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水中上来, 一个没鞋, 一个没衣服。

    活像逃难。

    没了黑袍，敖潜走路就是在地上游，长尾像蛇一般左右盘桓，尾巴尖竖着，不肯落下。仔细看，那翘翘的尾尖上还有细的鬃毛游来荡去, 十分可爱。

    黑鳞雾沉沉的, 偶有光流转。

    仿佛乌云裂隙，美得惊心。

    偏尾巴扭成这样了, 腰以上竟是动也不动的，十分稳当。

    忽略那些可怖的淤点，性感的背沟连着凹凸有致的臀鳞……这什么人间美色啊，她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叶嘻嘻偷偷擦嘴角。

    骂自己没出息。

    他游到库房，找来崭新的衣袜, 看她光着只脚站在地上，低低道, “快去换上吧。”

    叶嘻嘻笑一下, 红着脸进屋。

    再出来, 笑就僵住了。

    敖潜不知从哪又找件黑袍套上, 面上不仅故技重施召来浓雾，还戴了半截玄黑面具，生怕给人望着。

    他额上生出畸骨，破坏了原有的骨相。

    极似恶鬼。

    本来清亮温柔的眼也泛着兽类才有的澄黄, 瞳又极，凡人看一眼都要暴毙。他自觉没脸见她，便不肯以真面目示她。

    叶嘻嘻怎会不晓得敖潜心中想法。

    他以前那样清贵无尘，现下却比街头醉酒的赵二麻子还能吓唬孩。

    “潜哥哥。”

    她穿着丁香紫的齐胸襦裙，并未盘妇人发簪，只在两边随意扎了丸子，绑上绸带。远远看去，仿佛丁香的仙子，还有股暖人的甜香。

    敖潜见她这样，往后退两步。

    不肯靠近。

    她拎着裙子过来，挽住他手，黏道，“你若要留下便不可躲我，再这样……嘻嘻会伤心的。”

    女孩晃晃手臂，不依不饶。

    他心神震荡，鬼使神差道，“好香……”

    当然香了。

    这是万劫道人送的百香丸。老道看着又臭又倔，仿佛茅坑石头的近缘血亲，但是调香本事极好，一瓶百香丸，什么味都有。

    本来侍女嘱咐她，新婚夜就服用。

    可叶嘻嘻同敖潜并非那种关系……刚才换衣，翻到了吃一颗，是想来调戏，咳咳……捉弄他。

    没想到该死的呆子这般不解风情，竟自行穿好衣服，连脸都捂住了。

    真真可恶。

    两人拉来扯去，亲亲我我。

    时间消磨很快。

    龟识趣地没扰，但好日子没两天，消失的精怪们又出现了。

    却婚礼结束后，童、侍女还有侍卫都归海了。只剩乌鱼子和河豚老儿一伙陈年海鲜滞留岸上。

    因乌鱼子的关系，他们知敖潜显了孽相，不日便会成为孽龙，是以都预备着迎接龙神归海，一起大开吃戒。

    通天苑窥视过后，越加肯定。

    他们出去高高兴兴喝了两天酒，回来拜见，却见龙神大人又回到黑袍中，脸上多了玄黑面具。虽有戾气外泄，整体却很平和，甚至还透着一股恋爱的酸臭味。

    总是笑眯眯的河豚老儿没了笑。

    总是阴阳怪气的乌鱼子绷着脸。

    其他精怪都是一副死鱼、咸鱼脸。

    敖潜坐在主位，动也不动。

    桂管家索性懒得用人身接待他们，只趴在桌上，爪子抱住叶嘻嘻买的新鲜地瓜，吭哧吭哧的啃个不停，特别投入。

    一群精怪和龙神殿下大眼瞪眼，瞪不出一二三四，转头朝乌龟悻悻道，“桂先生，龙神殿下不归海么？”

    龟背过身去，用屁股对他们。

    他虽不明白亲亲殿下何以变化，心中却暗戳戳把这笔账记在这几只海鲜头上。

    不过现下的他还，不过。

    等他再长一万年，不个稀巴烂。

    乌鱼子还要开口。

    敖潜起身，径直离开。

    精怪们不明所以，乖乖跟在后面，比孙子还孙子。

    走出前厅，他们只见敖潜来到树下，轻声唤道，“嘻嘻。”

    叶嘻嘻躺在梧桐树高高的枝丫上，晒肚皮，一只脚耷拉着，晃来晃去。她她在修炼，刚刚观想到一只巨大的锦鲤，估计不日就要转运。

    “最近太倒霉了，不过，想来瘟神占不到好，该要收拾铺盖走人了吧？”

    龙神大人呆呆立在树下。

    心想锦鲤有什么好的，没多时，也上了树枝，同她在一处闭目观想。

    下面的海鲜面面相觑。

    毕竟都是当祖宗的岁数了，哪还听不出人族姑娘话里话外的埋汰。

    “呸！”乌鱼子登时黑气暴涨，意欲发飙。不想直接让敖潜击飞，飞成天边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众妖默。

    默了很久。

    河豚老儿最先破沉默，咧嘴一笑，“祝二位百年好合。”

    完极有眼力见地跑了。

    其他精怪看了，也有学有样，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桂管家抱着地瓜出来，一脚踢上门，“呸！耽搁老夫吃瓜！”

    叶嘻嘻没忍住，噗嗤笑起来。

    笑够了来攀他脖子，敖潜躲一下，又被女孩拽回去。她牢牢环住，气道，“你倒是躲呀，有本事逃出我叶嘻嘻的五指山！”

    他出口气，抱她坐在身上，尾巴甩了甩，“嘻嘻，锦鲤呢？”

    “你想看么？”

    “……嗯。”

    叶嘻嘻闭上眼，努力把方才观想到的锦鲤叫出来。本来挺仙的一尾招财鱼，再次出现，虚头巴脑匍在地上，油腻极了。

    从尾巴到鱼鳍都在朝敖潜臣服。

    “你可真神气！”

    叶嘻嘻在识海中捶了敖潜一下。本来还在躲抱抱的男子忽然拉住她的手，捏了捏，而后一击将锦鲤飞。

    虚幻的识海中只剩啊啊啊啊啊啊啊——的一串吐泡泡余音。

    “我的嘻嘻。”敖潜默默嘀咕。

    你算哪条杂鱼。

    他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高高立在那看锦鲤飞出的抛物线，十分冷酷。叶嘻嘻默默瞧一会儿，退出识海，趁着敖潜还没出来，偷亲了下他的面具。

    啵唧一声，mua完了使劲抱住。

    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气鼓鼓的龙。

    好可爱呀。

    他往常没这么暴力，总是温温吞吞，游刃有余。现下多了戾气，做事便有些……暴躁，只在叶嘻嘻面前还是乖乖的，呆呆的。

    这会儿从识海出来，让女孩抱得好紧。

    主掌修罗海的龙神殿下不仅没反抗，还弯下身子，朝她凑了凑。

    “嘻嘻。”

    叶嘻嘻没忍住，抱住敖潜脑袋rua了一把，“乖咯，潜哥哥最棒了，不气了，哼，锦鲤有什么好看的，你才是全修罗海最靓的崽！”

    他听了极熨帖。

    呼两口气，紧抱她在怀中，不松手，像抱着安心枕头的孩童。

    两人在树上抱成这样。

    好不腻歪。

    龟路过，八字胡翘一翘，感觉喉头齁咸齁咸，汰了一声。

    搞事的精怪们灰溜溜走了。

    还有一只慢悠悠过来。

    桂管家不放行，须发皆

    白的老头站在门口笑了笑，“我非来寻殿下，是为叶嘻嘻来，按辈分，她是我曾曾曾外孙女。”

    龟想了想，通知叶嘻嘻单独见客。

    女孩没想到方家老祖会单独寻她，又惊又喜，知龟懒不待见他们，便自己带了糕点和茶水过来，亲自给老人奉上。

    老头仔细瞧她，摇摇头，“真调皮，你母亲父亲为你痴傻一事，费尽心思，你何苦如此？”

    “老祖宗有所不知。”她沏好茶，落落坐下，“我生来便能记事，常听父母在床前念叨要如何如何栽培我，一想到日后辛苦，慌得紧，后又知了些难言之事，便想借装傻躲过灾祸。”

    “何不行烧替之事？”

    方潮疑惑道，“虽神魂不全之人，常被天道遗忘……但你并非真的神魂不全，又如何……”

    烧替算是此间巫事，有些孩童多病多祸，父母就烧个纸人在海边送走。

    是纸人替了灾，其实不然。

    巫蛊之事救一个害一个，那纸人烧成灰烬后自会去寻别家孩童抵祸，如此反复，总有人要遭殃。

    修炼之人恨极了巫蛊之事，但是出身外海岛屿之人则并不忌讳。

    她母亲，早些年也是背着父亲烧过的。

    “我之事烧替无可解。”叶嘻嘻笑了笑，“来老祖宗莫笑，母亲将我的纸人送去海边，点都点不着，巫人当天还堕海身亡。”

    老头捋把胡须，沉默片刻，看她的目光颇为怜悯。

    命硬至此，人生极苦啊。

    “我不知装傻可有用，但冥冥中总觉得应该如此，还望老祖宗怜惜，替我保密。现下只有我二哥和敖潜知晓……还有桂管家……”

    老头应了，忽而压低声音问她，“殿下前日可是显了真身？”

    “咦，您怎知道？”女孩惊道。

    “我去叶府送白龙归海图，图动了，最末处，多了半只鬼面孽龙。”

    叶嘻嘻暗自心惊，放下茶，细细问了。

    这才知道龙神的仙孽之分，联想起通天苑内，敖潜鬼面獠牙，庞若山峦的样子，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孽龙竟会吃人么？”她讷讷道。

    “殿下吃了么？”方潮急急追问。

    “没……没，龟吃了一缸子活鱼。”女孩抿抿唇，有些磕绊。

    方潮起身

    来回踱步，低声道，“你母亲寿元之事本就叫我焦心，现如今殿下又……我回岛寻些东西，你且好生照看，万不可出意外……整个修罗海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老头急急出去，忽又转身严肃道，“人族心法你不可再修，观想、吐纳尽数停了，可知道？”

    叶嘻嘻正欲细问，方家老祖宗唤出云雾，瞬间跳入其中，消失了。

    她讷讷看着桌上的茶和糕点，半晌，自己吃起来。

    路过的桂管家进来，坐下便吃。在她面前，这厮当真是一点规矩也无，还有些对着干的意思。

    都老来少，老来少，他也返老还童太多了！

    糕是桂花糕，油放得少，极松散。

    手指一捏便碎。

    桂管家吃着吃着显出原形，趴在桌上舔起碎末。

    叶嘻嘻没好气道，“你看着老，原形竟这样，还如此贪嘴！你家殿下百多岁了，自己是条龙，你呢，难道也是条乌龟？”

    龟舔完，一屁股坐在盘子上。

    奶声奶气道，“我不是乌龟，是宝宝龟！”

    叶嘻嘻，“嗯……我还是个宝宝呢！”

    你算什么宝宝？

    刚吃完东西，情绪脆弱的宝宝龟叽一声叫起来，哭得好大声。他出生以来就是敖潜的伴生龟，敖潜先破壳，他后破。

    虽他是仆役，生来就该伺候龙神。

    可是两人困在龙宫偏殿，一直都是敖潜在照顾他。

    他的亲亲殿下，那么温柔体贴又强大貌美，一直是他乌龟的铁靠山。

    没想到一上岸就变了心，把可恶人族女子宠成第二个宝宝！

    他好苦。

    他乌龟心里好苦。

    乌龟哭起来，脑袋一缩一缩的，绿豆大的眼睛闪着晶莹的泪光，委屈死了。

    叶嘻嘻看他哭了，面上有些红，咬唇道，“又不是不给你吃，桂花糕还有……蛋黄酥你要不要？”

    龟不依不饶，在桌上哭出一滩泪池。

    叶嘻嘻抓抓头发，赶忙掏出百宝袋。

    里面有她偷偷藏起的檀木柜，刻了冰系阵法，相当于灵气大陆的冰柜。里面除了冰块，还有些夏天吃剩的库存。

    她翻啊翻，找出绿豆冰棍，“瞧，绿豆冰棍哦！”

    哭啊哭的乌龟忽然腾空飞起，叽地叫破音。

    一口咬

    住冰棍，三六一度旋转后自由落体，一龟壳砸在桌上，嘴巴啪沓啪沓嚼着。叶嘻嘻看着好玩，伸指挠了挠肚皮上的软壳。

    龟哼唧两声，享受起来。

    吃完冰棍抹抹嘴，“你这女子真会哄人，怪不得殿下花了眼……”

    “我怎感觉你在骂人？”

    叶嘻嘻嘀咕一声，很想揪他尾巴。

    龟个饱嗝，变回人身。没再用老头的皮，他变成一个七八岁的童子，脸蛋圆圆，眼睛圆圆，就连手看起来都胖乎乎的，浑然一坨，卡通得不行。

    简直是颗活灵活现的豆丁。

    他叉腰道，“我才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宝！”

    叶嘻嘻不知如何跟一团球计较，噗嗤笑了，软软道，“好了好了，你就是唯一的宝……龟，你还没有名字吧？”

    “怎么了？”胖丁挺挺肚皮，一脸的我没名字我傲娇，你有名字你还不是个嘻嘻怪的熊孩子表情。

    叶嘻嘻转转眼睛，看敖潜过来，甜甜唤道，“潜哥哥，你我们帮龟起个名字好不好？”

    敖潜不解。

    她掐下他的手，“好不好嘛！”

    “龟喜欢便可。”男子唔了一声，慢道。

    这话得极有水平。

    外人面前，她什么敖潜都依，唯独面对龟，呆子总有股默默温情。她从横行霸道长大，是父母哥哥的心头宝，虽能理解龙龟之间相依为命的感情，但总有点酸。

    看着胖丁，叶嘻嘻挑衅地抖眉毛，“你敢不敢让我取个名字？”

    “你且看！”龟又挺了挺肚子，肚皮甚圆。

    “芍宝！”她强憋着笑，一本正经得很，“就是可爱宝宝的意思！”

    龟挤挤眼睛，有点感动。

    没想到自己在叶嘻嘻心中竟是只可爱的宝宝！他……他错怪她了。胖丁脸红通通的，手指扣在一起，十分忸怩。

    敖潜忽然咳嗽一声，凉凉道，“嘻嘻……”

    叶嘻嘻后背一凉，以为他知道这个词是憨憨之意，顿时笑得极尽谄媚，“怎么啦，潜哥哥？”

    “龟做得，我就做不得？”

    “……嗯？”

    “敖潜也想当你的芍……”他气鼓鼓的，咬字很慢，不自觉散出些冰寒之气。

    叶嘻嘻，“……你住口！”

    这种请求她真是一辈子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