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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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走边游玩了半个月,终于到了茗海。

    茗海在天地映衬下呈出冰蓝色调,海浪涌动,风中带着寒气。

    海上有渔人撑船,在浪间颠簸,姿态却很闲适。

    狂扬突然开口:“无境。”

    茗海之上,竟有一位无境大能。

    无境意为无有之境界。

    当世罕见,不超过十指之数。

    江随澜紧张起来,他:“那岂不是仙门的人,我们是不是要避一避?”

    是的,至今魔修还未出过无境强者。

    因此,仙门认为堕魔之人,无不是目光短浅。修魔的确易实力暴涨,但难以稳定,也没有修仙那样的上升通道。许多魔修,连化境都修不到就爆体而亡了,更遑论无境。

    狂扬笑他:“你进入角色倒快。”

    江随澜虽还未正式修习那本心法,但这几日已通读了册中所写。

    他的果决与干脆,令狂扬意外。

    此刻更是极具一个魔修的意识。

    真是……可爱。

    江随澜低声:“我只是想顺利活着……活久一些。”

    狂扬道:“不用怕。无境不参与人间纷争,他若想动手杀你我,天道会先降雷劫劈死他。”

    “真的?”

    “孤琴没同你过?”

    江随澜窘迫惭愧道:“我们在一起几乎不谈修炼的事。”

    “那都谈些什么?”

    江随澜低着头,声音也愈发没底气:“都是我话,些没营养的东西,我平日看的话本故事、虚境故事之类的。师尊……他总是默默听,话很少。”

    “这么过了百年?”

    “也不是……”江随澜望着海上飘摇的船,那位无境不可能没发现他们,只是没有过来的意思,“大约有断续几十年,他闭关修炼。”

    具体日子数不清,也的确是断断续续的。

    偶尔一个月,偶尔一年。

    江随澜常常寂寞,寂寞的时候便醉酒。

    雁歧山仙尊中有一位叫醉刀,他的刀法便是在大醉中领悟,极爱酒。

    只是到了化境,世间几乎没什么酒能醉他了。他给了江随澜许多他以前珍藏的佳酿,为此殷淮梦和他差点吵过一场。

    殷淮梦的意思是,江随澜才初境,如此饮酒,一来伤身,二来日日大醉,哪还会有心思修行?

    后来,江随澜便尽量不在殷淮梦面前喝酒。

    狂扬听了,啧啧摇头。

    江随澜忽然问道:“楼冰修炼天赋是不是很好?”

    不论修仙还是修魔。

    狂扬:“是的,他很出众,不论是在雁歧山时,还是在魔渊时。”

    “怪不得。”

    怪不得师尊总嫌他修为停在初境,迟迟不进。

    “随澜,”不知何时起,狂扬开始这样叫他,“孤琴对你所做种种,令你以为是自己处处都不好,他才不爱你,其实并非如此。这世间,爱是最纯粹的感情,真心是最难交付的东西,你给他了,他没有珍惜,是他不配。”

    江随澜笑了笑,:“多谢。”

    他继续看茗海的波澜壮阔。

    在茗海面前,便是人类中最强大的无境都显得那么渺。

    雁歧山也是辽阔的苍茫庞大,峰连着峰,山脉绵延,在冰雪中独自青翠芳菲。

    江随澜在雁歧山上空游荡时,心情也会好一些。

    人意识到自己的渺,便会意识到自己那些纠结痛苦孤独寂寞多么渺。

    *

    雁歧山看着珞隐宗来信。

    珞隐宗派了人,跟在魔修后面,亲眼见他们从锦绣城一路屠到靠近茗海的青津城。

    至此,几乎全部的平洲已落入他们手中。

    太快了。

    魔修崎洲用了十二年,平洲竟只用了不到两个月,其中一个多月还是耗在崎平交界。

    即便平洲相比较崎洲仙门少、修士少、善战者少,这速度也太夸张了。

    “魔修可恨,”霸剑道,“平洲有些城城主向他们投诚,他们竟一个账也不买,统统屠戮殆尽。”

    “狂扬出面后,魔修疯了一样,”醉刀,“不仅如此,残羽陨落,楼……右护法被废,但接着,魔修中竟出了号称天地玄黄的四位化境尊者,寒镜府的涧花与其一对过,她不是那位玄字的对手。”

    兰湘子沉吟道:“看来正是因为他们,平洲才全无抵抗之力。”

    “魔修一下子出了四位化境……”踏月忧心忡忡。

    霸剑道:“我看不止,可能更多,只是狂扬藏着。”

    兰湘子道:“其中必然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赞同,醉刀:“我去查。”

    兰湘子颔首道:“心。”

    *

    “接下来想去哪里?”狂扬微笑着问江随澜。

    江随澜犹豫了一下,:“我想先给雁歧山去一封信。”

    “你想回去?”

    “不……”江随澜轻声,“我是想,再也不回去了。”

    狂扬欣然为他备好笔墨纸砚,和一只青鸟。

    江随澜埋首写字,写了大半天。

    狂扬没兴趣窥探他写了什么,只是看他样子,时而傻笑,时而落泪,怪可怜的。

    有时,狂扬会想,孤琴这样一派仙风道骨的仙门修士,竟能伤人这么深,也是了不得。

    青鸟衔信飞走,茗海浪涛拍岸,江随澜呼出一口气。

    他对狂扬:“我想去蹇洲,蹇洲碧城,我在那里长大。城里有一座很出名的书楼,书楼开了私塾,教城里孩读书,也收养流浪的孩子。我想去那里。”

    那是他的家,他想回家了。

    狂扬:“然后呢?”

    江随澜有些疑惑地看他。

    “你不是想走遍九洲么?”

    “你怎么知道?”江随澜惊讶。

    狂扬笑道:“那夜你喝冥河酒醉了,拽着我的衣服,你在虚境中看山水看故事,总觉得不过瘾,要看看真的。只是舍不得师尊。”

    江随澜笑了一下:“是啊。但是……就像你之前的,九洲不平静,我若修魔,更不能到处乱晃,要保护好自己。所以,我想找个地方,安安稳稳地修炼,安安稳稳地……生下孩子,再带孩子长大。”

    “那你就这样把自己想要藏身的地方告诉了我?不怕我散播出去,让仙门剿了你?”

    狂扬这话得有几分促狭。

    江随澜愣了一下。

    片刻,他才:“我没想到。”

    顿了顿,他垂首,有些沮丧:“我就像师尊的,修炼没什么天赋,人也笨。他总跟我,遇到危险,不要想着硬碰硬,要跑。他教我最多的就是逃生之法。在雁歧山,除了师尊外,我几乎不怎么接触别人,在碧城书楼,我遇到的也都是好人。狂扬……文词柳,你若要害我,我也没办法,毕竟我就是如此蠢笨,什么都没考虑,就把话都了。”

    狂扬笑了。

    他:“我不会害你。”

    *

    青鸟信很快,傍晚寄出,傍晚抵达。

    红霞在天边烧着。

    青鸟抖掉身上的雪粒,把信放在殷淮梦窗前。猫歪着头看它,跃跃欲试地想扑。爪子一伸,青鸟吓得赶紧扑腾走了。

    殷淮梦喊它:“云片糕。”

    猫偃旗息鼓。

    近来殷淮梦喊它这个名字的次数,比过去一百年加起来还多。

    猫不懂为什么。

    过去只有另一个人常喊这个名字。

    殷淮梦拿起信,撞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字迹。

    他瞳孔一缩,手指用力,差点把信攥皱了。

    “师尊亲启”。

    封面是这样四个墨字。

    殷淮梦缓缓开信封。

    “师尊,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师尊,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我已决定,离开雁歧山,与你解去师徒关系。这百年,承蒙雁歧山照顾,只是我已知晓,一切照顾皆源自我与楼冰八分相像的脸,便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

    雁歧山四季如春的绿荫,银峰乖驯的仙鹤,可爱的云片糕,你为我搜罗的话本和虚境玉简,醉刀仙尊送的酒,雁歧山供给我的无数丹药,供我随意挑选的心法剑法刀法……数不过来。这百年,到底是我占了便宜,毕竟以我资质,本是入不了雁歧山的。

    种种美好,种种恩情,我铭记于心,日后若有机会,必会报答。

    不知道这些日子雁歧山是否有人担心我,若有,请替我告知,我很好,不必担心。

    望大家身体康健,修道顺坦。

    另有一封信,请替我交给掌门。

    就这些罢。

    “喵。”

    云片糕蹭在信纸上嗅来嗅去。

    殷淮梦把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看,有些难以相信只有这么短短几段话。

    而且全篇只有信封与开头提了师尊二字。

    江随澜平日那么一个黏他、爱冲他撒娇的人,在这封信中字句却极其克制。他甚至没有直接问“师尊,不知道你有没有担心我”,只是百转千回地,“不知道这些日子雁歧山是否有人担心我”,冷淡,又有些心翼翼的样子。

    像是怕问出前者显得自己可笑。有了楼冰,殷淮梦真的还会担心一个替代品吗?

    殷淮梦站起身,动静有些大,猫吓了一跳。

    他攥着信,召青鸢去主峰。

    兰湘子在主峰竹林吹笛。

    笛音清澈,悠扬,绕竹林而荡。

    “师父!”

    兰湘子回首,温柔道:“出什么事了?”

    “随澜来了信。”

    兰湘子看了给他的那一封。

    殷淮梦周身灵气因反噬而混乱不已,他气场沉沉地问:“他了什么?”

    兰湘子合上信,道:“请我去掉雁歧山弟子名簿中他的名字,以及与你的师徒关系。对外就,是雁歧山逐出了他。”

    “不行!”殷淮梦断然道。

    兰湘子平静地看着他。

    殷淮梦喑哑道:“我不同意。”

    兰湘子把信收好,凝视着他,道:“淮梦,你要想清楚,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将你当我亲子看待,楼琼树也好,江随澜也好,只要你高兴,怎么都随你。但情之一字,太深、太伤。你曾专注修无情道五百年,喜,怒,哀,惧,爱,憎,欲,都经历得太少了。遇见楼琼树,你动情,生爱,见他便心生喜悦,他意外陨落,你哀恸不已;随后我强行把江随澜塞给你,于是你有了欲,有了怒,有了憎。但本质上,你对江随澜的怒与憎,都是对你自身的怒与憎。我现在问你,你对楼冰有欲吗?你对江随澜有爱吗?世人常爱与欲是不分的,你能将它们分开吗?你到底是要无情、多情还是专情?你若要爱,不论是爱楼冰,还是爱江随澜,决定要爱,便意味着无情道六百年修为皆废,你愿意为了一个区区爱字付出如此代价吗?你当初不愿回应楼琼树,不就是不愿意吗?如今难道你就对江随澜愿意了?你若同样不愿意,又有什么资格你不同意?况且雁歧山没有准进不准出的规矩,弟子要走,雁歧山从不强留,我会同意江随澜的要求,从今往后,他不再是雁歧山的弟子,不再是你的徒弟。”

    竹林风声萧瑟,这番振聋发聩的话落下最后一个字音。

    兰湘子挥袖离去,只余殷淮梦在这儿愣怔半晌。

    太阳渐渐落到底,天昏暗下来,夜色侵上天空。

    七情中,兰湘子提到了喜、怒、哀,爱、憎、欲。

    唯独没提到惧。

    惧,恐惧,害怕。

    这是促使殷淮梦修无情道的根本情感。

    父亲在他面前身死,母亲浑身鲜血吊着最后一口气把他送上雁歧山。

    他那时那么,很害怕。

    太了,面对亲人惨死,在悲伤之前,感受更多的是恐惧。

    他恐惧那恐惧。

    于是修无情道。

    他是懦夫,修道是为了逃避童年如影随形的恐怖。

    他真的成功逃了许多年。

    可如今,他再一次感受到那切肤的、急促的、刀尖悬于心上的、令他颤抖的恐惧。

    恐惧……失去江随澜。

    去除弟子簿中的名字,就要撤掉弟子阁中的魂灯。他手上这盏,也不会留给他。

    从今往后,他将彻底不知道江随澜身在何处,是否安康。

    从今往后,他和江随澜再没有关系。不论是师徒,还是别的什么。

    江随澜不愿意了。

    多么明显。

    他在信中一个字都没提他们除师徒以外的关系,明明存在了百年,却轻描淡写得好像从未有过。

    然而回忆中,那些情爱,分明真切。

    殷淮梦闭了闭眼,觉得自己蠢。他与江随澜在一起的那些欲望,分明伴随情动。

    最初和江随澜在一起时,无情道反噬,都是因为他想起楼琼树。

    后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更多的时候,是因为贪恋与江随澜在一起。

    随澜黏人。

    他任他黏。他享受他黏。

    他拥他时疼,他吻他时疼,他与他情意交融时疼。

    越疼越不放手。

    “随澜,你以为无情道之反噬是靠我与你那点事压制的么?”

    殷淮梦想,自己当时出这句话,都没想明白自己在什么。

    现在他才懂。

    无情道的反噬,江随澜没这个能力助他压制。

    只会令他越来越疼。

    因为……殷淮梦爱江随澜。

    他踉跄着离开竹林。

    殷淮梦走过江随澜常去的几个地方,他才发现断崖竟还有江随澜偷偷藏起来的、已经喝空的酒坛。他抚摸过坛口,那上面还残存着一丝酒香。

    他去银峰豢养仙鹤的地方,仙鹤优雅,江随澜却不是那样端着的,他身上具有最鲜活的气息,爱玩,常常半空跳下来,扑进他怀里。可现在银峰上空一片宁静。

    他回到院落,江随澜更是无处不在。

    “云片糕。”他喊猫。

    猫跳上篱笆,歪头看他。

    “我们去把他找回来好不好?”

    猫慵懒地叫了一声。

    “师兄。”楼冰站在院子外,轻声叫他。

    殷淮梦回过头。

    楼冰大惊失色,他一时间骇得发不出声音。

    月光下,殷淮梦满脸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