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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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观沉默着。

    祈无病点了根烟,火机的声音很响,他压根儿没避讳闻观的意思,对着话筒猛吸了一口。

    闻观终于发出声音,有些哑,“别抽烟。”

    祈无病抖抖烟灰,“以前你用了三个月治疗我,明着是为了帮我戒烟,其实是在关着我对吗,怎么,怕我跑出去买糖吃?”

    手机里滋啦啦的电流声来回窜着,闻观异常艰难的开口,却答非所问,“你今晚没回家,去哪了。”

    祈无病吐了个烟圈,“脑子有点乱,离家出走一下。”

    “回来当面聊行么。”闻观带着商量的语气,完全没了平时的沉稳冷静。

    祈无病问,“那几只猫呢。”

    闻观停顿了一会儿,“不知道。”

    祈无病垂眼,无意识的搓了搓手指,“我去睡觉了,困了。”

    挂断电话,他转身下楼。

    霍乱住的屋里还亮着灯,祈无病走过去敲了敲门,“侄子,陪叔唠会儿嗑行么。”

    等了好一会儿,霍乱才慢悠悠的把门开,“哟,这时候才想起我了啊。”

    祈无病扯扯嘴角,“晚不晚?”

    霍乱扬起下巴,眼神从上到下把他扫了一遍,“不晚。”

    两人盘腿坐在地上,手边都放着杯可乐。

    制造了一个极正经的谈话场面。

    “以前霍瞑没少虐待你吧。”祈无病开门见山。

    霍乱无所谓地点头,“怎么,心疼我?”

    祈无病笑了笑,“当然不是,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他那么虐你,你看起来却一点都不恨他?”

    霍乱歪着头,一脸做作的天真,“闻观哥哥了,仇恨会让人变老变丑,我可不想那样,我要像他一样,心中有大爱,越长越帅。”

    祈无病喝了口可乐,觉得自己好像在听一孩儿瞎放屁,“点儿严肃的吧。”

    霍乱哈哈大笑起来,“看来叔叔你一点也不觉得闻观哥哥善良呀,我还以为你就喜欢他这点呢。”他凑近了些,突然褪去孩子的神情,脸色变得阴沉又乖戾,“你知道吗?霍瞑刚开始是想死的,但后来又不想了,可惜,答应过的事儿怎么能反悔呢,为了让一个崭新的叔叔出现,我帮了闻观哥哥一个的忙……”

    “噔噔噔——”一阵敲门声。

    祈无病站起身开门,低声道谢后接了个东西进来,把红盒子往霍乱面前一摆,“来,边吃边。”

    霍乱看着眼前的披萨,沉默了两秒,“叔叔,你还有心思点外卖呢,我以为你对闻观哥哥的秘密已经好奇到没有食欲了。”

    祈无病拿了一块塞进嘴里,满脸困倦,“倒没那么深情。点儿我不知道的吧。”

    霍乱咧开嘴,“那你想了解喜糖哥哥吗?霍瞑在的时候就经常问我关于他的事。”

    祈无病表情惊讶的夸张,“你叔喜欢的是佘禧堂啊?那他日记里疯狂追求的贺渡是什么,幌子吗。”

    霍乱眨眨眼,“那本日记是写给闻观哥哥看的,他才不敢写出来真心话呢。越是爱的人,就越得藏着。”他摇头晃脑地,“就像闻观哥哥对你一样。”

    祈无病把可乐递给他,挑了挑眉,“年纪,懂得还真不少,你也有爱的人吗?”

    霍乱“哈哈”两声,“当然有了,我爱所有人。”

    他端起可乐,诡异的肃穆起来,“神,会广爱世间万物。”

    深夜的区里传来几声细微的猫叫。

    闻观没像往常一样停下脚步,还慢悠悠地走着。

    路灯的光很昏暗,被他的影子覆盖了大半,逐渐形成扭曲的轮廓。

    “你以前可是个爱猫人士,怎么现在没反应了?”声音里透着笑意。

    闻观头也没回,道,“又不是我的猫。”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声音越来越近,“还是恢复记忆后的你亲切啊。”

    闻观终于停下步子,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现在心情不太好,你有话就憋回去,怎么样。”

    佘禧堂两手插兜晃到闻观眼前,嘴角还挂着有丝邪气的笑,“正事儿,我来是要取一个东西。”

    闻观懒懒抬眼,“什么。”

    佘禧堂伸出手比划了个长方形,“画像。”他笑意更深,“我画的。”

    屋子里很空。

    祈无病的东西搬走后,变得更阴凉了。

    他把狗带走了。

    闻观看了看阳台,视线仅停留了几秒就移开,端起杯子去饮水机接水。

    跟在后面的佘禧堂四处看了看,心情很好的样子,他,“我不喝水,谢谢。”

    正要把水杯递到自己嘴边的闻观停顿了一下,啊,这人跟进来了啊,他轻轻皱眉,礼貌的客气,“啊,那你坐。”

    佘禧堂看了一圈,已经确定祈无病搬走了。

    而且搬的很彻底。

    “画呢。”他嘴角勾了勾,“祈无病,他应该是落到这儿了,我帮他来拿一下。”

    闻观像个养生老大爷似的端着杯子坐到躺椅上,随手指了指角落里的一个花盆,“盆底下垫着呢。”

    蓝色花盆座底还真露着一个白色的角。

    是佘禧堂熟悉的画纸。

    他盯着那个角沉默了一会儿,“你把祈无病的画像垫花盆底下?”

    闻观慢条斯理的晃了晃杯子,“画的是他?我怎么没看出来。”

    佘禧堂没去抽那张纸,只是把嘴角的笑意收了收,“你在质疑我的作品?”

    闻观侧头看着他,语气平淡,“当然不是。你的作品是不错,但画的人不应该是祈无病。”

    他摸了摸下巴,“叫霍瞑才对。”

    佘禧堂转动着手腕上的链子,眼底漆黑,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站起身,“闻医生,今天我就不拿画了,你跟我走一趟?”

    闻观扶了扶眼镜,“你这语气,好像要把我送局子里似的。”

    佘禧堂摇头,“是个更好玩的地方。”

    “那走吧。”

    夜凉如水。

    祈无病骑着个单车,后边儿带着霍乱,俩人抄路往孤儿院的方向走。

    霍乱手里拿着半个披萨边吃边,“叔叔,咱们一定要大半夜去那儿吗?”

    “晚上多凉快啊,去遛遛弯儿,消消食。”祈无病话的像个慈祥的长辈,但行动就像个带坏孩儿的蠢大人。

    霍乱撅撅嘴,“我看百度,未成年得早睡,不能熬夜,不然会发育迟缓。”

    “百度都是骗人的,你个子确实低,但肯定不是发育问题。听我的没错,深夜就适合探险。”祈无病毫无人性。

    霍乱又咬两口,问道,“你到底要找什么呀。”

    祈无病晃了晃被风吹乱的头发,声音轻轻的,“找回忆。”

    霍乱没再话,安静了一会儿开始唱起歌来。

    没有诡异的戏腔,竟然还有点好听。

    “妹妹背着洋娃娃~

    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鸟笑哈哈~”

    稚嫩的嗓音,简单的旋律,熟悉的就像在梦里听过。

    “喂,新来的,故事会要开始了,来不来?”门被敲响了。

    角落的狗听到声音立刻探出脑袋,迫不及待的样子似乎是以为原主人来接他了。

    祈无病慢吞吞的坐起来,冲它压了压手指,大黑狗龇着牙想叫,但还是忍下去,趴回到窝里。

    “不去。”祈无病斩钉截铁。

    敲门的是九号,这回语气莫名熟稔起来,“故事会可好玩了,一哥也去!你跟他不是挺熟嘛!他把糖都送给你吃了!”这话里明显盛满了羡慕。

    祈无病嘲讽似的哼了一声,送?有意思。

    他套上白色“病服”,懒得理乱蓬蓬的头发直接开了门,“在哪?”

    九号热情的拽住他,“你是怎么认识一哥的?我跟他住了这么久都没吃过他一块儿糖!你怎么做到的!”

    男孩儿礼貌的隔开距离,“可能因为我新来的吧。”

    “从你那次把院长儿子的狗偷过来自己养,我就觉得你不简单了!胆子太大了!我可以当你朋友吗?如果晚饭吃不饱就来找我!”九号的态度一百度大转弯,这倒让祈无病有些惊讶。

    他顺势问,“我想知道,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有出去过吗?”

    九号想了想,“一哥是最早来的,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送进来了,一直没出去过。我们是五六岁的时候从其他孤儿院分进来的,进来后就出去过几次吧。你问这个干嘛?”

    祈无病摆摆手,“随口问问。”

    他很自然的引到另一个话题,“怪不得晚上都把门窗锁死,是不是就怕你们偷跑啊。”

    九号的表情僵了一下,迟钝的表态,“……我们才不会偷跑呢。”

    到了一楼大厅。

    所有孩子围坐在一起,一群白衣服里出现唯一一个特别显眼的人,他身上还缠着绷带,脸也蒙了大半,像个木乃伊似的。

    和万圣节那天不太一样的是他身上绷带的颜色,变得格外花哨。

    是用彩笔画出来的奇奇怪怪的图案,并不好看,脏兮兮的。

    “那是院长儿子画的,因为万圣节时他被一哥吓哭了,后来就让院长把一哥带过去报复,啧,你看那是画的啥玩意,丑死了。”九号在旁边声八卦。

    祈无病跟着他坐到角落,盯着那五颜六色的“木乃伊”看了会儿,问道,“为什么他身上那么多伤?”

    九号耸了耸肩,“他可是院长工作上的得力助手,等级比我们高多了,你想啊,能力越强责任就越大,犯错的惩罚程度也就越严厉,受伤多正常。”

    祈无病“哦”了一声,“犯错就会被成这样?”

    九号别扭的动了动,“多多少少都会挨几下,但不会像一哥那样严重的。”他心翼翼地朝“木乃伊”方向看了眼,“挺奇怪的,他明明那么优秀,特别听院长的话,为什么还会被惩罚呢。”

    祈无病觉得问不着什么了,就低头玩起了手指。

    他没什么同情心,对那人身上的伤一点都不好奇。他现在就只有一个想法,带着狗离开这里。

    一直安静坐在那儿的闻一动了动胳膊,摁开了一个破旧的收音机,里面“咔咔”响了两声,顿住了。

    他似乎习惯了这种意外,拿起来往桌子上磕了几下又放下。

    旋律很快就流了出来。

    围坐一圈的孩子都安静下来,等着他出声。

    那是一首很简单的童谣伴奏,闻一清了清嗓子,却没有唱,反而讲起了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镇上住着个女孩,她每天都很快乐,喜欢花园里的花,也喜欢在树上唱歌的鸟。在她生日这天,她期望着爸爸妈妈会送给她一朵花和一只鸟,但却收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礼物。”

    闻一懒洋洋的坐着,故事讲的一点都不真诚。

    “你们猜是什么?”

    坐在角落的祈无病看周围没一个孩子应声,直接破沉默,“一颗糖?”

    闻一看向他,绷带下露出的眼睛轻轻眯了起来,眼尾朝上,透着丝凉意的审视,“上次那颗你还没吃够?”

    祈无病点点头,“确实不太够。”

    九号撞了他一下,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孩子们都笑了,闻一的糖给了那个新来的已经在孤儿院传开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能拿到,但这莫名高大神秘的形象就这么立了起来。

    闻一敲敲桌子,把大家注意力又引过去,继续讲他那没讲完的故事。

    “那个礼物不是糖,而是一个洋娃娃。女孩倒也没拒绝,笑着接受了,但她心里还是觉得花和鸟更好一些。和这个娃娃相处了一段时间,女孩发现爸爸妈妈对这洋娃娃特别好,比对自己都好,她的衣服,她的食物,都比自己的精致许多。每天晚上,娃娃还能得到爸爸妈妈专门为她唱的睡前童谣。女孩很不开心,她更加想念花和鸟了。”

    “有一天,她趁爸爸妈妈不在,背起洋娃娃就离开了家。她去了花园,去了树下,娃娃一路上被鸟儿抓破了皮肤,被玫瑰刺瞎了眼睛,开始哇哇大哭。女孩很害怕,只好唱起了童谣。”

    闻一的语速越来越慢,“大家知道是什么童谣吗?”他慢悠悠的了个响指。

    孩子们不约而同都跟着诡秘的伴奏唱了起来。

    “妹妹背着洋娃娃~

    走到花园来看花~

    娃娃哭了叫妈妈

    树上鸟笑哈哈~”

    祈无病有些烦躁,开口问,“这是什么破故事。”

    九号唱的正激烈,抽着换气时间,“妹妹背着洋娃娃啊,本来是一首童谣歌,闻一把它改编成了童话故事。”

    祈无病起身就走,“编的真烂,没意思。”

    还没等他走出两步,就被人拦住了。

    是突然出现的院长,她温柔的拍了拍祈无病的肩膀,“怎么了?”

    祈无病摇头,“没事。”

    院长笑了笑,声音猛地严厉起来,“闻一,你跟我来一下。”

    正在伸着胳膊僵硬的指挥孩子们合唱的闻一立刻停止了动作,应声,“好。”

    他费劲的站起身,一瘸一拐的跟在了院长后面。

    九号摇着头“啧啧”两声,“不知道又犯什么事儿了,一哥这段时间也太奇怪了。”他一边声嘟囔,一边组织着这群被扔下的孩子陆续进房间睡觉。

    祈无病看着那两人一前一后消失的影子,悄悄跟了上去。

    他们没有去院长室,而是去了三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

    门旁边挂着张巨大的壁画,上面画着一群西方神话里的白翅膀天使。

    没看出来神圣,因为翅膀已经被抹黑了。

    全是孩儿们的手掌印。

    周围没灯,只有地上点着几根蜡烛,光线掺杂着有些刺眼睛。

    祈无病趴门上听了听,却什么都没听到。

    这个屋子比院长室要隔音多了。

    他看了看走廊两侧,视线在唯一那扇窗户上停住了。他走过去试了试高度,灵活的攀了上去。外面刮着凉风,院子里也没灯,黑糊糊一片,他踩在窗户外沿上,大步往那个房间的窗户位置挪,也不怕掉下去。

    好奇心来的相当强烈且不是时候。

    窗户之间离的并不远,不往下看倒也不觉得可怕。

    而且那个房间窗户边还有个台子,放着几盆红色的花,应该是经常有浇水,开的异常鲜艳。

    祈无病踩上去,躲在花盆后的阴影里,往房间看。

    里面的灯很明亮,墙壁却是纯黑色的,地板也是黑色的大理石砖。

    中间放着张白色的床,旁边还有个像手术台一样的桌子。

    闻一已经躺在了上面,身上的绷带和背后的黑色仿佛融在了一起。

    院长站在他身边,拿着他的胳膊慢慢拆着绷带,露出了他那苍白细瘦的臂。

    祈无病透过花枝刺间的缝隙看了过去,在灯光照射下,他胳膊上血管的位置特别清晰。

    那里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

    院长从手术桌上拿了根长管子,在酒精瓶里涮了涮,问他,“想听音乐吗?”

    闻一安静的躺着,没回答,似乎是习惯了,放松的好像要睡过去。

    院长等着他的回答,也不着急。

    闻一半天才慢吞吞地,“放个摇滚吧。”

    院长笑出了声,手上继续动作着,针尖儿已经对准了闻一胳膊上的旧针孔,“怎么到现在还喜欢摇滚?不是让你多听听钢琴曲吗。”

    她这么着,角落的唱片机缓缓转动起来,钢琴音飘飘荡荡,是德彪西的《A Slow Waltz》。

    闻一皱起眉,抗拒琴音的同时,针狠狠的插进了胳膊里,红色的血像倒流的溪,流进了那根长管子。

    “今天的童话故事会,为什么要讲妹妹背着洋娃娃?”女人一边抽血一边问道。

    闻一侧头看向窗外,好像察觉不到胳膊上的刺痛,“我故意的。”

    “为什么?”

    闻一盯着窗边左侧的那朵玫瑰看了一会儿,,“他抢了我的糖,所以我想刺激刺激他。”

    “kai,八岁,五年前被人从中国孤儿院收养,带到伦敦。半年前,养母怀孕,生了个儿子。养父有意把kai送回孤儿院,得知这个消息的kai在当天晚上,带着和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去了垃圾场,把那个婴儿扔在了垃圾堆里,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回了家。五个时后婴儿被救起,Kai被抓去警局,养父母要求重刑。但考虑到年纪尚幼,且未出命案,于是他被送到了这里,成了你们中的一员。”

    女人柔声细语的完,把针抽出来,也没止血,淡然的看着青色血管里的红继续流动,把皮肤覆盖。

    “这可是我锁在柜子里的个人信息档案,你是怎么看到的?”

    闻一抬起酸疼的胳膊看了看,眼神冷漠,“我把锁砸开了。”

    “为什么这样做?你最近很不听话。”女人理了理院长服,嗓音依旧柔和。

    闻一坐起身,把绷带一点点又缠回到胳膊上,血红渗透,这身脏兮兮的绷带看着更加五颜六色起来,“想了解一下而已。”他。

    院长眼里闪过一丝疑惑,“怎么,就因为这个,你才推荐他做下一个商品?”

    “当然不是。”闻一又看向夜空下的那朵玫瑰,嗓音清澈,却满是恶意。

    “因为他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