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门前, 马车停下。车内桌上的冰块散发着悠悠的凉气。

    陆念头靠在谢景离的肩上，眼睛闭着。车外所有人都静默不言地站着，不敢出声扰。陆念丝毫没有察觉。

    车帘被掀开, 车夫抬头看了一眼，又立马低下头去。

    谢景离双手横抱着陆念，陆念窝在他的怀里, 迷迷糊糊听见一些声音。

    她睁开眼睛，一眼看到谢景离的下巴。她意识到自己被谢景离抱在怀里, 想让谢景离放她下来。

    “殿下怎么不喊我起来？”

    “别动, 我抱你回去，就快到了。”

    话间，谢景离就抱着陆念到了寝殿门口。

    下人们都留在外面, 谢景离抱着陆念进去, 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

    他半蹲下身子，就要帮陆念脱鞋子。

    陆念脚一缩，却被谢景离抓住脚腕。

    “别动，脱了鞋子才能睡觉。”

    陆念心道自己当然知道, 只是谢景离帮她脱, 总觉得有些不对。

    按理，谢景离是燕王, 要论服侍也该是她服侍谢景离才对。

    谢景离把陆念的两只鞋子脱下来，规整地放在一边。他坐到床沿, 伸手就要取陆念头上的发饰。

    陆念往后仰, 避开谢景离的手，“殿下，我自己来就行。”

    “我帮你快一点。你不是很困吗？”

    谢景离着和陆念一起取头上的发饰。

    陆念看不见就只能取一些的。她正在摘耳坠，谢景离将最后一支发簪拔下, 泼墨搬的头发散开，披散在陆念的背后，没遮住的脖颈如玉一般白皙。

    谢景离目光一闪，他清咳一声，将所有发饰拿起，“我把东西放回去，你先躺下吧。”

    陆念点点头，看谢景离转身往外走，立即脱掉外衣。

    陆念穿着中衣钻到被窝里。

    寝殿构造特殊，就算外面天气炎热，里面却还是凉快得紧。陆念窝在被窝里也没觉得热。

    她听见谢景离回来的脚步声，赶紧转过身子背对着他，闭上眼假装睡觉。

    后面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陆念猜到是谢景离在脱衣裳。她闭着眼，睫毛不断颤抖，心跳也加快。

    昨夜烛光暗淡，陆念到最后已经累到睡着。可今日不同，她要清醒着和谢景离同床共枕。

    谢景离将衣服脱下放在一边，躺上床，伸手一捞，就将陆念抱在怀里。

    “睡吧，这次不会有人来扰你。”

    谢景离已经放下床幔，里面又恢复成昏暗一片。陆念感受着腰间的力道。谢景离什么都没做，只是简单地搂着她，闭着眼睛睡觉。

    陆念能听到身后的呼吸声，她的紧张渐缓，心神渐渐松懈下来。

    陆念握住谢景离的手，眉头渐渐松开，呼吸变得平稳。

    谢景离睁开眼睛，看着陆念被青丝挡住的后脖颈，闻着那股淡淡的香味。

    他用手拨开陆念背后的头发，看着露出来的白玉脖颈，手指微微摩挲。

    陆念微微往后躲，似乎想要躲开谢景离的手。

    谢景离轻笑一声，重新抱住陆念，“睡吧。我也不扰你。”

    许是昨夜太累，陆念一醒来，有些不知是什么时辰。

    “王妃醒了？”

    白薇听见动静往里走，陆念半坐起来，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缓解久睡带来的晕眩感。

    白薇把床幔后起，陆念往外看，透过竹窗能看到外面已经不再是烈日炎炎。

    快要到傍晚了。

    陆念看了看旁边空着的床铺，“殿下呢？”

    “殿下在书房处理公务，让我们不要吵醒王妃。厨房里煮了绿豆汤还有一些水果，王妃要不要起来用一些？”

    陆念点点头，在白薇的服侍下起身。

    厨房将绿豆汤和冰块伴着的水果端上来，陆念看着，忽然抬头问道∶“给殿下送去了吗？”

    厨房的人一愣，摇了摇头，解释道∶“殿下让我们不要扰他。我们也不敢送。”

    陆念心道果然如此，“把这些都装起来，我给殿下送去。”

    厨房的人闻言“哎”了一声，赶紧将所有东西装好。

    谢景离的书房是重地，燕王府的人都知道他们随意不得靠近书房。

    书房外人有人守着，陆念到门口时，侍卫们恭敬地喊了一声“王妃”，纷纷让开路。

    陆念诧异地看向他们。

    她以为，会先需要通报。

    陆念一路往里走，庆瑞出来时正巧看见陆念。

    “王妃。”

    “殿下在里面吗？”

    庆瑞点头，将门开，“王妃直接进去就好。”

    陆念正要往里走，忽又转头看着庆瑞，“不需要通报吗？”

    庆瑞闻言笑道∶“殿下了，王妃进书房不需通报。”

    陆念早猜到应当是这种情况，但亲口听别人出来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谢景离对她，当真一点防范都没有。

    陆念往里走，就能看见谢景离在低头看公文。他没有抬头，似乎以为来人是庆瑞等人。

    陆念摆了摆手，让丫鬟出去。

    她开食盒，端出一碗绿豆汤，走到谢景离身边。

    “殿下？”

    谢景离闻声抬头，见识陆念，轻轻一笑。他接过绿豆汤放在一边，握住陆念的手，将她拉近，“怎么过来了？”

    陆念示意桌上的绿豆汤，“厨房备了一些绿豆汤和冰食，我拿过来给殿下消消暑。”

    谢景离看了一眼绿豆汤，一伸手，将陆念抱到自己怀里。陆念坐在谢景离的腿上，一动就想起来。

    谢景离摇了摇头，“念，回来时我帮你脱鞋取簪，你现在是不是也要服侍我一下？”

    陆念不明白，谢景离点了点桌上的绿豆汤，“王妃喂我喝好不好？”

    陆念顿时瞪大眼睛，她避开谢景离的目光，坚定地摇了摇头，“殿下自己喝就是。”

    谢景离猜到陆念不会答应，他凑到陆念耳边轻声了一句话。

    陆念羞恼地看着他，“殿下！”

    谢景离挑着眉，看着陆念羞红的脸，“成不成交？”

    陆念自我挣扎一会儿，看了看桌上的绿豆汤，又想到谢景离的话，最终默默端起了绿豆汤。

    陆念拿着汤匙，坐在谢景离的大腿上，一口一口地喂着谢景离。

    谢景离慢悠悠地喝着绿豆汤，手搭在陆念的腰间，时不时动作两下。陆念瞪他，他便消停一会儿。

    一碗绿豆汤好不容易快见底，陆念正要再舀一汤匙，谢景离忽然拦住她的手。

    “剩下的我自己喝吧。”

    谢景离将碗拿过去，仰头将剩下的绿豆汤全部喝完。

    陆念呆呆地看着，手中还拿着汤匙。她不明白谢景离怎么忽然改变注意。

    谢景离喝完，将碗放在稍远的地方。陆念正想起身，忽被谢景离一把拉回去。

    “殿下……”

    陆念的话没完，口中尝到一股甜甜的绿豆汤。谢景离箍着她的腰，将口中的绿豆汤一一渡过去。

    绿豆汤尽，陆念低着头红着脸窝在谢景离的怀中，双腿有些绵软。

    她不甚有力气地道∶“殿下要话算话。”

    经过刚刚那么一遭，陆念总觉得她被谢景离骗了。

    事实证明，陆念的感觉是对的。

    肌肤白皙的美人被按倒在书案上，泼墨般的头发披散在背后，衬得肌肤莹润。

    陆念生气地道∶“殿下刚刚才答应我的。”

    谢景离点头笑着，附在陆念耳边低声道∶“我是答应了，不过我的是今夜。念，现在天还没黑。”

    书案上的东西落地响动有些大，外面守着的侍卫们默默往外退了几步。

    书房内传来几声低低的哭泣。

    “念，你该喊我什么？”

    “……景离，谢景离……”

    话声飘散在空中，听得不甚清楚。烈日落下，夜色刚刚降临。

    ＊

    三日回门。

    陆念醒来时看着空空的床铺，有些幽怨地叹了口气。

    谢景离一早就要去上朝，她应该服侍着谢景离起床才是。可这两日等她醒来时，谢景离都已经走了。

    也不知到底该怨谁。毕竟以前在陆府，她起得还是很早的。

    “殿下回来了。”下人们通报道。

    陆念闻声往外走，正好看见谢景离一身朝服走在长廊上。

    朝服修身，衬得谢景离肩宽腰窄。

    陆念目光避开谢景离的腰，迎了上去。

    “殿下回来了。厨房刚刚备好早膳，殿下正好用一些吧。”

    哪有正好，昨日谢景离回来也是正好。谢景离当然明白这是陆念在不放心他，担心他不好好吃饭。

    “好，我们一起吃。”

    早膳用完，回陆府的礼品和马车都已经备好。

    陆念站在屏风后，等着白薇拿来新的衣裳。

    有人往里走，陆念伸手接过“白薇”递过来的衣裳。她正要收回手，外面的人一用力，陆念便被拉了出去。

    陆念一头扑进外面人的怀里，她惊讶地抬头，看见谢景离的脸，见他正笑，没好气地拿过衣裳。

    “殿下别闹，外面都准备好了，我们要早点出去。”

    “我有我要闹吗？”谢景离两手环抱着陆念，特意加重“闹”字。

    “那殿下把手放开。”陆念淡然地吩咐道。

    谢景离松开手，见陆念往屏风后走，不死心地问了一句，“不要我帮忙？”

    “不要。”

    屏风后传来陆念决绝的声音。谢景离叹笑着摇头，看着屏风后的倩影。

    陆念将衣裳脱下搭在屏风上，她穿到一半，忽然犯了难。

    今日这衣裳不知怎么了，复杂得很。她看不出来是怎么穿的。

    陆念无奈地放下衣裳，试探地问道∶“殿下，你还在吗？”

    “嗯，怎么了？”谢景离正经地道。

    陆念心道在就好，“殿下帮我叫白薇进来好不好？”

    “为什么，衣裳穿不好吗？”谢景离直接问。

    陆念有些难为情地点点头，“这衣裳有点复杂，带子很多，我有点不清楚怎么系。殿下帮我喊一下白薇可好？”

    陆念第二次问，谢景离笑着往前走了几步，“不用喊她，她也不会。”

    谢景离笃定的语气让陆念生疑，她看着手中的衣裳，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

    “这衣裳是我特意让人做的，府中应该只有我一个人会穿。”

    陆念还在想不可能，谢景离已经坦然承认。

    谢景离的坦然一时让陆念都生不起气来，只觉得他幼稚。

    “念，要我帮你穿吗？”

    陆念很想有骨气地不用，但她看着复杂的衣裳，无奈地道∶“殿下有给我选择吗？”

    一套衣裳折腾了许久，出来时陆念又在脖子上补了粉。

    等陆念和谢景离到陆府时，已经有些迟了。

    陆府的人左等右等等不到人，都在想着要不要派人去问问。

    “侯爷，老夫人，燕王和燕王妃来了。”

    下人一通报，各人便开始严阵以待。

    陆怀文等人在前面等着谢景离，女眷则在垂花门下等着陆念。

    陆念和谢景离一起进陆府，谢景离和陆怀文等人先待在一处。

    陆念往后走，去见陆老夫人等人。

    陆念如今是燕王妃，陆老夫人要先行礼。

    陆念虚扶起陆老夫人，端着大方的笑容，“祖母不必多礼，我们都是一家人。”

    陆老夫人闻言也笑∶“规矩不可废，王妃的体贴老身懂。”

    又是一番寒暄，众人才去寿安堂。

    陆念和陆老夫人一起坐在主位上，看似和乐融融的一团。但其实都明白，不过是假象。

    陆老夫人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身份的差别。

    以前是陆念向她行礼，她不必多礼。如今却全然反过来。若是陆念不话，她们便也不敢多言。

    好在陆念也不曾让她们冷场，接着她们的话，也抛着话。

    看着还是挺热闹的。

    “燕王到，侯爷到。”下人通报。

    陆念闻言立即起身往外走，谢景离走到门口，一掀开帘子便看到轻快迎过来的陆念。

    谢景离走上前，握住陆念的手，低声问道∶“还好吗？”

    陆念点头，反握住谢景离，“嗯，殿下怎么过来得

    这么快？”

    “不想你一个人待着。”

    两人一问一答，就好像其他人不在。

    陆怀文看着颇觉欣慰，但毕竟冷着场。

    “宴席都准备好了，殿下可要用膳？”陆怀文问道。

    谢景离没有回答，他看向陆念，“要用膳吗？”

    谢景离把回答的权利交到了陆念手中。

    陆念点头，他才回道∶“开席吧。”

    没有男子会愿意让别人看到他们处处听妻子的一面。可谢景离不这样想。

    他不仅不这样想，还在宴席上照顾着陆念吃饭，不时给陆念夹菜。看见她不吃青菜，还要百般哄着她吃。

    陆府的人看着只觉得眼睛有点痛，又觉得今日这饭菜不好吃。

    陆念却吃得很好，因为谢景离在她旁边她不用顾忌太多。

    用完午膳，谢景离和陆怀文一起出去话。陆念就留在里面和陆老夫人话。

    林氏有意让陆廷实去套近乎，陆念不冷不淡地应付着。

    渐渐林氏也觉得没意思，安静了下来。

    陆念清咳一声，对陆老夫人道∶“祖母，我出去透透气。”

    以前陆念要是提前走，必定要被一通。可现在陆老夫人哪里敢留她。

    “好，不过外面天气热，王妃注意些。”

    “嗯。”陆念轻应一声，便出了内室。

    外面确实热，但还没热到让人走不下去的程度。

    陆念缓缓地走在长廊上，想起刚刚陆怀文的脸色。

    陆怀文去和谢景离什么，她大抵能猜到。

    近来朝中立储之声再起，以薛首辅为首的文官集团上言要皇帝封谢景逸为太子。同时，也有人觉得谢景离更合适。

    这样的纷争不重要，重要的是市井间的传言。

    谢景离收回燕蓟十六州的功绩在前，现在京城都在传，谢景离就是未来的太子。

    如果这样的话传到宫中……

    “怎么了？”

    陆念回头，见谢景离站在她身旁。

    “殿下和父亲完话了？”

    “嗯。刚刚在想什么？”谢景离握着陆念的手问道。

    陆念犹豫一会儿，还是问道∶“殿下可知，京中渐有流言……”

    陆念没有完，她相信谢景离能听懂她的话。

    谢景离明白陆念在担忧什么，他摸了摸陆念的发顶，笑着道∶“不用担心这件事。比起这件事，我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没完成。”

    陆念不解地看着谢景离，“什么事？”

    “子嗣。念，我们还缺一个孩子。”

    陆念以为谢景离要什么大事，结果却听见这句话。

    她愤愤然地甩开谢景离的手，转身就走，“我要回去了。”

    别以为她不知道，谢景离想的是什么。

    谢景离看着陆念动怒，笑了笑，跟上陆念，握住陆念的手。

    陆念见甩不掉也就随他了。

    两人一起去向陆府的人道别，坐着马车回王府。

    马车走在路上，有人看了一眼那辆马车上的牌子，顿时愣在原地。

    “走路不长眼吗，停在这儿干嘛？”

    停在路边的人被另一人撞了一下，踉跄一下，赶紧低头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见他不停重复，啐骂一句“脑子有病”就走了。

    裴子默看着吐在自己面前的那口吐沫，看着自己一身的破衣裳，只觉得心中悲愤难挡。

    他被关在狱中几个月，等出来时昌国公已经把他划出族谱。好在昌国公还念在往日的父子情分，给了他一笔钱。

    可他没想到，那外室竟敢拿着那笔钱逃走了。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连吃饭都是问题，哪里还能顾忌穿着。

    他不敢抬头，怕别人认出他，又是一番嘲讽踩踏。

    可他恨，为什么陆念能嫁给燕王，他却只能落得如今这个下场？

    裴子默陷在自己的情绪中，没有注意到不远处有看着他。

    “姑娘，再不回去夫人该担心了。”陆念筠身旁的丫鬟提醒道。

    陆念筠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裴子默，转身离开。

    裴子默过得不好，她便放心了。

    这世道，总算还是公平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