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里, 杜文耀双手握紧手中的信封，面上急切之色难掩。

    陆念过来时，他正转身往后看, 似乎准备再催一波下人。

    “表哥，怎么了？”陆念一边问着，一边走上前。

    她看着杜文耀手里的信封, 直觉是杜家出了事。什么事，非要来告知她一声？

    陆念心中隐隐升起猜想。

    杜文耀看着陆念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渐渐将信封捏紧, “表妹，祖母可能，熬不过新年了。”

    陆念怔怔地看着杜文耀, 没有反应,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笑着问道∶“表哥什么呢，这种事怎么可以拿来开玩笑。先前舅母还来信，家中一切安好, 怎么可能突然就出事呢？”

    陆念越笑, 杜文耀就越难过。

    陆念甚至还没见过杜老夫人，却先知道这样的事。

    “先前祖母身体便有些不大好, 这次不心受了寒连带着之前的隐疾一起恶化。大夫，最多只能到年底。我知道你伤心, 但我今日来不仅是告知你此事, 也是想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如果这次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

    那股不安坐实。

    陆念终于想起自己遗忘的事情。

    前世她离开京城之时，从杜家人口中知道, 杜老夫人于年前过世。

    她早该知道的，她该记得的……

    可她竟然全然忘了。

    陆念咬着下唇，站在原地，默然无语。

    如果她早些想起来这件事，是不是外祖母就不会……

    陆念钻进一个死胡同里，她听不见杜文耀的话声，也听不见白薇的声音。

    她只是想知道，如果她早一点想起来，是不是可以改变……

    “不是你的错。”

    一声清晰的声音穿过虚妄传进陆念的耳朵里，陆念被谢景离一下子揽进怀里。

    陆念手足僵硬地站在原地，被谢景离抱着也没有做出反应。

    她眨了眨眼，觉得眼睛有些湿，胸腔闷得厉害。

    “杜公子，你回去收拾行李，本王会让人送你和四姑娘一起回陵县。”

    陆念没有反应，谢景离为她做了决定。

    杜文耀叹息地看了一眼陆念，知道她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

    “多谢殿下。”

    正厅渐渐安静下来，下人们不知何时都散了出去。

    “念，人都终有一死。面对生老病死，只能接受。”谢景离叹声道。

    陆念渐渐松开下唇，双手捏紧谢景离的衣袖，“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她最不能改变的就是生老病死。

    哪怕许多事情轨迹都与前世不同，可有些事终归是不能改变的。

    “我只是，有点难受。”

    好像喉咙里堵了一块东西，压在那里，连着心脏一起难受。

    “难受就哭，我陪着你。”

    谢景离单手揽着陆念，伸手轻轻将陆念的头按在自己胸膛上，“不需要顾忌别人，我在这儿，你可以放肆自己的情绪。”

    陆念双手微微抖着，面上的冷静沉着一点点土崩瓦解，喉咙里的哽咽渐渐压不住。

    正厅里传出低低的哭泣声，像兽在呜咽一般。

    冷风吹着树梢，扫起一片片落叶。绿叶已黄，寒冬将至，谁也阻止不了四季的到来。

    陆念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她抬头看向谢景离，一双眼睛已经红肿，眼里依然湿润。

    悲伤没有消失，但心情已经平复。

    “殿下……”陆念喃喃地低声，也不知道自己想什么。

    谢景离抽出自己的巾帕，擦拭着陆念脸颊上的泪水，“什么都不用。我让人帮你收拾行李，今天下午就送你去陵县。”

    陆念如今已是准燕王妃，合该待在府中准备大婚，轻易最好不要出京城。

    可谢景离只知道，他不能让陆念连自己外祖母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侯爷那里我会去，你不必担心这些。”谢景离一边着，一边握着陆念的手往外走。

    陆念低着头跟着谢景离身边，听着他处理好自己离开的所有事情。

    他不问她一句，却已经知道她的意思。

    白薇和丫鬟在里面收拾东西，陆念就站在廊下，看着庭中树叶一片片落下。谢景离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风吹的衣角掀起，陆念好像能听见杜夕玉曾经的过的话。

    杜夕玉最遗憾的便是不曾再见自己母亲一面。

    如今她终于要去陵县一趟，面对的却是离别。

    下人们动作很快，陆念看着收出来的行李。谢景离已经安排好马车，杜文耀那边也传来消息，在城门口等着她。

    陆念微微侧身看向谢景离，谢景离从一旁接过披风，将陆念整个人拢在其中，在她脖下着结。

    行李被搬运上车，下人们都静静地等着。

    谢景离牵起陆念的手，对上陆念的目光，“我送你。”

    陆念看着谢景离，轻轻点头，依旧没有话。

    从陆府到城门的路不远，加上马车走得快，陆念很快就听见马车停下的声音，外面有杜文耀的话声。

    车窗掀起，谢景离已经翻身下马。

    陆念正要掀开车帘，有人上了马车。

    陆念看着谢景离，嘴唇微动，“殿下……”

    “我还是不放心你，怕你一直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出不来。念，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我能看出来，你不仅仅是伤心。你还有别的情绪在里面。”

    陆念低下头，不去看谢景离，也不回答他的话。

    谢景离上前，像安抚孩子一样摸着陆念的发顶，“你不想，我也不会问。路途遥远，车马劳顿，你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好吗？”

    谢景离是要陆念许下承诺，他害怕陆念将情绪化为对自己的折磨。

    陆念听懂，她沉默许久，才抬头看向谢景离，缓缓点头，“我会照顾好自己。殿下，也要照顾好自己。”

    “殿下，一切都会变好的，对不对？”

    “嗯，会变好的。”谢景离点头道，倾身在陆念额头上印下一吻。

    轻缓又长久，是为离别之意。

    马车飞奔出京城，卷起一路的尘土。

    陆念忍不住掀开帘子往回看，城门下，谢景离站在那里，看着她离开。

    明明已经看不清人影，陆念似乎还能看见谢景离淡笑的样子。

    他在告诉自己，不要悲伤。

    *

    从京城到陵县，原本要二十几日的路程，但杜文耀和陆念都很急切，路程被生生压到十几日。

    陆念本就有些晕车，一路车马劳顿，杜文耀肉眼可见她的面色在变差。

    他想让马车慢一点，却开不了那个口。

    陆念和杜文耀刚进陵县，消息就传到了杜家。

    杜宏盛和尤氏等人在门口等着，看着马车停下。尤氏忍不住上前一步，“你表妹呢？”

    陆念还坐在马车里，就听见这声询问。

    她放下胭脂，看向镜子里面色稍显红润的自己，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往外看。

    尤氏一眼就看见陆念，她快步到了马车旁。陆念刚下来，她便上前几步握住陆念的手，双眼一下子湿润。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陆念要行礼，尤氏摇摇头拦住她的动作，“不必在乎这些虚礼。你外祖母，还在等着你。”

    杜家门口站了两房人，杜宏盛领头，看着尤氏领着陆念上石阶。

    杜宏盛嘴唇阖动，最终只道∶“进去吧，老夫人还在等着。”

    杜宏盛完侧过自己眼睛，陆念清晰地看到其中的水光。

    垂花门下，一个老嬷嬷扶着杜老夫人，杜老夫人不时往外看，拐杖不时敲地。

    前面响起脚步声，杜老夫人一下子激动起来，她往外走了几步，一下子对上前方的人。

    对面的人停下来，杜老夫人扶着拐杖的手一时抖得厉害。

    杜老夫人不话，其他人也静默地看着。

    只有陆念，一步步往前走，走到杜老夫人身前。

    陆念衣着素淡，发饰简朴，杜老夫人看着，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杜夕玉。

    “孙女见过外祖母，孙女不孝，如今才来见外祖母。”陆念屈膝成礼，低着头缓声道。

    喉咙已经哽咽，但陆念知道，她不能哭。

    “不迟，不迟……”杜老夫人目光泛泪，面上却挂着笑。

    她扶起陆念，仔仔细细地瞧着陆念，见她面色红润，心中原有的担心也降了一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杜老夫人看着陆念，笑着，可眼里的泪还是忍不住落下。

    “母亲，念回来是好事，我们应该高兴不是吗？”尤氏上前宽慰道。

    “对对，我们不哭，要高兴，要高兴。走，跟外祖母回家。”

    回家两个字落下，陆念低下头，只觉得眼眶的泪意再难忍下。

    她低着头努力睁大眼睛，努力不让眼泪落下。

    无论是尤氏还是杜老夫人这句回家，都不是对着她。

    她们在对杜夕玉，回来就好。

    冬日已至，荣安堂里已经燃起火炉，陆念一进去，便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意。

    杜老夫人一路拉着陆念的手，拉着她一起坐在榻上。

    丫鬟们送上茶点，杜老夫人颤着手将糕点推到陆念的面前，“快尝尝，这是我让他们现做的。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肯定很难受是不是？”

    “我没事，表哥一路上都把我照顾得很好。外祖母不必担心。”陆念浅笑着道，眼眶里的泪意已经被她强压下去。

    她看向杜老夫人。

    杜老夫人面上满是笑意，但面色算不得好，几乎没有什么血色，两鬓全白。

    陆念低头捻起一块糕点，吃了一口，抬头笑着看向杜老夫人，“很好吃。”

    杜老夫人一听便开心起来，“好吃就好，好吃就好。快，你们去准备晚膳，今日都待在荣安堂吃饭。”

    杜老夫人一吩咐，下人立即得令去办。

    尤氏看着，低头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杜老夫人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般高兴过。

    “这些年不见，你在陆府过得可好？”

    杜老夫人一问，整个室内就有些安静。

    陆念浅笑着，握住杜老夫人的手，“外祖母放心，孙女过得很好。父亲一直很关心我，如今陛下赐婚，我也得以嫁给自己的心上人。我没有受什么委屈。”

    陆念三言两语带过了在陆府的生活，杜老夫人听着也笑起来，拍着陆念的手道∶“那就好。只要你不受委屈，外祖母就放心了。”

    杜老夫人又问了些其他的事，陆念半真半假地答着。

    尤氏不时地插话，堂中的气氛一时变好，不再像之前那么难过。

    等到下人们布置好晚膳，陆念和杜老夫人一道过去。许是今日高兴，杜老夫人吃的东西也比往常多了些。

    陆念一直陪着杜老夫人，直到她睡下，见她呼吸平稳，才轻声离开内室。

    荣安堂外，尤氏正等在外面。

    陆念一出来，她便轻声问道∶“睡着了？”

    “嗯。”陆念点头，和尤氏一起往外走。

    比起白日，夜晚要更加冷些。

    陆念拢紧斗篷，随着尤氏一起往后院走。最终两人停在一处院子前。

    “这是你母亲出嫁前住的地方。”尤氏停下来道。

    陆念一怔，看向庭院。

    树木摆置，无一有陈旧的感觉，一草一木，仿佛都受人精心养护着。

    庭院正中还有一口很大的水缸，水草在里面飘荡。

    “以前，你母亲就爱在这缸里养鱼。后来还种过荷花。如今天寒，我就让人清理了水缸，准备来年春天再养鱼。春天养鱼，夏天种荷花，以前我觉得她折腾，现在我却跟她一样折腾。”

    陆念手指轻搭在水缸边沿，听着尤氏话。

    水缸边沿很冷，仿佛能冷到人的心里。

    “这些年，这间院子一直有人扫。你外祖母不准任何人住到这间院子里。在她心里，玉还是会回来的。”

    可杜夕玉没有回来。

    陆念收回手指，转身看向尤氏，“舅母，那件事，多谢您的帮忙。”

    陆念没有明指，可尤氏知道她的是裴子默外室之事。

    “不必谢谢。老夫人问你，你一直在陆府过得很好。我知道你是安慰她。我和你舅舅也不敢真的你在陆府的情况，生怕她激动。这些年，她老人家最放不下的就是你。现在没有外人在，你与我实话，你在陆府过得如何？陛下赐婚你和燕王，你可是真的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