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 乐谣发现自己已经躺回了家里的床上。
荆殊的那些外伤药非常有效,她尝试着动了动手臂,左肩的地方比起昨日已经好上了许多, 只剩一点可以忍受的隐痛。
院子中, 荆殊已经准备好一切, 她起床洗漱了一番,又简单吃了点东西, 便趁着前往码头继续摆摊。
一路上,乐谣和荆殊偶有目光交错, 但两人谁都没提起夜里的事情。
这一天,张虎并没有再出现, 但乐谣还是早早收了摊。
她让几个孩子先回家,自己则带着荆殊到伶红的院落里拜访。
昨天的事情后来惊动了潘山所在的护卫队,潘山本是伶红的护院,乐谣知道他肯定已经将事情与伶红过。所以到了那处待客厅, 她也没有隐瞒, 直接将自己与张氏钱行那边恩怨全盘托出。
“我本以为张虎的势力就在景康城中,没想到还是影响到了码头这边……”乐谣有些愧疚。
她与伶红的关系, 如今很像两个合伙人。而显然,在张虎的事件中, 是她惹上了意料之外的麻烦。
伶红观察着乐谣的表情, 也大概知道了她的意思。
她向来是最善解人意的, 闻言便道:“枉费你之前那般聪明,怎么会觉得张虎这件事全是你的过错呢?”
叹了一口气,她无奈笑道:“张氏那班人,唯利是图。他原先不知道你在这的时候,就敢借着自己被的契机上门来威胁。码头只要有利可图, 不管你在不在这里,都会把这些苍蝇吸引过来。”
乐谣没开口,荆殊已经开始赞同得直点头。
“伶红姑娘得太对了!”他转头劝起乐谣,“你就不该为这些事困扰。”
乐谣摇了摇头,复又道:“嗯,暂时不缘由了。我今日过来,主要还是想与你商量一下,该怎么解决这件事。”
“怎么解决……”伶红捏着手指思索着,“其实码头这边我是不担心的,且不张氏的势力本就不在这边,如今我们明面上也算是攀上展家这艘大船了,张虎即使想动手,也要掂量掂量。
“倒是你们……你一直住在乐家村,他如果硬了心肠要上门寻仇,你们要怎么避开?”
昨日荆殊和乐谣虽然挡住了张虎的砸场,但那毕竟不是张虎的全部势力。
下次他席卷重来的时候,必定会做好更加周全的准备。乐家现在大大住了一群孩子,即使荆殊不怕人海战术,也要顾虑着会有疏漏。
乐谣也不是没想到这一层,蹙眉点了点头。
“他之前顾虑着城中县令,一直不敢妄动,但如今……也不知道城中的局势怎么样了。”乐谣道,“但乐家村那边……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伶红便顺势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恰好,我旁边有一处院落近来空了下来,如今还未寻到买家。如果你想搬迁的话,不如就把它买下来。”
她看了一眼自己院中的守卫:“如此一来,我们两家离得近了,彼此也好照应,不至于让张虎那厮真钻了什么空子。”
乐谣当机立断道:“如此甚好,那便麻烦伶红姐姐。”
伶红摆摆手,又问:“那我现在带你们过去看看?”
乐谣笑:“不必了,我是相信您的。那地方宽敞些,能住人就行。”
她现在心中还藏着许多事,没什么心情去看房子。
伶红于是将事情应承下来:“好,那这件事我去安排,你不用操心。”
三人又简单了些事,天色暗下来之前,乐谣带着荆殊离开了码头。
路上,荆殊问:“我们真要搬到伶红那边吗?”
乐谣看了他一眼:“这应当是如今最好的选择了。”
“我看你倒像是有些不满意。”荆殊出了自己的疑惑。
乐谣也没有隐瞒。
她直接点了点头:“我早前其实也有搬家的想法,但我那时候以为能等到码头重新繁盛,然后直接搬到景康城中去。
“码头这边鱼龙混杂,终究还是不安稳,不适合作为大本营。如果想要今后长远发展,乐家食铺还得开到城中去。”
荆殊安慰道:“你的能力,我是毫不怀疑的,你的铺子将来肯定能开遍锦州,甚至整个容朝。
“而且你不用担心,张虎那边蹦哒不了多久的。”
乐谣听出了他话中的言外之意,有些紧张问道:“你……是不是准备做什么?”
“你不用担心。”荆殊失笑,“你该不会以为我会自己去找张虎决一死战吧?”
“以你的性子……做出这些难道不是有迹可循?”乐谣量着他。
荆殊无奈地摊手:“那天和江胜一起给他套了麻袋,实在是因为巧合之下看到他,实在忍不住。
“但我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要扳倒张氏,不能全凭个人义气。”
乐谣轻蹙起眉头:“所以……你联系了家中的势力吗?”
自从来到她家中之后,荆殊一直是独自一个人,如果他真的能与张氏抗衡,必定是求助了其他的势力。
“嗯……差不多吧。”荆殊道。
乐谣突然垂下了头。
“你不需要这样。”她道。
荆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张虎的事情,往后我自己能解决。”乐谣开口,“反而是你……
“我不知道你动用了什么势力帮我解决这件事,但是我不一定偿还得起其中的人情。”
荆殊这下听明白了。
他也有些不高兴:“人情?偿还?你一定要跟我提这个吗?”
“本来就是生意场上的事情,不提这些还能提什么呢?”乐谣反问。
荆殊攥紧了拳头,但很快又松开。
他道:“是我想岔了,居然会想要因为这个跟你置气。”
乐谣抬头看他,发现他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头。
荆殊继续道:“起来,你怎么能肯定我对付张氏,就是因为你呢?那张虎行径乖张,我也曾与他发生过冲突。”
他这话分明是在狡辩,但乐谣却一时愣住,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荆殊知道她为什么开不了口,却偏偏要顺着这个事情继续下去。
“所以,你是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付张氏的对吧,而且是为什么要主动为了你去对付张氏。”
乐谣将头偏开。
荆殊根本不放过他,又追问了两句,她便闷闷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荆殊一晒。
他于是双手环胸,睁眼着瞎话:“那不就是了。
“我对付张氏那边,根本就是出自我个人的意愿,跟你没什么关系……”
着,他微微倾身,凑近乐谣:“不然呢?张氏势力虽然不大,但在景康盘亘多年,也算是一方地头蛇了。
“我有什么理由为了你,费尽心思去对付他们呢?”
他的气息浅浅喷薄在乐谣的发顶,乐谣却觉得自己颈后一阵一阵地发麻。
她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一根绳索纸上,脑海霎时间混乱无比。
往左是附和荆殊的瞎话,默认了他对付张氏和自己没有关系。
往右却是要承认……
乐谣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深吸一口气,避开了荆殊之后,才又答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荆殊却不急了,好以整暇地等待着她的答案。
乐谣没有正面回答,轻咳一声后问道:“张氏那边,可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
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只要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就强行装傻下去。
这段时间以来,很多事情看似好像已经很明朗了,但她还是不敢正视如今自己与荆殊之间的关系。
她心中的顾虑实在太多。
一方面,她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山上,满身是谜的少年了解根本不深,并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又有什么家世背景。
但另一方面,她自己也背负了很多秘密,一个从现代穿越而来,满身铜臭味的灵魂与清风朗月的少年郎并不匹配。
“协助……”荆殊想了想,问道:“之前你与张氏钱行签下卖身契,后又成功脱身,可将契书存下了?”
乐谣点头:“嗯,我偿还了债务之后,便把东西拿回来了,就放在家中。”
“嗯,那你待会拿给我吧。”荆殊道。
他看着乐谣的目光里有赞叹:“锦州被收复之后,几乎没有人能够从张氏手中逃脱,而被收复之前的证据已经被他们完全销毁,找不到踪迹了。
“你应该就是这段时间,唯一一个从他们手中将契书换出来的人。”
张氏契书上的规定就是明晃晃的霸王条款,也是证明他们违法乱纪的绝对证据。乐谣并不清楚这个时代的法律,但她一直留着那张契书,确实就有寻找机会告发的目的。
没想到到头来这件事情根本不需要她亲自去做,但契书的作用依旧得到了实现。
“好。”她开口,轻声应道。
荆殊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告一段落了,脚步越发轻快起来。
但他还走出多远,就听到乐谣在后面,低声询问道:“你既然与家中的势力联系上了,应该很快就可以归家了把。”
他循声望回去,发现乐谣完全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像这个问题就是她百无聊赖里,顺口一提的事情。
但荆殊脑海中却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他开始有些恍然,在方才知道了自己动用家中势力对付张氏的时候,乐谣那生气的反应,可能并不只是出于欠下人情。
她是不是也在担心,因为自己与家中联系上,所以可能马上会离开这个地方?
想到这里,原本就放下重担的荆殊,心情越发开心起来。
他放慢脚步,等着乐谣赶上来,然后轻轻地勾了勾她的指。
乐谣受了惊一般缩回手,他也并不在意,只笑得嚣张,回应道:“你想得美,我还要在这里赖很久呢。”
乐谣捂着自己方才被他碰过的手,含糊不清了句什么。
荆殊没有听清,她已经大踏步地跑了出去。
——
接下来的日子里,乐谣更加地忙碌。
在维持码头摊子的情况下,她开始跟荆殊一起,开启了搬家的事宜。
原本的乐家院是一处连篱笆都差点被腐蚀干净的简陋住所,经过他们这段时间的改造,已经树起了崭新的青竹围栏,建造得十分有生活气息。
乐谣还好,但乐阳从就在这一处长大,得知要离开的时候还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以后……还回来吗?”他询问道。
乐谣回道:“我们到码头区主,这处也不是就荒废掉。我算将院子后面改造成一处加工厂,让旁边的秦姨她们往后可以在那处干活。
“前面这个院,还可以让她们照看一下。往后如果你想回来看看,依旧可以住到自己的房间中。”
如今,乐谣的生意已经初具规模了。
除了在码头的那处摊子,她还通过“加盟”的方式,在远陵江沿岸开启了数家自己的分店。
这些分店每月里都要依靠往来的船只,从她这里购置大量的成品和半成品,也是因此,乐家村的活计半点都没有减少,从夏天到秋天,越来越多的村民回到村中,通过帮乐谣做事赚取酬劳。
如果将这个院子空下来其实也恰好匀出了地方,对于乐谣食品加工厂和乐家村往后的发展都有好处。
乐阳听了她的话,稍稍放下心来,随后便跟着他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伶红安排的那处院就在她住所的隔壁,比她的地方稍微一点,但也足足有五六间屋子,让乐谣几人住下是绰绰有余的。
乐谣简单地改造了一下,除了里面的三间屋子,其他的都改建成了宿舍和仓库,方便接下来的生意往来。
新的住所明亮又精致,在经过了最初的不适应之后,乐阳也安心住了下来。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张虎那边完全销声匿迹,一直都没过来找麻烦。
乐谣曾旁敲侧击询问过荆殊此事,得到他们被拖住的消息。
乐谣了然地点点头,猜测因为荆殊开始行动,张氏那边已经自顾不暇了。
半个月后的某一天,荆殊又找机会与泰然商行的管事牛二见了一面,不仅了解了张氏那边的事情进展,也得到了一些他想要的其他消息。
他离开前,牛二提醒道:“主人,咱们在景康城这边的异常举动,老爷应该差不多已经知道了……您可得做好准备。”
泰然商行的分点遍布锦州,牛二联络其他兄弟偷偷帮荆殊递个信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是因为要对付张氏,这边的分点近期活动便十分活跃,荆殊的老爹只要不瞎,随便就能发现端倪。
荆殊早在一开始让牛二去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他想了想,点头道:“嗯,我知道了。我过两天再写一封信,你送回去,安抚一下爹娘。”
牛二有些无奈:“我听安哥,老爷那边已经快坐不住了,他这段时间天天与您那个新夫子饮茶谈心,着要亲自把您绑回去之类的话……”
荆殊一愣,随即咽了口口水:“还有这种事?”
牛二肯定地点了点头。
荆殊顿时有些头大地抓了抓头发:“这可难办了。”
他这辈子唯一怵的人就是自家的老爹,后来又因为老爹的关系,怵起了那些满肚子酸腐文章的夫子。当初他离家,就是为了避开这两方,出来透个气。
“您出来也够长时间了……”牛二在旁边劝道:“如果没有其他要紧的事情,确实该回府了。”
荆殊下意识摇摇头:“不行。”
如今张氏的事情正到紧要关头,乐谣这边也有意向扩大生意,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老实回家去读书。
想了想,他道:“你附耳过来,我教你怎么做。”
在牛二有些疑惑的目光中,他将自己的计划了一遍。
“这,这不好吧……”牛二已经从诧异转成了恐惧。
“有什么不好的,先把我爹引到阳安那边去,阳安温泉多,到时候他还能好好调养一下。”荆殊道,“我这边还有事,等到事情解决,我肯定就会回去了。”
“这,这……”牛二还是无法干脆应下。
荆殊干脆揽过他的肩膀,叙起旧情:“牛二,你难道忘了,那些年在山上,是谁带着你们出生入死的?
“现在我爹架子一摆,你就要背叛我了吗?”
“不敢不敢。”牛二连忙摆手。
荆殊话都到这份上了,他再也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踟蹰片刻后,他咬牙答应下来:“属下会按照您的吩咐去办的,但是老爷那边相不相信……我就不敢保证了。”
“嗯。”荆殊点头。
他拍了拍牛二的手臂:“辛苦你了,好了,我先回去了。”
完,他便干脆地离开了。
到了摊上,他正要找乐谣话,却没找到她。
询问了正在看着摊子的江胜,他才知道乐谣往家中取东西去了。
他心中藏着事情要跟乐谣分享,又见此时摊上人根本不多,于是索性也往家中走去,准备去将人接回来。
但他没走上一会儿,就在路边一处书摊上发现了乐谣的身影。
如今码头越来越繁荣,每日里都有数只船只在这边停靠。巨大的人流能够带来巨大的利益,许多原本不看好码头的人,也纷纷过来支起了摊子。
像这种书摊,荆殊也看过几个,但他们大多不会摆得太长久。
毕竟在码头这边的都是一些卖力气的船工,根本没有什么人会愿意看书。
荆殊自己对着书本一类的从来都是敬而远之,但这一次,他见乐谣居然在这摊子上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连自己走到她身边都没有察觉,不由得也来了兴趣。
他随意在摊上翻了翻,没有找到自己熟悉的普通典籍,于是实在忍不住,断了乐谣阅读,询问道:“你在看什么?”
乐谣终于从书中醒过神,见到是他,又收起了被扰的不悦。
“我本来想回家取点酱料,却路遇这老伯在这里卖书,便看了几眼。”她道。
“不是几眼‘而已’吧。”荆殊调侃,“江胜,你已经离开好一会儿了。”
乐谣揉了揉因为一直垂着头,有些酸痛的脖颈,也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是我忘神了。”
荆殊随意拿了一本书翻看了几眼,实在没什么兴趣,复又放下:“这些东西既不是经书典籍,也不是什么有趣的话本,难为你看得这么认真,有那么好看吗?”
乐谣没有立刻回答,她正在想着该怎么跟荆殊解释。
但这时候,以为他嫌弃自己书本的卖书老伯却忍不住话了:“这位公子啊,那,那经书典籍原本也是有的,已经在城中卖完了……
“老儿知道剩下这些书籍没什么用处,也不敢收什么大价钱,既然这位姑娘喜欢,您二位就挑几本带走吧,银钱看着给一点就成!”
老人身上有股书卷气,看着是个识文断字的人。
但他显然并不会做生意,方一开口就已经自曝其短,直接言明了这些书没什么用。
荆殊正想回应,却听乐谣道:“这些书很有用。”
她的语气十分斩钉截铁,荆殊一时忘了自己要的话,诧异地朝她看过去。
乐谣却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询问道:“老伯,这些书籍是你在何处得到的?”
卖书的老人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幽幽解释道:“这,不瞒姑娘,我家祖父原本是锦州一位藏书大家。”
着,他又苦笑一声:“我的祖父那一辈,天下还乱着,那时候各家但凡有点积蓄的,都会想着屯点粮食武器,但我祖父却不然,他喜欢藏书。
“一来二去,家中的书籍越来越多,金银积蓄却日渐减少,等到了我这一代,唉……怪我经营不善,如今家中连开锅都难了。”
乐谣点了点头,叹息道:“原来是这样。”
老人似乎很少有这样开口的机会,见她听得认真,便起精神继续了下去。
“近来,家中,家中实在揭不开锅了,我只能将这些藏书取出部分,开始售卖。这位公子方才提到的经文典籍是最好卖的,我原先在城中文曲书院外支个摊子,卖得比城中书店便宜,很快便卖出大半。
“但是,但是剩下这些,讲的都是些令人看不懂的东西,城中书生看都不看一眼……唉,我见东西实在卖不出去,便想着来码头这边碰碰运气,看看会不会有别的州府的人愿意将它们带走。”
解释完了缘由,他问:“您看……是不是能照顾一下老儿的生意,买上几本回家看个趣也是好的。”
乐谣听完他的话,转而将手中的书本放下。
那卖书的老伯见状,眼神刚要暗下去,就听她道:“几本不够,这里的书,我全都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