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三皇子醒来时回忆他那一场酩酊大醉, 记忆中只有一些零星片段——他印象最深的是那酒真的不错。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三皇子伸手揉着太阳穴,回想昨日那一场好醉的同时,他和五弟的对话。
老五问起了五城兵马司和京营守备的事。他当时很慷慨地应了, 会帮老五话, 在皇父面前替老五谋一个职位。
但是五皇子一听要向皇帝陛下请托, 就自己先退缩了, 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惊动远在京郊离宫休养的皇伯父。至于找差事的事儿,干脆请托三哥,帮他想想, 看有什么合适的。
三皇子现在酒醒了, 自己倒是想了起来:五城兵马司和京营守备的人选, 他无权调动, 但是拉拢应当是可以的。
他努力地想了想, 方才记起:如今京营守备新提拔了一个年轻人上来, 姓王,是都太尉统制家的子弟,好像叫做王子腾。王家的姻亲史侯府倒是曾再三举荐此人的。
他登时命一名幕僚,去找个合适的机会,让王子腾上东宫来,自己好见上一见。
除了五城兵马司和京营守备,他们兄弟俩还谈了些什么?
三皇子低下头, 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瓜——对了,他想起来了, 老五还问了顺天府那桩案子。
而他回答了什么?三皇子一点一点地回想, 终于记了起来:
那时,三皇子已经喝高了,被老五这样逼问到眼前, 着实有些恼羞成怒……他好像还摔了一个杯子。
“我周德瑜对天发誓,老二的事与我无关……”
“虽然老二身故之后我查案不利,但是我从未有片刻起心要害老二。”
“我问心无愧……”
“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他还记得老五那时候的眼神:曾有一刻,老五的眼神是冰冷,是厌弃的。老五可能自己也没觉着,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被他看了个正着。
那一刻,他还以为老五想要杀了自己,为太子报仇。
若是在那时老五想动手,三皇子可是没有任何反抗之力——毕竟所有的侍卫都被遣去了他的寝宫之外,所有的太监都被屏退了让他们兄弟俩好好话。
若是那酒里有毒,或者老五冲上来掐住自己的脖子,三皇子只能束手待毙。
但是三皇子挺起胸,面对兄弟,澄清了他坚守的道德底线。
他与太子二哥政见不同,身世不同,行事的风格不同……但他们是亲兄弟,是手足。他从未起心要害过二哥。
果然,他了这番话之后,老五的眼神终于转清明了,面上露出钦佩,甚至有讨好的神色。
三皇子想:他总算得到了一个兄弟的认可,为了老五流露出这片刻的眼神,他愿意天天把老五请来东宫里,一道喝酒聊天。
但首先要给老五找个事做。
只是三皇子还没太明白,为啥老五一上来就想着五城兵马司和京营守备——这两个衙门,是有油水呢,还是太清闲呢?
*
这一段手足情深的月下酌之后,三皇子时来运转。
太子一案发现了一点儿线索:贾放与水宪提供的画像发挥了作用,京城里两处专供力士挑夫租住房屋的大院里有人认出来,太子遇刺一案案发前后这两人确实曾在京城租住。
这算是有了难得的线索。顺天府正顺着这个路子追查下去。
若是能将持火铳追击贾放与水宪的那两名杀手找到,再追踪其幕后主使,许是就能找到太子案的幕后真凶。
就是得到了这么一点点好消息,三皇子高兴得连走路都带着风。
而贾放则放下了手中的各种事务,回归大观园好好看一看。
来真有点儿惭愧,近来大观园中种种修缮,都是双文主持,他几乎没功夫过问。
同时双文也渐渐在京城里有了些名气:好些人都听了荣国府出了一位女“明公”,绘得一手绝妙的工笔楼台,还擅长堆山凿池、起楼树阁、种竹栽花,为园林点景。
京里的好些文人雅士听了双文之后,都只等着荣国府的“御园”赶紧建完,建完了他们好把双文姑娘请去,也依着样儿建一座清雅后园,好为枯燥的日常生活添几分诗情画意。
贾放听了这个,自然高兴,对双文:“等到咱们整座园子全都修完了,我就跟府里声招呼,放了你的自由身。到时候你就在这京城中开一座造园社,出令祖的名号,到时京里的大家全都一窝蜂地上门来请你……”
双文听贾放这般天马行空地设想,只当是他点好听的哄自个儿,当即微掩着口笑着不话。
陪在贾放身边的另一个,李青松,这会儿却耷拉个脑袋。
贾放知道李青松是个什么心思,当下继续道:“到时双文姐总需要一个大管家,大总管。双文姐上门勘园子的时候总得有人陪着吧?和人勘摸嘴皮子的时候得有人帮腔吧?需要各种画笔颜料宣纸的时候需要有人跑腿吧?……你们,这个人选,双文姐从哪儿找最好?”
李青松顿时挺起了胸,将下巴扬起,一双眼却在偷偷瞄着双文的表情。
双文登时“噗嗤”一声笑,道:“哪有这样的事?难不成,这园子修完了,咱们就不给三爷当差了?”
李青松却无所谓:他最怕的就是双文离开了荣国府,他却还得留在贾放身边当差。
李青松这少年的心思,贾放,甚至双文自己,都知道得非常清楚。
但是他与双文的年岁差得实在是有点儿大,所有人都对李青松并不看好。须知双文可是贾放身边第一得力的女将,贾放得没错,凭她这一手画技,和主持修复皇家御园的履历——只要荣府肯放她自由身,她就立即能在京中自己立足。
因此李青松极其担心,怕双文不肯等他长大。
但贾放却觉得年龄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看双文自己的想法。毕竟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双文若愿意,李青松一定能把她捧在手心里,当一块宝似的护持着一直到老。
于是他正色对双文:“双文姐,你还记得到我这院子里的头一天,我对你过的话吗?”
双文登时垂了头,她怎么可能忘?
这几年来她当真觉得自己在这座园子里找到了自我,也看清了自己有什么样的能力,未来能做什么……这一切都离不了贾放给她的机会。因此双文早就暗暗下定决心,只要贾放需要,她就会留在荣国府里,留在贾放身边,去帮他做那些分身乏术时,既琐碎又繁杂的事。
谁知贾放从来没有忘记他当初的承诺。
贾放着回头,看向李青松:“至于你,决定权不在我,在你双文姐手里。她要你我就放你,她若是不要,我也不能让你去缠着他……”
李青松一下子精神了,带着乞求的眼神转向双文。谁知双文一对柳眉微微竖起,朝他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青松立即被吓了回来,老老实实地双眼盯着地面,不敢再看双文。
“好了,咱们去看看你近来修的那几处吧。”贾放笑看这一对年轻人,故意转了话题。
双文爽朗地应了一声,当即在前头带路,领着贾放沿着大观园中的道路向前走去。李青松脚下一顿,赶紧跟上。
往水边去的路上,贾放路过一处又一处当初他精心建起,又反过来带给他惊喜的景致。
稻香村跟前的几畦田地如今已经是一派兴旺的景象。一畦一畦的地里都种着菜蔬,旁侧两溜青色的篱笆上挂着刚刚结下的瓠瓜和茄子,缠在藤上浅紫色的则是鲜嫩的扁豆。
听双文,这一片田地里种的四季菜蔬,基本可以供应宁荣二府的日常需求。有时史夫人还会特地遣人来招呼,请双文想办法允一点菜蔬给她,送往别的府做节礼。据荣国府自家出产的菜蔬,旁人都好,送礼特别有面儿。
贾放一想:统共这么些田地,竟然能供应阖府上下这么多人了?
仔细一琢磨,贾放终于明白过来,转脸望着双文,伸出拇指:“你厉害!”
双文脸一红,道:“三爷您不也过,要合理利用府内的资源吗?”
她所指的“资源”,就是指蘅芜苑那两处可以加速培育的花圃,从这里培育出来的种苗,都是生长快、产量高。这一批种苗再次繁殖之后,产出的种苗就会渐渐“退化”成为正常的作物,从此泯然众“植”。
稻香村跟前的这些菜地里,就全种着从蘅芜苑花圃里起出的种苗,这下菜蔬出产的速度自然是杠杠的。
一行人经过稻香村与蘅芜苑,遥望着潇湘馆。贾放立即心生感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若无潇湘馆这座大图书馆,他一个人,能够给这个时空带来的变化始终是有限的。
再越过一座院子,贾放见那院子后头一片,有如云蒸霞蔚一般,红彤彤的蔷薇花,正如瀑布般从竹篱墙上倾泻而下。
“对了,这怡红院你平时是怎生理的?有什么人来用吗?”
“有!”双文点头道。“上回大奶奶生日,就在这里摆了寿酒,还请了女先儿进来书,很是热闹了一阵。”她口中的,正是贾赦的夫人张氏。
贾放心想:这花团锦簇的地方,果然还是适合作为娱乐场所,丰富大伙儿的文化娱乐生活呀!
“大奶奶,这天然就是一出戏台。京里人最喜欢听的那几折子戏,什么《待月西厢》呀,《墙头马上》呀,唱得最出彩的那几出都可以放到这里来演,布景都是现成的,就跟那会动的行乐图似的……”
双文继续介绍。贾放一听,顿时笑了出来:“墙头马上?待月西厢?大嫂难道不怕朋友问那么多为什么?”
双文摇头:“琏爷和瑚爷?不会的。有机会进来听女先儿戏的,都是大奶奶的朋友,各府的年轻媳妇。若是大少爷二少爷他们在,一准就不演这些了,倒是会找几个能能跳的戏班,来演一出得结棍的武戏。”
贾放:……这也不错,看来怡红院的娱乐活动自带年龄分级制度。
路过了怡红院,贾放已经能望见水边崭新的景致。果然见那新景致由怪石堆叠而成,形成了一座狭长的石港,沁芳溪从石港中穿出。
只见堆石叠成的山石上,到处攀着藤萝薜荔,水面上悠悠浮荡着落花。四下垂落的藤萝之间,可见一片石面被凿平,上面写着四个字“蓼汀花溆”。
这“蓼汀花溆”除了水景之外,还在堆起石港的山石旁侧修了狭窄的山间步道,游园者可以沿着步道攀藤抚树,走到高处,自可以俯视整座大观园的水景。
贾放兴致极好,沿着步道走了一圈,绕过山石,便到了荇叶渚荇叶渡。
柳叶渚本就是水边的一片浅滩湿地,双文除了按照“荇叶渚”这个名字留下的意境,在水中种植了一大片荇菜之外,另外加修了堤岸与渡口,给水面增加了纵横错落的线条感。因此这柳叶渚显得十分深邃旷远。
贾放见之大赞,道:“双文,你这可是真的悟了‘理水’的真谛了。”
曾几何时,古人还在“市井不可园也”。城市之中即便是最大的园林也不过数亩、数十亩的规模,与自然之山水不可同日而语。
但只要匠心独运,就能以叠山、理水这样的手法,在位于都市的园林之中,营造山林之胜。
听见贾放夸赞双文,李青松在一旁咧开了嘴,比自己得了夸奖还要高兴。双文却抿着嘴轻轻地笑。
“不过,须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贾放见到双文才具出众,极有悟性,存心想要点她一下,于是特别激将了一回,“须知,有些人能够在完全没有水的庭院里,也能使用理水的手法,展现水景哦!”
双文登时起了好奇心:“这如何做到的?没有水……哪里来的水景。”
李青松也偏帮双文,嚷嚷着道:“三爷不把话明,咱们可不听您的。”
贾放伸手扶额,假做头疼的样子,道:“人家都是女生外向,你咋是男生外向,咋不听我的话了呢?”
听贾放如此评价,李青松与双文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是脸红红的。
但双文就是有这般好奇心,贾放不个所以然出来,她是决计不肯罢休的。
在双文给的这般压力之下,贾放只得将他所了解的日本禅宗“枯山水”的意境描述了一遍。
那又是与中国园林山水完全不一样的表现方式,“枯山水”这名字听着就透着一种“寂灭感”,但是简约与抽象也到了极点。这时同时考验建筑者与欣赏者的一种园林样式,不过他相信,双文肯定没问题。
双文的悟性绝佳,贾放一完,她已经大致意会,甚至蠢蠢欲动,想要找个地方试验一下。
“回头看看之后要建什么再决定吧!”贾放劝,“我回头再找本书来给你参考一下。”关于枯山水,他可以去潇湘馆借书。
双文这才应了。一行人从头至尾,将大观园内的水景详详细细地看过一遍,转回稻香村。
双文知道贾放需要看那幅卷轴,因此要将李青松支开。贾放却觉得无妨,道:“青松留下吧,这些不瞒着你双文姐,就也不瞒着你。”
既然两人同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贾放算一视同仁。
李青松登时睁圆了眼:他也素知那稻香村中古怪颇多,但贾放不,他就从来不敢问的。
这时李青松惊讶地指了指自己,问:“我,我也可以吗?”
贾放大度地点点头。李青松登时喜不自胜,骄傲地挺起胸脯,站在贾放身边,知道自己从此就是能与贾放和双文分享秘密的人了。
双文则去了西厢,取了那幅卷轴出来,心翼翼地开。
果然那卷轴上几处水面,“蓼汀花溆”和“荇叶渚”,已经全部成了水彩。这幅卷轴里,整个大观园的建筑已经建好了九成,但是此前不显。非要等到现在,卷轴上将水面都细细地绘出来,这整幅大观园的图景才像是被点了睛似的,透着无比的精气神。
贾放却急急忙忙,在卷轴上找那用墨线勾勒,尚未上色的新“目标”。
双文伸手一指:“这里!”
那是一座为假山所环绕的佛寺,一座的山门,山门之内探出几点寥落的梅枝,透着清净与出尘。
佛寺规模不大,只有一座正殿、东西两座禅房,和两侧耳房用于僧尼的日常起居。
贾放却也同时找见了一处院落,只见院子坐落在一处山坳里,距离一座水榭不远,从水榭出来,经过一条夹道,夹道两侧都是过街门,门上有石匾,向外的一幅上头写着“穿云”两个字。
贾放暗自揣度,向里的应当是“度月”二字才对。
也可能是大观园中所余的建筑已经不多,今天这两项,对于贾放来格外好猜。
“这一处佛庵,应当就是栊翠庵。”这是大观园中唯一一座宗教建筑。
“那处山坳里的院子,应当是暖香坞,与之相连的水榭,应当是藕香榭吧?”贾放。
卷轴上留白处已经不多,唯一的一片留白出突然冒出来一个“对”字。
双文登时赞:“还是三爷渊博!”
贾放:……不是我渊博,我是剧透党啊!
李青松则凑过脑袋,挤在双文身边,冷不丁见到留白上无人书写自动冒出来一个字,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一大步,差点儿摔倒。
贾放与双文对视一眼:早知如此,应当早点给李青松一点提示的。
他只能事后补救,对李青松解释道:“这是一卷神仙图轴,这里的图景都是为神仙所绘,因此是神仙在指点这座大观园到底应当如何修缮。”
李青松登时信了,走上来冲那图轴拜了拜,道:“神仙在上,请千万保佑我李青松……”他话到一半突然掩住,不好意思出口,只能扭过头望着双文。
但他既然是这副表情,他所求之事也昭然欲揭。双文一张俏脸红红的,没动怒,只是轻轻地啐了一口。
谁知贾放咦了一声,他突然见到那留白上出现了一个“不”字。
啥?李青松与双文不是一对儿?这对年龄跨度不的姐弟恋竟然是不被祝福的?
所幸李青松与双文都没看见那个“不”字,那个字飞快地从留白处隐去了。等到李青松和双文听见贾放那声“咦”,一起抬头看卷轴的时候,只见留白处出现了一个“是”字。
紧接着是:“神”。
最后是:“仙”。
“是神仙?”李青松又惊又喜,再次拜了拜,口唇一张一翕,应当是在低声祷祝。双文被这架势也唬住了,赶紧合起双手的手掌。
但只有贾放看见了所有的文字。
“不是神仙?”这话他藏在心里,没出来。
这意味着一直陪伴着他的,指点他各种文字的卷轴,不是神仙之物?那么一直以来,与他用这卷轴留白处对答的,究竟是什么人,让他穿越到这个时空,建筑这座神奇至极的大观园,又究竟是为何?
如今这幅卷轴已经几乎被大观园的各处景致填满,留白处已经极少。这意味着,有些问题他如果不赶紧趁现在问明白,可能就没什么机会了。
他突然手持这幅卷轴,大声地问:“我问你,你是什么人?”
贾放虽然身处与自己的时代完全不同的时空,但他本质上依旧是个无神论者,相信一切事出必有因,最匪夷所思的经历,也一定能找到科学的解释。
双文与李青松在一旁都大吃一惊:毕竟贾放刚刚过,这卷轴是神仙的图轴,而且卷轴上刚刚也自己了,“是神仙”。
但贾放在这时突然大声质问对方,问对方是什么人?!
贾三爷是失心疯了吗?竟然想要得罪神仙?
谁知卷轴上的那一方留白竟然真的回应了,依次出现了四个字:
“——你——问——我——吗?”
当最后一个字在留白中慢慢消失之后,那一方留白之中,竟然又涌现出了一个古怪的符号,的,宽宽的,横向占据了整个留白处。
双文与李青松却都不认得,同时转头看向贾放,却见贾放面上的表情十分神奇:
因为那卷轴留白处出现的符号是——
“QAQ”。
作者有话要:本段参考原著第五十回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中关于暖香坞的描述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