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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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初与水宪议定了要着手研发线膛式火铳的时候,贾放就决定了要研究防弹衣。

    防弹衣并不是铠甲。它并不指望依靠坚固的表面来挡住高速破片对人体的侵害, 更重要的是能够吸收或是耗散破片的动量, 从而保护穿着者的身体不受、或是少受侵害。

    自古以来人们研究过很多种材料,各种金属、藤、麻、自然纤维, 作为在战斗之中保护人体的“装甲”。但这种防护又必须以不损害穿着者正常行动能力为前提,保护住穿着者的要害。

    贾放经过一系列的实验发现, 天然材料的织物在这一方面具有非常好的效果, 于是才有了这么一件马甲。

    马甲用几十层丝绸制成,用针线固定。在弹头触及的一瞬间,每一层丝绸都起到了分散受力的作用,最终让弹头的能量耗尽。

    “所以织物确实是有用的。”水宪若有所思地。

    贾放点点头:“不过我们或许可以考虑在这马甲的最里一层装上薄钢板甚至是陶瓷板, 用以阻挡受力,免得穿着者身体受到击,造成内伤。”

    “嗯!”水宪点点头, 不过看起来还是有点儿不甘心, “几十层丝绸,这成本确实高了一点儿。”

    贾放哈哈一笑, 道:“等你的石油炼化技术起来,再等到能够生产合成纤维了,这就都不是事儿了。”

    不过水宪关心成本,这件事让贾放很高兴——这证明水宪并不只算为皇亲贵胄、高级军官, 造这种稀罕的“防弹衣”。他显然想在一定的预算之内,为更多的人造这种护具,以便让这些人能够安全地从事相关的职业。

    一行人在靶场又待了一阵, 反复试验火铳、铠甲和“马甲”的性能,直到暮色渐浓,才从靶场离开。

    射击手们珍而重之地将火铳用抹了清油的布擦遍,这才用涂了防水橡胶涂层的雨布好生裹了起来,送入一座保险库。库房门上的密码锁由两名侍卫分别控制,确保万无一失。

    水宪与贾放看着这些危险的武器安全入库,这才放心离开。

    “技术已经有了,你算开工大量生产吗?生产的话生产多少?”两人一道乘车时,水宪与贾放商量。

    这又是一个难题——贾放心想:其实这是需要他判断将来与对方冲突可能会冲突到何等程度。

    武器泛滥固然不好,但若是不够用,也很容易让他丧失先机,在武装对抗中处于下风。

    他不是个悲天悯人的圣父,当下与水宪了两个数字。水宪点点头,道:“我猜你会做这样的算。”

    贾放摇摇头:“我纵然不愿,现在也没有退路了。”

    水宪沉默了片刻,也点了点头,道:“确是如此。而我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一力支持你。”

    天色已晚,两人在黑暗的车厢之中将手握在一处,十指扣了扣。贾放便觉手掌心中生出几分暖意。

    忽然,从车帘外头透进来一道温暖的光。随着马车的移动,那光源随之渐渐远离,贾放看见他自己的影子落在了水宪身上,渐渐拉长……片刻后又是一道同样温暖的光在马车的车厢外头照着,拖出另一道影子,随着马车的前进快速移动。

    贾放猛地意识到:“路灯?”

    水宪懒洋洋地半卧在车厢里,点了点头:“快要到车站了。”

    贾放却兴奋地揭开了车帘去看,果然见路边是等距的一盏又一盏路灯,灯光昏黄却温暖。远处就是他们来时下车的车站,有一座的月台。

    细听去,远处似乎有汽笛的声音,不知那时蒸汽机车还是海上的汽轮。

    贾放恍惚间觉得自己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时代。但要真论起来,其实两个时代之间的距离也并不遥远,而贾放的存在令这距离的缩短一时加速了。

    马车将水宪与贾放送到了月台上。在这里他们将搭上接夜班工人上班的蒸汽机车,一起回园去。

    等候的时候正巧一驾载着下班工人的机车经过,虽然机车的噪音震耳欲聋,依旧能听见车厢里人们欢声笑语。完成一天的工作的工人们似乎在当天的工钱之外,还收获了无比的轻松愉快。

    于是水宪问:“下班……这么高兴的吗?”

    贾放点点头。他以前工作的时候最长曾经试过两天两夜没有离开过办公室,在项目上把他所有的想法和理念全都做了出来,一气呵成爽到飞起。当然他完成之后回家的时候双脚就像是踩在棉花上——过量工作不值得推荐,但是那种成就感与满足感与这里的工人有共通之处。

    “我要把你过的都一一记住。”贾放絮絮叨叨地完之后,水宪突然声。

    贾放“嗯”了一声,指着另一头:“来了!”

    蒸汽机车在夜色之中,喷着滚滚的白汽,在路灯的照耀之下披上了明暗变化的光环,往车站这边过来了。

    *

    两人在园逗留了一晚,第二天携手回桃源寨去。

    恰逢桃源寨有一件大事:桃源寨的技术人员在贾放的指导之下,改装了一座蒸汽火轮。这天火轮下水试航,全桃源寨的百姓都跑去看热闹。

    火轮在青坊河下游试航。青坊河上游的来水,经过青坊桥之后,汇入青坊湖。青坊湖的水面距离下游的河道有一段落差,两者之间形成了一道瀑布。火轮试航的河道就在这段瀑布的下游。

    现如今瀑布下游建起了一座水坝,挡住了瀑布的景致,青坊河上游的来水就都从坝身未合拢处留下的三道泄水闸里涌出来。

    贾放见到那座水坝的时候心想:好家伙,建得真挺快。

    但事实是,现在桃源寨建别的都还好,唯独建那钢混结构的建筑快到飞起——上回建防护墙留下的后遗症,大家一见到有类似的工程,就赶着把它们都修完,而且将活计干得你追我赶,似乎都特别享受这浇铸水泥混凝土的过程,不愿让旁人享用。

    坝就是简单的重力坝,贴着瀑布修的,桃源寨的乡民们趁着枯水时节为这坝挖了很深的地基。按重力坝存在一定程度上的资源浪费,毕竟这种坝的体积大,水泥的用量也大,材料强度并没有充分利用。但谁让桃源寨最不缺的就是水泥呢?

    眼下这坝已经有了个样子,唯独泄水闸里应当安放的,用来发电的叶轮之类还未装进去。

    不过这也急不得。距离桂遐学发现电磁感应也没多久,总得等他把那些道理都吃透,全明白了再这水力发电的事。

    水坝一侧的陆地上,修筑在斜坡上的齿轨铁道才刚刚动工。工人们还在那斜坡上地基,毕竟带着轮齿的铁轨是需要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

    贾放来到河边的时候,河边挤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见到了贾放和水宪,登时大声道:“谁给贾三爷让个道儿来!”

    桃源寨的乡民在这方面拥有高度的觉悟,一群人立刻呼啦啦地让开一个缺口,让贾放与水宪走到青坊河边,见到那条刚刚下水的“火轮”。

    这火轮是一条木壳船,经过改建,安上了一台单缸蒸汽机,并且将那蒸汽机附近的木驳壳上都包了一层铁板,算是多加一道放火措施。

    这条火轮与水宪麾下那些安装了“明轮”的混合动力船相比大不相同——火轮的动力并非来自明轮,也不是来自风帆,而是船身之下安装了一组螺旋桨。

    蒸汽机开始工作之后,螺旋桨转动,带动火轮前进,甚至还能后退。

    但是这火轮本身并不大,只有一层,有一只货舱,但是货舱里装载的,全都是供这只火轮蒸汽机使用的煤炭。别载货了,它也只能装载它到下游西江支流处那一段的煤炭。

    水宪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问贾放:“所以这火轮,就只能载上你我二人,观光用吗?”

    贾放顿时将他的胳膊一拉:“请,请,今日我请子放上船,畅游青坊河两岸风光。”

    水宪瞅瞅他:“你可不会干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贾放随之大笑,道:“这火轮,若是放在陆上,便相当于是火车的机车头,后头挂上货车车厢,就是货运货车,后头挂上客车车厢,就是客运货车……”

    水宪马上明白了,双手一拍,道:“我懂了。”

    “你这火轮,可以用作拖船。拖货船就成了货船,拖客船就成了客船。”

    贾放笑着点头,道:“你这悟性确实很可以嘛!”他确实就是这样算的。

    内河航运,风浪较,蒸汽机能够给拖船提供足够的动力。通过拖船的形式,也避免对现有船只进行大规模改装,是一种非常经济的运营方式。

    待到将来,各种造船材料成本的进一步降低,在内河上就可以制造钢铁船身的拖驳船只,坚固程度与寿命都会比现在要好很多——但是眼前这火轮,外加现成的平底货船和客船,就已经是最厉害的运输组合了。

    船老大眼瞅着岸上的乡民这么热情,登时冲岸上摇摇手,拉响了汽笛。

    “呜——”长长一声响过,船老大的儿子启动了船上的火轮。

    岸上的百姓都能听见“突突突”的声音,倒是不同于蒸汽机车那里的“库次库次”。但是火轮停在青坊河上,不见动静。

    还没等大家伙儿开始议论,忽然有人指着船身之后,大声道:“看!”

    只见船身之后的水面漾起了波纹,紧接着船身慢慢向前动了起来,随着那“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响。火轮上的一只烟囱开始喷出白汽,火轮也稳稳地开动,朝下游驶去。

    “好快!”

    岸边上有人惊呼。

    这是继蒸汽火车之后,桃源寨的乡民们又一次见到无须借助其他外力,自行运动的交通工具。

    “没有蒸汽火车来得快。”有人反驳。

    “别这样,一个是舟,一个是车,两者行驶的环境不同,不能直接比较嘛!再了,你测定了,火轮时速多少,火车时速多少?考虑到水流作用了吗?”

    桃源寨的乡民们都是接受过辩证唯物主义思维训练和思想教育的,对这种简单粗暴的结论都不怎么感冒。

    就在这争辩与讨论之中,那“突突突”的火轮就往下游去远了。

    贾放这时稍许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是又不出来——或许是今天气压有点儿低,让他觉得闷闷的,有点儿耳鸣?

    水宪很快发现了贾放的不对劲,扭头问:“怎么了?”

    贾放摇头:“无事!只是我觉得耳朵有点儿不舒服,好像总是能听见旁的声音。”

    水宪“嗯”了一声,声调上挑,眼光也上挑,转向贾放身后那座青灰色挺立的水坝。

    没等他研究完,乡民们这边顿时又热闹起来。有人大声喊:“快看,回来了!”

    “逆流而上回来了!”

    耳边“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果然见那火轮掉了个头,逆流而上,从下游朝桃源寨这边过来。

    待到那船走近了,乡民们才发现,那船的后头,竟然还拖了一条早先泊在下游的载货驳船。那驳船吃水很深,一看就是载货沉重。火轮却举重若轻,拖着驳船沿着河面迅速朝码头这边驶来。

    乡民们的掌声与彩声极为热烈。中间夹杂着水宪一声:“不对!”

    水宪突然一声大喝:“快离开水边!”

    与此同时,就在码头附近,也有乡民注意到了:“这水面的波纹好似不大对……没感觉有风啊!”

    贾放低头,顺着旁人的一看,也感觉到了:那水上泛起了细细密密的波纹,不是因为风拂水面,更不是因为正从下游驶来的火轮,而是因为……这水面自己在震动。

    “快退开!”贾放也是一声大喊。

    但是他的呼声与水宪那声一样,尽数消失在乡民们热热闹闹的彩声与议论之中。

    仅有几个反应过来的乡民连忙拍拍身边的人,指手画脚地劝动身边的同伴向后退。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大声喊:“看那水坝!”

    只见水坝的三道泄水闸中,像是飞瀑般地跃出三道水柱,水花飞溅,登时将河边候着的乡民身上全都溅湿。

    大伙儿被眼前这景象惊呆了。码头边静了片刻——火轮刚好于此时停下了马达,水边竟然有那么一个瞬间,鸦雀无声。

    这个瞬间稍纵即逝,随着贾放高喊道:“快离开水边!”乡民们的惊呼声一时全响了起来。

    “那坝要垮了!”有人高呼。

    青坊湖的水面距离下游水面之间,大约差了数丈,贾放换算过,大约也就十几米,三层楼高。桃源寨修起的青坊河大坝,下游水面以上高五丈。要是这坝垮了,现在他们下游的这些人,连同贾放和水宪在内,全都得玩完。

    就在众人全乱起来的一刹那,青坊湖那边忽然传来雷似的声响。这加剧了乡民们的恐慌,大家不顾一切地转身往高处逃去,连鞋子被人踩掉了也顾不上。一时间水边的卵石河滩上全都是遗失的鞋子。

    贾放却在这一刻心想:我不能一个人逃。

    他一伸手,就握住的水宪的臂。水宪一个反手也拽住了他。两人刚要离开,耳边忽然传来哭声。贾放一回头,只见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被不知哪家粗心的家长落在河滩边上的,就这么落在了他俩身后。

    贾放一个迟疑,水宪已经松开了他的胳膊。

    两人在同一时间完全想到了一起去。水宪放开了贾放,贾放一个箭步冲向那孩子,将家伙往肩上一扛,转身便跑。一回头,水宪还在河滩上等他。

    那雷似的声响经久不息,贾放的心几乎快从口中跳了出来。他扛着孩子,歪歪斜斜地迈出步子,几乎要失了重心的那一刻,被水宪一把拉住,两人并肩,带着那个男孩奋力冲上河岸边的高处。

    在这里,乡民们却齐齐地抬着头,望着青坊河上方的水坝。

    贾放听见一个乡民颤巍巍地:“原……原来不是坝垮了呀!”

    他连忙看向水坝那里,只见三股水柱从泄水闸中奔涌而出,但是水坝本身,并没有半点要垮塌的迹象。

    贾放一想那大坝的结构,终于明白过来:“不是坝要垮!咱们的坝好好的!”

    “是后头青坊湖那道瀑布垮了呀!”

    青坊湖是当年“太行”与“王屋”山崩的时候,落石大量滚入青坊河的河道,阻塞水流的去向,硬生生抬起了一个水库似的青坊湖。

    桃源寨修青坊河的大坝,就是猜这后头淤塞青坊湖的堆石可能会被水流冲垮,为保住青坊湖,也为了下游的安全,建了这道坝。

    但谁也没想到,后头那道瀑布,早不垮晚不垮,偏偏在今日乡民们聚在岸边看火轮的时候垮了。

    贾放一颗心也悬得老高。他带人设计青坊河那道坝的时候,是计算了青坊河水位最高时候的水量,以此推算大坝的最少受力水平。他有信心这坝能扛住青坊河丰水季水量最高的时候,但是他没把那些落石垮塌的冲击力给算进去。

    重力坝的承载力是有一定富裕的——贾放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究竟富裕多少,能不能扛过这次垮塌的冲击,贾放只能“不知道”。

    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至少已经扛过了第一波冲击。那坝身依旧稳健,没有出现裂纹或是渗水。

    贾放可以想见那些曾经堆出了一座瀑布的落石,现在已经被水冲垮,落在了坝身底部。而曾经瀑布与坝之间的空隙,应当已经被水注满。如果他想得没错,这座青坊湖大坝,现在应当终于成为一座“正常的”大坝了。

    “贾三爷!”

    “来兴儿!”

    贾放还在愣神,他肩头扛着的那孩子,父母家人一起找过来了。

    那孩子的父母刚才一乱,就把自家的娃给忘了,等稍定下来发现大坝没有垮,一扭头发现孩子没了,顿时魂都吓没了。

    便有乡亲指点:“你瞅瞅是不是你家的娃,刚才我看见贾三爷和那位水大爷把人从水边抱回来的。”

    孩子的父母上来朝贾放千恩万谢,又让那孩子给贾放与水宪磕了三个头。

    待到他们离去,贾放很疑惑地瞅瞅身边的人,不解地问:“为啥他们好像对你的态度不太一样?”

    水宪无辜地摸摸鼻子,:“我猜可能是因为我姓水的缘故?”

    贾放顿时失笑。

    这时他方才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尽了一样,手软脚软,索性在河滩上坐了下来,盯着那座坝——他在等待着。

    这时,青坊河下游的水面重新平静下来,因震动产生的波纹都已不见。而贾放心头已经将这座青坊湖大坝重力坝的全部演算和修筑的过程在自己心里重新过了一遍。

    终于他确信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于是他站起来,转过身,面对身后桃源寨的乡民们,高声喊:“乡亲们,刚才乃是虚惊一场!”

    “如今我却有个好消息可以宣布!”

    “咱们修的这座青坊河大坝,经过初步考验啦!”

    百姓们早已从惊魂未定中渐渐恢复过来,听见贾放这么,再看看那完好无损的坝身,喷涌出水柱的泄水闸。人们终于再次击掌喝彩。

    *

    事实证明,贾放的推断完全无误。

    这天的事情发生过之后,桃源寨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疏散了所有的乡民,包括在下游航道上即将投入使用的火轮。

    第二天,待青坊湖和大坝完全没有任何异动了,再派人去大坝上勘察,得出的结论与贾放此前的推测一模一样:原先淤塞出青坊湖的落石完全垮塌了,但因为有大坝的阻隔,这些落石都落在了湖底,大坝的内侧。

    而大坝则代替了这些落石,维持了青坊湖的状态,从而也成为一座真正的大坝,而不像从前,与青坊湖之间还隔着一道瀑布。

    贾放实在是忍不住想:为啥他桃源寨的运气就这么好呢?

    要是这座大坝晚落成半月,桃源寨现在就已经没有青坊湖了,下游亦将天翻地覆,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