要将力量从他手中送到贾放心中。

    桂遐学依旧是一脸笑嘻嘻,但却无法抑制地流露出关切与信任。

    贾放赶紧提起唇角笑了笑,表示自己一切都好,同时心里无比感激,感谢眼前的爱侣与朋友,感谢他们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他。

    虽然他脑海里的那些“未来”,在世人看来,不过是“妄想”罢了。

    *

    永宁州到南中州的边境,一个二十五六岁的货郎在一处兵营旁边探头探脑。

    南方十州里,南中州是与南夷接壤边界最长的一个州,边境上最紧要的三关两寨,有两关一寨位于南中州辖内。

    平南大营的驻军,却大多数在永宁州和永安州境内。驻扎在此地的,是几年前就到西南平叛的,南安王手下的兵。

    这南中州的百姓,大多依附兵营为生。男人们在山里猎,将猎物送到兵营里去换点钱粮,妇人们则靠给兵汉们缝缝补补,洗洗涮涮,挣一点钱。

    这座兵营可不比平南大营——听平南大营的兵现在都开始自己屯田种地了,但是南安王的兵却都很有钱,粮食和装备源源不断地从北方运到。营里的兵出手也阔绰。

    大约也因为这个,不少货郎愿意跑来南中州交易买卖。

    一群住在附近的妇人成群结队地过来,见到这货郎便招手:“那后生,是永安州来的吗?快到这儿来。”

    货郎赶紧脸上堆笑,迎了上去。

    “缝衣针有吗?”妇人们见那货郎生得十分齐整,当即开口询问,“听你们那儿便宜,给我十文钱的。”罢,摸了十文钱递了出来。

    货郎“唉”了一声,当即从他身上的褡裢里掏出一只纸包,整个儿递了出去,同时道:“喏,十文钱的缝衣针。”

    那递钱的妇人接过纸包一看,登时惊呆了。她给了十文钱,指望能买上两三枚,接过人递过来整整一包,里头密密麻麻的,不知道多少枚。

    再拈一枚出来,只见那针亮晶晶的,针鼻上的孔也匀称。妇人不放心,又将针在自己衣服上刮拉刮拉,见针不弯不断,眼见着是好针。

    “您放心吧!这也是永安州从其他地方买进来的,是用了新技术,成批成批地用机械做出来的,所以才这么便宜……”

    年轻的货郎放低声音,露出一副“其他人我不告诉”的表情。

    妇人们一下子激动了:这十文钱一掏出来,怕是往后三年用的针都有了。

    “还有什么,便宜又好的物事,快拿出来让我们瞅瞅……”

    那货郎顿时给他那头累了半天的骡子卸了身上的货,一边拿一边细数:“这是机织细棉布,我问了,价钱大约是本地的一半……”

    “这是香辛料,这个叫朝天椒,这个是米辣……这个叫味精,只要往菜里头加那么一丁点儿,再寻常的菜也立即鲜上个十倍。”

    “熏蚊子的蚊香要不要?挂在屋里的蚊帐呢?贴门窗上的纱要不要?”

    妇人们围着这个货郎,恨不得把每样东西都拿出来细细地摩挲一边,每样都觉得好。

    谁知就在此时,有个雄壮的声音厉喝一声:“兀那货郎,竟敢到大营一旁窥伺。”

    妇人们顿时一哄而散,跑得干干净净,留在那货郎手里的,就只有十文钱。

    “来人那,将他拿下,军法伺候。”

    时迟、那时快,一群兵丁一拥而上,瞬间将那货郎擒住,身上被搜了个遍,连头发都拆下来看过了。

    “长官,这人身上没东西。”一个兵丁报上来。

    “没东西也不能证明不是探子,将他推出辕门外,斩了!”军官果断喝令。

    那货郎原本还想为自己争辩两句,一听见这声“斩了”,脚登时软了,站都站不住。被人拖了去辕门外,扶着跪在地上。雪亮的刀顿时举了起来。

    “刀下留人——”

    声音响起的时候,刀已落下。待那个“人”字喊出的时候,刀锋总算是偏了偏,“腾”的一声落在那货郎面前的沙地上。

    货郎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被人强留了一条命下来,魂不附体半晌,接着张开嘴就开始嚎哭,哭了半晌,终于有人烦他了,呵斥道:“号什么丧,上头留你一条命,是看你还有点用处。你再号丧,就真砍了。”

    货郎这才止住了嚎哭,却跟筛糠似的抖。旁人见他这副模样,知道应是刚刚被吓得太狠了。

    看守这货郎的兵汉却任由他抖了半晌,才提溜了人,进了兵帐,拜见“长官”。

    这长官却看着不像将官,而是个文士模样的人物。文士见了货郎,将他详详细细地盘问一阵,晓得他是永安州的货郎,因为两州之间的利差,才来南中州贩货的时候,登时一笑起身,为这货郎解了绑缚,请他入座。

    “瞧他们这办事办的……险些将你当成探子给砍了。”文士一脸的春风和煦。

    货郎感激涕零:“大人救人一命,人感激无比,人……人愿为大人效死。”着,年轻的货郎手忙脚乱,在那文士面前跪了下来。

    “我要你死做什么?”那文士似是听到了无比好笑的话,“来来来,先坐下。我没去过永安州,听那里商业发达繁盛,你能给我讲讲吗?”

    货郎傻愣着,待见到那文士是真的想知道永安州的情形,这下才渐渐把自己所知的,一五一十都了出来。

    文士偶尔会断他,问些问题。这货郎有的知道,有的并不十分清楚,当下都老实地了。

    待到最后,那文士起身,背着手反复踱了几步,似是有什么决定不下。又见他眉心微蹙,似乎有什么不清道不明的烦恼。

    货郎傻乎乎地问:“大人,人……人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那文士似乎终于想起了他,登时抬头,看了他半晌,方问:“你是货郎之身,往来各州县时无人留意。本官在永安州有些事务需要听。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做本官的耳目。”

    货郎全傻了:“人……人嘴笨人憨,大人怎就信得过人?”

    文士温文一笑,道:“就是你这样的人,探消息才不会被人留意。如何,替本官跑一趟,所获之利,恐怕能抵你运送货物七八趟之利。就算是看在钱的份儿上,你应当也不会拒绝本官的诚意吧?”

    作者有话要:简略地解释一下:

    像桂一样把金属片放到嘴里感受电流的原形,是意大利学者祖尔策。而桂同学做出的第一个电池,实际上是伏电池的变体。

    第二个切割磁力线的实验,原形是法拉第发现电磁感应时所做的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