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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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得知楼琼树的魂灯灭了,殷淮梦如遭雷殛。

    那时他也没哭,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之后一段时间,恍惚如行尸走肉。

    只是殷淮梦修无情道,素来就是冷淡漠然的样子,因此除极亲近之人外,无人知晓他心神受的动荡。一些仙尊们的亲传弟子,倒是听了只言片语,知道他因情伤了道心。

    世间流传,无情道有两种修法。

    一生不问情,不动情,是一种;遍览七情,再摒弃七情,是一种。

    两者都难。

    前者易功亏一篑,后者难踏入此道。

    殷淮梦作为无情道的代表人物,五百年顺遂,惹得九洲许多属意无情道的修士,纷纷以前者入道。五百年,多少人被情之一字斩于马下,偏殷淮梦岿然不动,人人艳羡喟叹。

    哪知道,殷淮梦终也难逃一劫。

    只是阴差阳错,九洲众人得知殷淮梦道心受损的消息时,江随澜已到了雁歧山,拜了殷淮梦做师父。殷淮梦两百岁化境,三百年尊者之名都未收徒,前脚刚收了徒弟,后脚便传出这样的消息,谁能不误会?

    起初,殷淮梦与江随澜保持距离,不咸不淡,谨遵师徒礼仪。

    江随澜是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俗人,在他眼中,殷淮梦根本不是仙门修士,他常年一尘不染的白衣,容颜英俊,气质冰冷出尘如这无垠北原的雪,简直就是凡尘中的仙人。

    这样的仙人,做他师尊,已是他过去十七年未曾想过的美事。

    这样的仙人,有朝一日,忽然吻他时,江随澜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颤栗。

    无人能不沦陷。

    尽管那时殷淮梦只是太想念楼琼树。

    或者,亦可以,太想念为情所动的滋味。

    情是什么?

    现在回想起来,殷淮梦隐隐有些明白过去自己误入了怎样的歧途。

    人生在世,七情六欲,欢喜与痛苦并生。

    他不要痛苦,修无情道,也是舍弃了欢喜。

    他头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体会到情之喜悦,从此欲罢不能。

    便想从江随澜身上再攫取那喜悦。

    只是和楼琼树不同,江随澜的出现、与江随澜的关系太复杂,殷淮梦不止在他身上体会到欢喜,还有怒、哀、憎,这些负面的、他最初想舍弃的情绪。

    但这才是完整。

    月色下,殷淮梦站起身,对楼冰:“师弟,百年前,我知晓你心意,但未曾上前一步……”

    楼冰似乎预感到他要什么,急惶惶地开口:“师兄,现在也不晚,哪怕你就站在原地不动,我也愿意朝师兄走过去!”

    殷淮梦摇了摇头,:“已经晚了。”

    楼冰愣了一下,眼中渐渐聚起眼泪。

    他激动得要上前,云片糕冲过来,炸毛龇牙。

    楼冰顿足,心中涌起巨大的失落和悲伤。

    这座院落,这只猫,还有师兄眼下的状态,都彰显着那位“随澜”的影响。

    他不愿意殷淮梦出接下来的话。

    有些话,出来,就无法挽回了。

    楼冰急切道:“师兄,不论你想什么,做什么决定,都再想一想。”

    他神情恳切,几乎是哀求:“我知道师兄一心向往大道,过去是我僭越,贪求师兄对我情意,师兄肩负师父期望,肩负雁歧山未来,是我不好,妄图动摇师兄的道。这百年发生了什么,我还没有想起,只是我想,不论如何,师兄不会辜负师父、辜负雁歧山。我永远是师兄的师弟,只做师弟也好。我只想,师兄一直是那个孤高骄矜、人人称颂的孤琴仙尊。”

    最后一句,他声音得犹如喃语。

    殷淮梦在楼冰身上,看到了由爱而生的痛苦。

    过去,他喜欢楼琼树时,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无情道的震动,那是外界的痛,而非心神的苦。

    “师弟……”

    殷淮梦叹息一声。

    他又了一遍:“已经晚了。”

    九洲化境尊者只有百来位,不论仙修魔修,每一位都在天玄林中有一棵树。

    有谁晋至化境,天玄林便会生出代表他的树,上有他的名字与尊号,九洲每位化境无境都能看到;有谁陨落,或修为跌至化境以下,那棵树便会倾颓倒塌。

    这夜,所有化境无境便都看到天玄林中,属于孤琴尊者的树,摇摇欲坠百年,终于彻底塌了。灵树消散成无形无色的灵气缭绕在林中,等要生长下一棵树时才会凝结。

    有人震惊,有人喟叹。

    兰湘子望着银峰的方向,目含忧虑。

    狂扬在大笑,笑得喘不过气。

    还有人,强行出关了。

    雁歧山的潜阳尊者,破开闭关室的门,直奔银峰而去。

    他叫道:“师兄!师兄!——”

    却在看见殷淮梦和楼冰时,声音戛然而止。

    他呆呆道:“师弟……是师弟吗?”

    楼冰勉强笑了一下:“潜阳师兄。”

    “师弟!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潜阳冲过去紧紧抱住楼冰,激动了一会儿,才猛然回过神,松开他,讷讷看向殷淮梦。

    想起方才天玄林中的事,他有些涩然道:“师兄,是因为琼树回来了,你才……”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楼冰觉出不对。

    潜阳低声道:“师兄在天玄林中的灵树倒了……”

    楼冰不可思议地看着殷淮梦。

    “你的道……无情道,彻底……”他不出话。

    殷淮梦走进屋中,找出一把琴。

    这百年,总有无聊的时候。江随澜有一次兴致来了,要为他做一把琴。

    殷淮梦不必费这样无用的工夫。

    江随澜听了有些受击,但嘴硬道:你不用也没关系,我做它来发时间罢了。

    后来殷淮梦还是用了。

    这样脆弱的凡琴,没法用来修炼,也没法用来战斗。只在江随澜的软磨硬泡下,偶尔给他弹两支曲子。

    江随澜总是听得很开心。

    “师兄,”潜阳喊住他,“你要做什么?”

    殷淮梦:“我要去找随澜。”

    潜阳愣怔一瞬,难以置信道:“你、你是为了江随澜???”

    “是,”殷淮梦认真地,“我是为了江随澜。”

    “师兄!为什么?明明师弟就在这里……你怎么会是为了江随澜?怎么能是江随澜?!”

    潜阳不喜欢江随澜。

    那张与楼琼树相似的脸惹他生厌,那跳脱又懒散的性格不为他所喜,那顶着一张一无所知的脸享尽楼琼树都未享过的一切,令他不满。

    只是他对殷淮梦又有无人能比的濡慕之情。

    他入门时年纪也很,恰逢兰湘子与另两位师兄都闭关,有近十年,都是殷淮梦一点一滴教他修炼,教他悟道。

    他崇敬殷淮梦,因此忍了江随澜。

    也只是忍。

    在他眼中,能配上殷淮梦的,只有楼琼树。

    原因无他,只因为他也喜欢楼琼树,这位最的师弟,在他眼中就是天底下最好的。

    大家都以为楼琼树陨落了,殷淮梦与江随澜种种也就罢了;可现在楼师弟活生生在眼前,师兄竟他彻底破了无情道心,是为了江随澜。

    怎么能是为了江随澜?!

    殷淮梦对潜阳:“你既出关,正好,楼师弟便交予你照顾吧。我要离开雁歧山一阵子,银峰无人,不适合楼师弟再待着了。”

    他当即就要走。

    “为什么——!”楼冰嘶哑喊道。

    殷淮梦没有回头,他低声:“我也不知道,只是想通许多,但又没有全然懂得。只是心念一动,好像本该如此。”

    他抱着琴,带着猫,还仔细收了一些江随澜平日喜欢的话本与虚境玉简。

    殷淮梦就这样离去,青鸢飞到半空,他才不再勉力支撑,跪身吐血。道破境退不是什么轻易的事,他伤本就未好,如此一折腾,更是伤及根本,不知道何时才能大好。

    可他此刻什么也顾不上,只想见到江随澜。

    魂灯与本体极微弱的联系,能为他指引大概的方向。

    *

    十二月,魔修下平洲后,已蛰伏近三个月。

    平洲与蹇洲边界以雁歧山霸剑醉刀、寒镜府涧花为首,诸仙门弟子守着。蹇洲自然环境不必其他洲,虽灵气盛,但仙门数量与平洲仍然差不多,不过有两个在九洲数得上名的强仙门:雁歧山与寒镜府。蹇洲城池少,到处是大片荒原,魔修若要,至少蹇洲仙门能保证不会出现平洲那样被一路屠城的惨剧。

    但考虑到屠不屠城的地步,可见仙门自己都没什么胜算。

    毕竟这两个月魔修虽在蛰伏,却又高调地拿出了宇、宙、洪、荒四位化境。

    不论是此前的天地玄黄,还是近日的宇宙洪荒,天玄林都是与魔修放出的消息同步生出了他们的灵树。

    控制得太好了。

    这是明目张胆的炫耀。

    霸剑几乎能感觉到狂扬在他耳边恻笑。

    醉刀大饮一口酒,望着平蹇交界纷纷雪,玩笑道:“魔修这是要凑足千字文么?”

    涧花在一旁接话:“若真如此,九洲覆灭在望。”

    霸剑摇了摇头。

    涧花负手望着遥远雪色:“可惜孤琴出事,令仙门士气愈发受损。”

    醉刀:“是啊,了十几年,我们杀了残羽,他们废了孤琴,偏残羽之后魔修出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们却一败再败……故而不是孤琴出事,仙门士气受损,而是如今明晃晃的局势,实在逼人啊。”

    *

    蹇洲,碧城。

    碧城依尔江而建,有一座护城大阵法,保持城内气候舒适,宜人生活。

    书楼就是书楼,没有什么其他的名字。

    江随澜白天带孩子们念书,陪他们玩,晚上自己琢磨修炼那本魔修心法。

    狂扬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样的日子很好。这三个月,江随澜过得很开心。

    如果能不去想殷淮梦的话,会更开心。

    “随澜,来。”

    江随澜回头,欣喜道:“书婆婆。”

    那是一位满头银发,身材矮的老妇人,她是这座书楼的主人。

    书婆婆往江随澜手里塞了一罐子糖,挥挥手:“拿去吃吧。”

    江随澜笑道:“谢谢书婆婆。”

    书婆婆:“我听吴荷,你最近没怎么去她酒楼吃饭,是饭菜不合胃口吗?”

    “没有没有,”江随澜摇头,“只是我……灵石用得差不多了。”

    书婆婆从衣袖掏出一块玉牌,给江随澜:“拿这个去吃,能吃好几百年哩。”

    “这……我……”

    江随澜想推辞,书婆婆:“你要是一个人,我管你吃不吃,我是为了的那个!”

    江随澜大窘。

    书婆婆把玉牌丢他怀里,叮嘱道:“吃好喝好,下午教大孩子们修道入门罢。”

    “好!”江随澜情绪高昂地应道。

    书婆婆走后,狂扬不知从哪冒了出来。

    他望着老妇人的背影,轻声问江随澜:“那是什么人?”

    江随澜了,狂扬若有所思片刻。

    “怎么了?”江随澜问。

    狂扬微微眯眼:“又是一个无境。”

    江随澜大吃一惊:“什么?!!”

    书婆婆居然是无境!

    狂扬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江随澜被他这样的若无其事弄得怀疑是自己太大惊怪。他平复心情,冷静下来。不论书婆婆是什么境界,这两个月待他都和从前没什么区别——甚至比从前还要好,他也不需要因此而做什么改变,一如往常便好。

    他望向狂扬:“你又来做什么?”

    狂扬:“不欢迎我?”

    “你来得越多,我越容易暴露。”江随澜低声。

    狂扬微笑道:“再过两天就是碧城的灯节,听很热闹,很好玩,我自然要来看看。”

    江随澜恍然大悟,他也好多年没过过碧城灯节了,这时候便有些高兴地:“这我熟,到时带你玩啊。”

    狂扬欣然点头:“好啊。”

    狂扬接着:“听消息了吗?”

    “什么消息?”

    “雁歧山将你正式从弟子簿除名了。”

    江随澜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是我要求的。”

    “哦?”

    “我想,彻底斩断联系,更容易放下。”

    狂扬看着他:“那你现在放下了吗?”

    江随澜没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