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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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里,荣府接到了好消息:贾政夫妇、林如海夫妇很快就要结伴回京。

    自从上次贾政送妹妹贾敏南下, 赶着与林如海完婚之后, 京中一度变乱纷纷。三皇子掌握了监国之权以后,这般乱局渐渐平息。

    三皇子对宁荣二府多少存了拉拢之意, 因此给了贾政一个工部侍郎的职位,同时又点了林如海做巡盐御史。

    这两个职位品级听起来相差不多, 实际上巡盐御史是那等最让人艳羡的肥差, 最需要个把持得定的聪明人才能行得正,站得稳。而工部侍郎则是需要慢慢在任上磨出政绩的。

    考虑林如海与贾政当年科考的成绩名次与这两人的性格,不得不,这三皇子于人事任免上, 终于有点上道了。

    如此一来,贾政需要回京,而林如海在携眷上任之前也需要入京面圣述职。两人便一道做了伴。

    宁荣两府登时热闹起来。

    贾代善夫妇已是多时没有见这一对儿女了, 得了这信少不了心中安慰。再想到当日他们凄凄惶惶地出京, 贾敏嫁入林家的时候都无亲生父母在身侧,荣国公夫妇自然存了好生补偿的心。

    而贾赦身为国公世子, 又是这个府的实际掌权人,他对弟弟妹妹的心结早已放下,听闻弟妹归家,更加一团欢喜, 忙命人张罗,将贾政与贾敏的两个院子都收拾得妥当,供弟弟夫妇就此长住, 妹妹与妹夫在此暂歇。

    这日贾政与林如海携眷在京郊外码头弃舟登岸,荣府早有人快马等着,回报府里。

    一时贾政与林如海的车队进城,到了荣府跟前。贾赦正陪着贾代善在府门外迎接。

    贾政与林如海两个,见到贾代善亲自来接,都吓了一大跳,抢上来便行大礼。却见贾代善行动时依旧要扶着拐杖,但是已经不必旁人总扶着,行动时也不总见大喘气了。

    这边翁婿父子见面,二门内则是史夫人与张氏见过李氏和贾敏。婆媳相见自然敌不过母女连心,史夫人一见贾敏,就抱在怀中,喊着心肝肉儿就大哭起来,完全将李氏晾在一旁。

    张氏赶紧去照顾李氏,免得这个妯娌太过尴尬,却见李氏神情恬淡自若,没有半点不自在的样子。

    张氏这才明白,丈夫平日里的,二弟娶了个对的媳妇,是一早就看出了这两口脾性对付,李氏又是个不会作妖的性子。这份姻缘,虽是误误撞撞上的,却总比原先那桩合适。

    贾敏被史夫人抱着哭了一场,自己也觉得母亲冷落了二嫂,连忙招呼李氏,又起当日李家一家前往姑苏给自己送嫁,还帮着联络了好些金陵贾家的旁支,那场婚礼也极是热闹。

    史夫人一听,赶紧唤了李氏的手过来,拉着手了半天的话,总算将刚才的失礼勉勉强强遮掩过去了。李氏却浑不在意。

    张氏又命人将贾琏和贾瑚两个的抱出来。贾敏和李氏都没有见过贾瑚,而贾琏又正是最活泼可爱的年纪,姑嫂两个顿时都稀罕得不行,各色见面礼全都掏出来,恨不得给这哥俩挂了满身……

    荣府父子女婿三人,来到后院,就是见到这样和睦融洽的情形。

    “要是老三在此,就真正一家团圆了。”贾赦叹道。

    其余人一起点头。

    他们明知贾放血缘上不是这府里的一部分,但是忆起过去种种,似乎正是因为贾放,才把他们这一大家子都捏了起来的。现下少了贾放,这个家,就总好像哪里不完整。

    “该团圆的时候,终归会团圆的。”贾代善笑着。

    当初他像遗言一样,亲口命贾政送嫁,林如海回乡娶亲的时候,可绝没想到今天大家还能这般重聚。既然如此,就应该更多些信心,相信这府将来的路,是能够越走越好的。

    一时众人安顿下来,贾敏忙着将从南边带来的礼物分送众人。女眷之中,给史夫人和大嫂张氏准备的,显然是最为丰厚的。其中有不少崭新的妆品,令史夫人与张氏眼前一亮。

    “这是唇膏,也就是口脂,母亲和大嫂喜欢什么色号,可以随意挑选。”贾敏取出了一本色卡,都是涂出来的口红颜色,用天干地支标记,可以索引到包装盒。“我给你们每位都准备了一整套。”

    史夫人纳闷了:“口脂就口脂,哪来这么多颜色……不都是红红的?”

    她一开色卡,登时被各色各样的红晃花了眼,只见那顺序下来,是正红洋红胭脂红、茜色妃色樱桃色、海棠红与石榴红、酡红檀色……应有尽有,美不胜收。

    张氏在一旁感叹:“这些个口红胭脂,也就你这个胭脂坊的大东家,才捣腾得出来。”

    史夫人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闺女是京里如今赫赫有名的胭脂坊背后的主人,惊了半日没能出话来。直到贾敏自己羞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是如海的一个朋友,送的新婚贺礼,如海交给我理的。”

    史夫人伸手拍着心口:“什么朋友这么大手笔?!”

    贾敏却不便多了,只侃侃地聊起了生意经:

    “刚开始的时候材料难得,这口红只能用蜂蜡来做,出产很慢,价钱也昂贵。后来北方出了一种叫石蜡的,与南方产的棕榈油合在一处调匀,用起来既润泽又不易化,比蜂蜡还好……”

    “再以前调色用红蓝花,颜色不过是浓了淡了那几种。而丹砂是三哥明了有毒性的,谁也不敢用。那口脂的颜色就有限。谁知如海和我偶然见到一种从海外运来的胭脂虫,用那虫子分泌的色素制口红,那颜色一下子就多了……”

    史夫人刚刚对镜试了一款口脂,正觉得颜色鲜亮,和自己的肤色极配,就听见了女儿起这茬儿,整个人登时僵成一条木柱:什么?虫子?……

    张氏和李氏一下子都看出来了,妯娌两个一起岔。

    张氏:“妹听你得好生厉害,北面的石蜡,南面的棕榈油,还有海外来的材料……在你手中集大成。”

    李氏:“可不是吗?”

    贾敏点着头:“是呀,现在各处都在收上岸税,姑苏也不例外。所幸这些都是极便宜的材料,海运过来也不费几个钱,但制成口脂之后马上又是另一个价钱……”

    贾敏的胭脂坊所做的口脂,材料都不值钱,因此税收有限。一旦摇身一变成了精美无双的妆品,那价值就能立即翻上几番。

    一想到亲闺女这生意妥妥地能赚钱,自家闺女往后手里的财权不输于大家出身的女婿,史夫人心里顿时舒畅了,也不再膈应了,对镜照了照,问媳妇和女儿:“你们看这个色号适合我吗?”

    屋里自然都是点头的。

    除了盛在精致的铜管中,方便随身携带的口脂之外,贾敏还带了一种名叫香水的东西,盛在玻璃瓶里,只要轻轻一按,就能喷出如烟似雾的香雾出来。

    除了那馥郁芬芳的香雾,盛放这香水的玻璃瓶也晶莹剔透,无比精美,教人爱不释手。

    “这个和咱们寻常时候用的香露有什么区别?”张氏忍不住问。

    须知大户人家的太太姐们,平时也喜欢用些香啊露的。多数时候是事先用香将衣物熏过,但偶尔也会用花露。只是花露留香的时辰不长,气味也淡,不如熏香或者佩戴香囊。

    贾敏顿时笑了,道:“大嫂,你别看这一瓶子里盛的,长得跟香露一模一样,效用却完全不同,抹上一点儿子,就能香上一整天。”

    她替张氏选了一种,并且演示给大嫂看,是适合抹少许在耳后,手腕上,或者干脆喷出一团香雾,然后走入这段香雾,此后便是味芬气馥一整天,无须另外准备香囊之类。

    “这是怎么做的?”张氏依言试了少许,顿时也感觉甜美非常。

    贾敏却笑:“来惭愧,这是旁人做好了交给我的店铺售卖的。我知道做法,原料却甚是麻烦。这要用到一种名叫‘酒精’的东西。”

    “酒精?”张氏与李氏对望一眼,都觉得这个姑子自从操持起了胭脂坊的生意,话就一直古古怪怪的。

    “是的,这香水就是把香料中萃取的芳香物质溶于那酒精才制成的。”要解释这香水的原理,原本是项相当复杂的事,可是贾敏却格外有办法,引导两个嫂子仔细去辨那香味,“大嫂二嫂,这香气是有前调、中调和后调的,味道各有不同哦……”

    瞬时,女眷们的注意力全都转去了辨认不同香味去了。

    贾敏则稍稍松了一口气,其实她知道的也就这么些了。毕竟这些香水,都是连瓶子都灌装好了,直接运到姑苏来,上岸之后交给贾敏销售。具体这香水如何制成,又是如何调出那些或热烈或悠远的香气,她就不知其详了。

    不过,能折腾出这样复杂的香料,又能制出这么精美的盛器——贾敏觉得,这一定有她三哥贾放的影子在后头。

    就因为这个,贾敏相信这“香水”一定能风靡京师,风行大江南北。她这次上京,其中一个目的便是将这香水带入京城世家大族的社交圈,让她们知道、了解这种新品,并被这东西彻底迷住。

    *

    贾敏猜得不错。香水这东西确实是由贾放捣腾出来的——这不二村都能利用红薯的边角料生产酒精了吗?酒精除了医学院张友士那里要用到一些之外,其余并没有像大皇子所期盼的那样,去勾兑“烧刀子”,而是用来做了香水。

    各种香料的搭配,则是由对香料格外有研究的田妹团队完成,方子定下之后,就进行各色香料的配比,然后送到二村,萃取出香精之后与酒精调和,制成一大桶一大桶的香水,运到水宪的园工业园进行灌装。

    所有盛放香水的玻璃瓶都由园出产,灌装也在那里进行,并从那里送出港,运往各地。姑苏贾敏那里是重要的分销点。

    因为是新品,香水在上岸的时候统一按照那玫瑰香露、木樨清露这等香露的税基征的上岸税。

    但实际情况是,香水成了“味精第二”。在这市面上,玫瑰香露、木樨清露之类的香露已经算是颇为金贵的了,但是各种香味的香水一面市,那价格比香露贵了何止十倍,但效用却比寻常香露好了百倍,一时再次引起轰动。

    这香水刚刚引进姑苏的时候,曾有人在胭脂坊的分店门前彻夜排队,直到店家出面安慰,是货物管够,无须担忧。

    但第二天分店开门半日,所有运上岸的货品被一抢而空,店家食言,只能出面求爷爷告奶奶,请求各位老主顾“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到了运送香水的第二趟、第三趟船靠岸,这货品紧缺的情况才渐渐缓解了——但这只是姑苏的情形。这东西在京里,还未开始正式发卖。

    但贾敏已经收到了很多以前认识的人书信前来听,因此她非常有信心,晓得香水一旦在京里的胭脂坊总店发售,会是何等样的盛况。

    到时上岸税在香水这一项上,三皇子恐怕又得捏着鼻子吃一笔大亏——但是这会是在苏州港,而不是在即墨港。

    *

    为了迎接贾政夫妇归京,林如海携妻归宁,贾赦提出了阖家前往晚晴楼,欢宴一场。

    史夫人当即表示反对:这好好的回家一趟,为啥要在外头吃饭。

    贾赦笑嘻嘻地向母亲解释:“这您可能不知道,京里最近特别时兴这个,到外头吃饭,算是尝个新鲜。再了,您也知道,晚晴楼对面的楼,是您媳妇的产业。那里头有好几样相当特别的吃食,您若是去了晚晴楼,儿子也好孝敬孝敬您,请您尝个新鲜。”

    楼其实是贾赦的产业,早年间和史夫人闹别扭的时候置办下的。如今事过境迁,双方都不再计较过去的事,史夫人反倒对那楼生出些兴趣。

    再,她也从来没有去过晚晴楼,听那晚晴楼里可以专设包间,女眷绝不至于抛头露面。史夫人便心动了。

    贾代善笑容可掬:“一起去,全家人一起。”

    只不过荣国公还是希望能低调一点,因此没有选人最多的晚上,而是选了一个中午晌。荣国府果真出了十几驾大车,将主人们纷纷送往晚晴楼。

    晚晴楼也相当上道,引荣府众人走了一条独享的走廊,前往雅间。

    雅间之中,男士一桌,女眷一桌,中间也不隔屏风,毕竟都是一家子,都已熟极。

    贾赦专为订了晚晴楼上最好的席面,又早早做了准备,从楼叫了各种锅子和铜锅烤肉来。

    席间也着实是热闹——贾政一个不心,就将他妹妹和妹夫当初是在晚晴楼初见的事实给了出来,令对此毫不知情的贾代善圆睁了眼。

    于是林如海与贾敏一起到贾代善面前给父亲行礼,干脆又请史夫人与荣公坐在一道,让夫妇俩一起拜一回。

    其他人见了乐得不行,干脆让夫妇再来一回夫妻对拜,这便彻底补了没有在京里成亲,成亲时没有女方父母在的遗憾。

    席间不知是谁又了一句:“若是三弟在就好了。”

    一时众人心中都略有怅惘。

    贾赦最先从这种怅惘之中恢复过来,大声道:“老三虽然眼下不在这儿,不久必定会与全家团聚。我自饮一杯,遥敬老三,大家随意!”

    话虽如此,席上诸人都纷纷饮了。唯有贾代善得过张友士的医嘱,不能饮酒,只饮了一点滋补的蜜水便罢了。

    一时席罢,也不过是午后不久。女眷们自坐车回去荣府。贾赦则想在外头走走,解解酒气。林如海与贾政顿时想要一起作陪。谁曾想贾代善也提出:“这里距离荣府不算远,我与你们一道走回去吧!”

    这个建议吓到了晚辈们,贾赦的酒立刻就醒了一半。他和兄弟妹夫正开口要劝,贾代善却笑着:“你们也要体谅体谅老父,这么多久都没在街面上走动了,连这京里都不认得了。”

    贾赦无奈,只得叫了一座车驾,紧紧跟随在他们四人身后,万一贾代善有不适,好立即扶老父上车。

    谁知贾代善笑道:“昔日马上将军,沦落到手执拐杖,走两步便引来众人如此紧张……”

    贾赦只得悄悄吩咐那车驾跟得远些,别太明显了,徒惹贾代善不快。

    贾代善却叹息道:“若是没有放儿请来名医,为父今日想要在这里走动,也是不可得。”

    着,一家子四人已经来到了顺天府门前。

    这时,一个满脸麻子的年轻人从他们身边经过。贾代善吃了一惊,突然开口道:“你,你……”

    那个年轻人突然回头,立刻将贾代善等人全都吓了一跳。

    从背影上看,那个年轻男人身段姣好,甚至每一步都风姿绰约。但是他一回头,旁人才看清,他那哪儿是一脸的麻子,分明是脸上受过外伤,脸上大大的都是些伤痕,一眼大,一眼,两只眼眶甚至有些错位……好好的一张脸已是毁了。

    这年轻人似乎认出了贾代善,他站在原地,眼光上上下下地量了一番,突然身体一动。

    贾赦一个箭步挡在了贾代善身前,要保护老父不受伤害,谁曾想那年轻人却是伏在地面上,郑重向贾氏父子磕了三个响头,眼中流露出求恳的神情。

    贾代善顿时道:“你莫非是……”

    他想的那个名字却不便在光天化日之下随随便便出来。

    年轻男子双手一扶地面,站起来垂首再次向贾代善致意,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向顺天府府门处走去。

    贾代善一挑眉,问:“赦儿,家丁护院带了吗?”

    荣国公阖府出行,又怎可能没有护卫。贾赦一声招呼,登时十几个人冲了上来。贾代善却伸手一指:“去护住……他,咳咳……”

    到这里,贾代善不知哪里触动,登时又大咳起来,一时竟脸红气喘,直不起腰。

    贾代善这里不妙,那个身形妖娆的年轻男子那里更加糟糕。他向顺天府大门冲去,岂料一群街头混混模样,穿着破衣烂衫却如狼似虎的凶徒,冲着那柔弱男子就冲了上去。

    一起冲上去的还有荣府的家丁与护院,他们听老公爷的吩咐听习惯了,根本不及多想,直接冲上去护住了那名年轻男子,立即与冲上来的凶徒直接对抗,这顺天府门外立即就是群殴的局面。

    贾赦与贾政都是慌了神,手忙脚乱地照顾贾代善。

    而林如海则抽空留意了一下顺天府门外的混战。他知道对方绝对不是什么街头混混,哪有混混肯跑到这顺天府门前撒野的?

    但也多亏了荣府家丁冲入战局,搅起了浑水,给了那名柔弱男子可乘之机。这个身段极好,相貌却又极丑陋的人竟一鼓作气,冲到顺天府门前的登闻鼓下,一把抽出鼓槌,奋力向牛皮大鼓的鼓面上敲去。

    一个凶徒冲上来,直接抱住了柔弱男子的纤腰,想要将他甩出去。

    可是已经晚了,在这名男子被甩出去之前,他手中的鼓槌已经敲响了登闻鼓的鼓面。

    “咚——”

    人有奇冤则挝鼓。

    登闻鼓一响,顺天府被震动,府门开,无数衙役从府中涌出来。

    “哪个在击鼓鸣冤?”顺天府的班头大喊一声。早先来势汹汹的暴徒见到衙役涌出,顿时丢下正在缠斗的荣国府家丁,夺路而逃。

    那名柔弱的男子却被甩了出去,头磕在顺天府门前的石阶上,顿时磕出一个血口子,将石阶都染红了少许。

    他却紧紧抱着那鼓槌不放。

    凶徒退去,这年轻人用鼓槌奋力撑起身体,一摇三晃地来到那登闻鼓跟前,猛地吸了一口气,手中的鼓槌再次挥出。

    “咚、咚咚——”

    登闻鼓被敲响,整座京师被震动。

    “草民阮云晴,有天大的冤情,诉当今监国皇子周德瑜,谋害了昔日东宫太子殿下——”

    声声凄厉,声声泣血。

    “太子殿下冤,太子殿下太冤那!”

    作者有话要:补充明:《红楼》原著中出过玫瑰香露、木樨清露,但这两种都是可以用来喝的,类似带特殊香气的蜜糖水,与香水还是有很大差别的。特此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