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东宫里,三皇子实在是烦透了。
顺天府尹蔺言送来了帖子, 恭请三殿下明日到堂, 再一次与阮云晴对质。
送帖子来的,是蔺言身边最伶牙俐齿的一个幕僚, 在三皇子面前赌咒发誓,这绝对是最后一次由监国皇子上堂对质, 但是顺天府为了将新近掌握的一些证据都展示出来, 给阮云晴和世人一个交代,因此无论如何都请三殿下给个面子,出席一次。
三皇子到最后也还不置可否。
待顺天府的人离去,他再次来到东宫阶前, 望着暗沉沉的天气,自言自语道:“二哥,要帮你洗冤追凶, 就一定要拖我下水吗?”
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累了, 在那堆积如山的案牍与公务之间,竟还要腾出精力来料理这件事。
“启禀三殿下, 太子太傅夏大人求见。”
“快请!”三皇子一听夏省身来见,登时又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夏省身是他一向崇敬的老大人,虽然当初在科举弊案时闹得有点儿不愉快。但是夏省身对昔年监国太子的悉心辅佐人所共睹,如今夏省身肯来指点他, 三皇子是求之不得。
“老师,快请坐。”见了夏省身,三皇子是毕恭毕敬, 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夏省身看起来则像是对三皇子全无芥蒂,早已将当初那桩科举弊案时结下的梁子给忘了。
“殿下可是为了明日顺天府审理太子一案而感到烦恼?”夏省身问得开门见山。
三皇子双手一拱:“有请老师指教。”
夏省身摇了摇头,道:“指教真的不敢当,但请三殿下届时一定拨冗前往。见到那阮云晴也请勿恶语相向,免得失了身份。”
三皇子听了双眉一轩,心想原来这位老大人今日过来,竟是替那顺天府尹蔺言当客来的。
他登时皱起了眉头,道:“夏大人,是否觉得本王在此案之中刻意隐瞒,又或是……本王就是背后指使之人?跟着您学了这么多年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却连自己的亲兄长也要暗中谋害?”
夏省身早年间曾是火爆脾气,但后来经过科举弊案的击,又在南方地界上险死还生了一次,火气已经被磨得很平,这时听三皇子得尖酸,他只是摇了摇满头白发的那颗大脑袋,微微笑道:“臣,自是信得过三殿下。”
“但臣信得过没有用,必须要天下百姓能信得过。”
三皇子紧锁着眉头,他也知道自己面临的困境究竟是什么。与其这是一场政治危机,倒不如是一场信任危机。如果他不能在太子遇害这一案中将自己摘个干净,往后他即便坐上了那把椅子,也还是会面对很多黑暗中的冷眼,暗戳戳指向他脊梁骨的食指——
看,就是那个指使凶徒、弑兄揽权的凶手。
但是这一切他周德瑜又何惧?又何必非要站到台前去,像一个戏子一样,忍受另一个真戏子毫无道理的指责?
他是掌权者,这天下都该听他的。
谁知夏省身老大人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悠悠地开口,了一句:“这个世上,没有不受约束的权力。”
这话令三皇子震动不已。
什么时候连夏省身都能够开口这话了?
可是细想来,这话却不无道理。就拿他自己而言,自从开始揽权监国的第一天起,他就觉出了那一股暗中掣肘的力量。
他想要开放海权,他只想盯着一部分海运的商品收路税,他想要充盈国库,却又不想得罪那些以前支持过他的人……他想要这样,又想要那样。但最终,他还是无法随心所欲。
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左右他施政,像是只留给了他的一块地界,逼着他在这里心翼翼地腾挪辗转。
三皇子从来都觉得这是因为他还未正位为东宫太子,又或是尚未登上那把椅子的缘故。
谁知今日他的老师,一手培养出了太子二哥,如今又转向他的太子太傅夏省身,出了这样的话:从没有……不受约束的权力。
“即便是父皇也是如此?”三皇子颇为质疑地询问。
“自然是如此,”夏省身非常平和地答道,“从来没有,不收任何约束的帝王。”
三皇子闭口不言,过了片刻,他方才道:“老师……不知这是不是本王的错觉,几年前,老师好像不是这样的。”
向奉壹尚在的时候,夏省身就是抨击向奉壹的“新学”最为猛烈的斗士,他试图引经据典,从圣人留下的任何字里行间找出理据,用来反驳向奉壹的理论。
向奉壹一朝身死,夏省身贵为太子太傅,未来的帝师,他更是不遗余力地力图将向奉壹的那些新学理论深深地都埋进故纸堆里去。当三皇子听闻“致知格物”的新学之重新面世的时候,也是第一个就把这消息捅到夏省身那头,他知道老大人绝不会坐视。
是从什么时候起,连夏省身都转了观念,觉得连堂堂帝王都需得行事受限,而不再是王权神授了呢?
他这么一,夏省身倏地一惊,仿佛三皇子又反过来戳破了他的什么心思似的。
“是的……老朽,这是什么时候变了呢?”夏省身竟然如一个年轻人一样,坐在三皇子对面,皱着眉头开始思索起来。
明明他以前视向奉壹的学如洪水猛兽,但如今,他自己竟也有一部分思想渐渐朝向奉壹那个方向靠过去了。
如果一切君主,都没有绝对的权力,那么君权是不是就成了一个象征,这个国家,理应由更多更擅长诸般事务的人来理?
若是如此,向奉壹当年另立义忠亲王为帝,非但没有错,更兼稳定民心,对国家有功?……
难道他夏省身,南下一趟,看惯了桃源寨与武元县的风土人情,连心中所想也渐渐朝贾放那边偏了过去?
所以当初贾放邀他南下,原本就另有目的?
不对……夏省身想起来了,当初他南下,明明是龙椅上那位皇帝陛下安排的呀!
三皇子却没有心情陪这位老大人一起思考,他只皱着眉头道:“老师,您今日到此的好意本王心领了。至于明日去不去顺天府,本王自有决断。”
夏省身这才猛醒,愁眉苦脸地冲三皇子躬了又躬,请三皇子“三思”,但还是被三皇子硬邦邦地请出了东宫。
“老师请回吧!”
三皇子心中想的事:连你都不肯坚持原先的那套辞,你……于本王还有什么用?
夏省身却是一副“真理越辩越明”的态度,再三请三皇子多想想,这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
第二天,整座京城的百姓都在观望,看三皇子是否会按时出席在顺天府的对质。
最终三皇子还是去了,顺天府便也非常上道地关起门来审案,审案的过程并没有向外界透露。
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时,三皇子在顺天府的“庭审纪实”便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巷。
这又是一次毫无成果,而且令三皇子相当不愉快的审理过程。
阮云晴依旧偏执,始终将矛头牢牢地指向三皇子。三皇子否认一切阮云晴的指控,并且认为阮云晴的这些指控是没有根据的,是对当朝皇子的污蔑。他表示不明白为什么顺天府尹要对阮云晴网开一面,始终不肯判阮云晴肆意攀诬。
的确,阮云晴提出的很多证词,都是主观臆断,他认为三皇子表现出的种种“迹象”,都不能直接得出三皇子就是凶手的结论。
然而在顺天府堂上,府尹蔺言却焦虑地:“但您也没有证词能证明不是您做的呀?!”
三皇子登时沉默:反证最难。他手上确实缺乏有力的证据,能将他从此事里完全撇清的。
堂上还呈上了最新的证物,就是四皇子的格物学院从东宫“收到”的两枚火铳。
四皇子带着格物学院的人上堂作证,并且向所有人展示了这两枚凶器。
看到其中一枚火铳被从中完整地剖开的时候,三皇子的脸色很难看,他显然是想到了四皇子的人可能已经将这东西研究过,琢磨能不能复制了。
如果老四的人掌握了这么强大的火|器,三皇子就会觉得更加坐立难安一些。将来他即便坐上了那把椅子也会觉得心里不安稳,生怕重蹈他二哥的覆辙。
但是三皇子当时难看的脸色,在传言中被描述成是“像见鬼一样”吃惊,仿佛他真有秘密被戳破似的。
除此之外,贾放和水宪按照记忆,提供了当日在京城外和北静王府中袭击他们的人的画像。据贾放,这画像画出来总有七八分像了。于是顺天府尹蔺言发了海捕文书,命各处衙役按这图像去搜捕。刑部也会将这文书发到全国各处寻找。
只是还会有人质疑:太子遇刺一案案发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发海捕文书,没有人去按图索骥。
要是让三皇子来答,他会有无数的理由:贾放与水宪是失踪了很久才回京中的,之前没人想到他们能生还,回来之后又耽搁了很久才让他们回忆当初之事……
但是在外人看来,这件事的直接解释只有一个,就是三皇子“不上心”。至于为什么“不上心”,便是众人口口相传地演绎去了。
听了这些传闻,三皇子再回到东宫的时候,感到极其挫败。
他明明听从了劝告,按照既有的规则,做了他应该做的,却面临了更多的指责和约束。这令他心生疑惑:夏省身前来劝告他的,究竟对不对。
几个幕僚拿了政务来回,都被三皇子一通生气,赶了出去。
一时天色渐完,三皇妃听丈夫今日不顺利,命人举着灯烛,她自己提着给丈夫制的甜羹,来到东宫的外书房。
三皇妃软语安慰,那甜羹又是三皇子素日最喜爱的,那热乎乎、甜丝丝的香气,抚慰了三皇子的脾胃,便也顺带安抚了他的脾气。
见到丈夫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三皇妃赶紧亲手从食盒里盛了一碗出来,递给丈夫。
三皇子刚要接,忽然闻到了三皇妃身上的香味——
那样清新的花果香气,与过去人们用龙涎香、速沉、安息香熏在衣物上的味道完全不同。这味道水灵灵的,三皇子仿佛自己就站在清的御花园里,面前就是一枝沾着露水,含苞待放的月季。
“殿下喜欢这味道吗?”
三皇妃看出了三皇子微闭着眼辨析这香味的神情,登时喜滋滋地问。
这是……香水?!
这世界果然在变化,现如今,他的妻子已经在使用这样的东西期待着讨好自己了。
三皇子想起这茬突然愈加愤怒,伸手一挥,登时将妻子手中的甜羹翻在地。
“滚!”他涨红了脸怒斥道。
三皇妃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样惹恼了丈夫,但也只能忙不迭地叫人进来,收拾了被碎的瓷碗和被泼了一地的甜羹,捂着面孔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
她身后跟着她进来的太监不知该走还是该留,惊惧之下选择将手里的烛台顿在了三皇子的书桌上,连滚带爬地随着三皇妃退了出去。
三皇子这下子就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桌面上的烛台,看见上面点着的三枚无烟蜡烛,火焰明亮、稳定,安静燃烧着,似乎在嘲笑他。
一切都在变化。
快到人们都还来不及留意,过去的依旧溜走,他以前只是一个闲散皇子时候的那些日子,可以悠哉悠哉经营如意居自在堂的日子,早已一去不复返,再也回不来了。
他便想不要这些变化也不可得……究竟该怎样阻止这些该死的变化?
三皇子将头埋在臂弯里,刚才甜羹引起的饥饿感并没有消除,此刻越发成为一种折磨,磋磨着他的胃袋。但又像是他心里终究不舒服,不得安生。
这时外头有个太监怯生生地来报:“五殿下求见——”
三皇子一抬头,好奇道:“老五?”
五皇子跑来这里见他?这真是太阳西边出来。
来这五皇子,在他们兄弟几个之中可真是一个异数。皇子之中那位身世最奇特的老六贾放曾经给他起过一个外号,叫“透明”,这外号不知道怎么传扬出来了,偏生还十分贴切。老五就是这么一个“透明”,不声不响,没有半点存在感。如果不是逢年过节需要准备节礼,估计都没人会想起他来。
谁让这位五皇子身份尴尬,不是他们的亲兄弟,只是堂弟呢?
但三皇子在满心满腹郁闷怨气的时候,突然有个兄弟上门来看他,三皇子怎么也要摆出一副好脸色出来。
更何况,这位五皇子上门的时候非常上道,并不是自己独个儿前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酒楼的厨子,抬着一桌席面。
“弟弟不才,没什么好孝敬三哥的,适才路过晚晴楼,点了几个菜……”
五皇子话的时候,低垂着眼帘,略带几分羞涩。
三皇子抬头看他,心想:这些年,的确忘了拉拢这位五。但这也难怪,他们兄弟几个人,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几乎每个人在做的事都不大一样,他忙于自己手头上的琐事,难免就忽略了五。
但此刻看,五皇子似乎比他记忆中显得更要成熟一些,但依旧略显单薄。
五皇子拥有他们一家子共通的好相貌,肤白,五官细巧,低垂着眼眸话的时候宛若一个好女子。三皇子盯着他的时候忍不住想:都是贾放是他们兄弟之中生得最出色的,但将那些根本没资格上皇家族谱的统统刨除,相貌最好的,恐怕还要数这位老五。
“老五啊,不是三哥你,你来就来,带这些做什么,是觉得三哥这里会少你一根筷子?”
三皇子盯着五弟,不禁想起当初——他们兄弟五个,当初贾放还未来,太子二哥尚在的时候,被教导他们就是亲兄弟,亲手足,一定要友爱。
但是后来五皇子发现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很是烦恼过一阵,那是天天哭,被大皇子训斥为“跟个娘儿们似的”,便是太子和自己悉心开导。
那时他自己也是个少年,也不知道安慰对方时该些什么,他好像只顾着:“叔叔是个坏人,你不是叔叔的孩子,你是我的兄弟,那自然是父皇的孩子。”
可是事实证明,五弟就是义忠皇叔的亲儿子,是他口中那个“坏人”的孩子。
当时他也不晓得五弟会不会因为那少年时的无心之言而记恨自己。
后来……五皇子没有记恨,而且认了命,背负着自己的身世,成了一个“透明”。
现在想起来,三皇子心中多少还是存了一点歉疚之意。毕竟皇父与义忠皇叔之间,无所谓谁对谁错,谁好谁坏,最后都只是成王败寇,由胜利者书写历史而已。
“三哥,不能这样!”“透明”似乎被三皇子这位监国皇兄的态度给吓到了,连连摇手:“不不不不……”似乎染了四皇子话的毛病,连个顺溜话都不出来。
“你们,快开始——”
五皇子招呼守在三皇子书房之外的那些负责试菜的太监。东宫的规矩,所有太子入口的东西,都要由这些太监亲口试过。三皇子还未成为太子,但也有幸享受了这般待遇。
不愧是京中第一大酒楼晚晴楼!——三皇子还没尝到这些美味佳肴,只是见到了试菜太监的动作与表情,便觉饥火中烧。
若是刚才那碗甜羹没有被他翻就好了,至少还能让他垫垫,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挺丢人的。三皇子暗暗吞下了一口口涎。
“还有……”五皇子又取出了一坛子琼浆玉液,也命试菜太监尝了。只见那太监双眼一亮,显见得是东宫也不多见的好酒。
终于等到试菜太监向三皇子行礼,表示他们都还好端端地活着。三皇子赶紧招呼:“来,老五,今日陪哥哥喝两盅。人生那么多烦心事,可活着不就是该享受的吗?”他是真的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五皇子却一脸的惶惑:“三哥,您不问问我来求什么?”
俗话得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透明”也不掩饰,露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三皇子登时道:“这有什么,咱们是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来。你不来求三哥,难道去求旁人吗?”
“来,先不别的,你告诉哥哥,想求什么?”
“在府里待着太闷,想求个差事?”
“我就嘛,你早就该出来求个差事了。你看人家老六,是一去南边三千里,可是父皇转眼就把老大发了去帮衬着他……还真是叫人怪眼红的……”三皇子这么着,突然觉得自己也挺嫉妒贾放的,登时更加坚定了要拉扯老五一把的心。
“是,”五皇子抿了一口酒,面颊上一片浅淡的红晕,“是闷了些。想问问三哥,五城兵马司或者京营守备……有没有哪个职务空出来我可以担担的。”
三皇子一皱眉头,道:“这两个地方都有点儿麻烦啊!”
五皇子一脸的惶惑,连忙又给兄长劝上了几杯,才道:“麻烦就不要,麻烦就不要了……”
“我……我也不知道这些对三哥来也还麻烦……”
三皇子登时激起雄心,道:“话怎么能这么?不麻烦!你三哥明日就出城,问过父皇去。”
“透明”的脸涨得更红了,使劲摇手,道:“还要惊动皇上,那更是弟弟的罪过……三哥,弟弟意不在此,只是想找个事情做。哪晓得,哪晓得……”
“三哥千万不要如此。弟弟刚才不过是随口一问。”
“不是不想试试旁的职位……旁的,弟弟也怕不敢胜任……”
“……”
三皇子初时觉得这酒就是香,但饮到现在才觉得酒的后劲甚大,他本就是空腹吃酒,此刻更是颠三倒四不清话来。
“老,老五……你,你要是在这酒里下点儿药……哥哥今儿就得结果在你手里……”
他醉眼乜斜,瞅见五弟脸上一片平静,猛地心惊——
确实如此,如果老五想要对他不利,今日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置他于死地。
然而他醉过去再醒来,发现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
第二天,阳光顺着窗棂的缝隙照进来的时候,三皇子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活着,还是监国的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