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再走进这楼阁,江随澜的感觉已经与此前完全不同了。
他不知道混沌幻境的原理是什么,从幻境中走了一遭,竟好像实实地过了三百年。
江随澜拨开明堂前那副江月意的画像,看到画背后的墙上山洞的阵法光芒,他伸出手指尖凝着魔气轻轻一拨,就察觉进入冥河的洞口被阵法关上。
甚至幻境出现的细节,都能在现实中一一找到对应,很奇妙,令他微微颤栗。
事实上,在今天、进入幻境之前,江随澜对无境飞升、天门大开、混沌之气、渡劫幻境这些词,都没有什么概念。
他倒是在话本中见过几次对这种事的描写,但无境飞升这事,几百年不见得有一次不,便是飞升,也不是人人都能有幸得混沌之气眷顾,而被眷顾者,因限于自身实力等等原因,感受到的可能并不相同。
在故事里,混沌之气则被无限神化,成了主角跌落到必死之境时的逢生良药。因此,故事里的写法总是简单粗暴,至少江随澜看过的,没有是像他这样,竟然能在幻境中度过如此真实的三百年。
并且不仅仅如此。
江随澜步入花园,走上二楼,看着那间书室。一开始,只有沈识幽把他的魔修书籍全放在了这里,后来,江月意把仙修秘籍也摆了上来。书与书相靠,好像两个人在相互依偎。
和殷淮梦在魔渊的那段时光,虽然短暂,但记忆清晰。连带那近乎是直接灌进他脑子里的,江月意和沈识幽过往的事,也都很清楚。
江随澜不知道混沌之气的用意——来也有几分诡异,所谓混沌之气,分明和灵气魔气一样只是一团天地间的能量,却能构建如此庞大的幻境,能在微妙中令他知道它所想,能用那种玄妙到无法言喻的方式把别人的人生摆在江随澜面前。
这是神的力量?
江随澜想了想,觉得这或许是天道的力量。混沌之气,生于开天辟地,或许是天道的一部分吧。或许吧。他在这方面没什么知识,只能瞎猜一通了。
江随澜凭借脑海中的记忆,往书室深处走,在最内侧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字,有沈识幽写的,也有江月意写的,还有江微写的——江微那两幅,大约是孩童时写的,字迹稚拙,又有别样可爱。
在那几幅字下面,有落满灰的木架。上面摆着笔墨纸砚,一盆墨兰,一些五颜六色的石头,一些灵石……
之前江随澜只瞥了一眼就走掉了,心神全被满屋子仙修和魔修的秘籍吸引,只当这里平平无奇。
现在,江随澜却一眼看到了那只沈识幽留下的匣子,漆黑镶金,和他龙身相似,匣子上留了一个口,吐出一线雪白,是字条。
江随澜没有抽出来看,而是把目光移向这只黑匣的边上,摆着只样式一样的白色玉匣,四镶着青色通透的翡翠,搭着扣,没有锁,轻轻一抬就开了。
匣子都是字条。
江随澜随便拿起一张,看到一面写着“月意,今天冥河的天气好吗?若是出了太阳,我要晒一晒,叫我的龙鳞更亮。你,是我的金鳞更闪耀夺目,还是太阳更闪耀夺目?”
翻过来,另一面写着“出太阳啦,但你没得晒了,只能我代你晒过。当然是你的金鳞更闪更亮,太阳哪比得上你,太阳一天只亮六个时辰,你能亮足十二个时辰,太阳只能照世间,你的金鳞还能照进我的心、我的梦。我很想你,识幽。”
每一张字条都是,沈识幽留了一段话,江月意便回他一段话。
如此二十年,从没有断过。
江随澜只看了几张,就没再看了。
他抹掉脸上的泪水,把匣子合上,伸手擦掉两只匣子上积的灰尘。直到它们重新干净、明亮、透出温润光泽。
江随澜微微鞠了一躬。
他在幻境中知晓了他们的人生。
从血缘上来,他们是他的祖父,但江随澜更愿意只把他们看做从天上而来的神明。他能很快接受宋从渡是他的父亲,却觉得江月意和沈识幽和他是有距离感的。
看了匣子里,沈识幽和江月意写的东西,这种距离感倏然淡了。
两人往来语气,好像寻常恋人、道侣。
为什么那时候,天道一定要他们做那个残酷的选择呢?江随澜难过地想,哪怕不让他们开天门,让他们两人就这样像寻常人一样生活下去也好啊。
江随澜又一一仔细看过那几幅字。
他回忆起,在幻境中,当他和殷淮梦置身那个选择时,他在想什么。
混沌之气没有把他和师尊安在江月意和沈识幽的壳子里,叫他们以旁观者的身份经历他们的人生,只把决定江月意和沈识幽人生结局的那个选择摆在两人面前,定然是为了叫他们思考。
他那时候想得太多,情绪又太溺于和师尊对抗,所以没有想出什么结果。
此时回过头去想,他隐隐发现,他那时其实想到了一点。
想到了一点江月意面临的困境。
最后是沈识幽为江月意死了,难道是因为沈识幽爱江月意,比江月意爱沈识幽更多吗?不是的。江月意一定也想过死。就像在幻境中,江随澜也是想过的。
但江月意还需要面对,若他死了,沈识幽开了天门,魔神降世,九洲凡人修士会受多大的苦,会是怎样的生灵涂炭。神之力量,与人之力量,是不在一个层面的。
就像江随澜想,若自己死了便能脱离幻境,但自己死后,师尊会继续按照混沌之气的指引开天门吗?在幻境中,魔神会降世吗?哪怕是在幻境中,若九洲陷入巨大的灾难,他可以接受吗?
即使理性知晓是幻境,但他见到的魔渊众人每一个都是那么真实,这样真实,叫他看到他们被魔物撕裂的时候也感到了万分的惊惧与痛惜。
更何况面对的是真真实实涉及九洲芸芸众生的江月意。
江随澜想,所以他那时候,不做选择,只是在等师尊做选择。
可师尊真做了选择,他又觉得痛了。
师尊在他眼前死了。
幸好只是幻境。
江随澜就是在那一刻意识到,不论怎么样,他还是爱师尊。他在师尊身边躺下来的时候,想的是,若他睡一觉就到了混沌幻境,那选择已经做完,是不是睡一觉就会出幻境?他已知晓、确认、承认自己还爱师尊,是不是已明悟了答案?
他那时候想,出了幻境,找到师尊,若师尊真如他所,心悦于他,那自己何必这么坚持抗拒?
可惜混沌之气没给他这样的机会,他醒来,还在幻境里。
接着就是漫长的两百多年。
江随澜闭上眼睛,摇了摇头,让自己不再想。
他走在书架间,慢慢地、仔细地找他想要的书。虽然他看过江月意整理书,但记不精确,另外,书的位置这么多年也有些细微变化,应该是江微翻看了的缘故。
好在没过多久,他就找到了他想要的书。
江随澜简单翻了一下,确认内容无误后,把书收进了乾坤袋里。
他最后回望了一眼这座楼阁。
“再见,”江随澜微微笑了一下,语气微扬,“以后会再回来看你们的。”
出了楼阁,在冥河河畔走着,他又对着冥河中的活物们了这句话。
还有那只老龟。
在幻境里,他跟老龟已经很熟稔了,但在现实里,他对老龟而言还很陌生。不过,江随澜用熟人的语气和他招呼,老龟也波澜不惊,淡淡应了一声。
阿玄从半个身子探出水,问:“要走了吗?”
“嗯,”江随澜,“你跟我一起吗?”
阿玄理所当然地:“当然跟你一起啊。”
江随澜看着他。
阿玄是在沈识幽死后没多久醒过来的,他的居所就从水缸挪到了冥河。阿玄不会话,只能用传音的方式和江月意对话。他很自然地叫江月意白,江月意愣了好一会儿才回应他,问为什么这么叫,他就,一直是这么叫的。大约是从天上就开始这么叫了吧。但他们天上的大部分记忆都没有了。江月意笑了笑,这之后就礼尚往来,叫他黑。
沈识幽叫过江月意白。
他他们龙族有个不算传统的传统,家族中最的孩子,名会按颜色叫。他弟弟没出生、他还没取大名的时候,家里叫过他一阵黑,他嫌不好听,据理力争,成了族中取名字最早的孩子。
那时候,他将江月意最细处的尾巴握在手里,缓缓摩挲着:“你若生在龙族,这样雪白的一身鳞,是要被叫成白的。”
江月意笑了笑,:“我本就是白迆,你若想叫,叫白也没什么。”
沈识幽搂着他,不:“还是月意好听。白迆那么多,我的月意只有一个。”
后来江微出生,阿玄茫然了两天,糊里糊涂的,直到江月意指着的江微,微笑着告诉他:“你的白。”他才猛地松了口气,高高兴兴喊江微白起来。
阿玄从水里出来,抖抖水,像来时一样,变成人形,和江随澜站到一起。
仔细看,满脸的龙鳞纹下的那张脸,和沈识幽是有几分相似的。
阿玄摸了摸脸,有点奇怪:“怎么看我?”
江随澜笑了一下:“你好看。”
阿玄也笑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雀跃,对江随澜:“你也好看!……随澜。”
殷淮梦看着他二人往来,心中不是滋味。
他又不敢动作,只能眼巴巴的,也叫了一声“随澜”。
江随澜才恍然发觉他也在这似的,抬起头看着他,歉意道:“久等了。”
殷淮梦一愣,又一惊,他望着江随澜,开口解释道:“没有久等,随澜。”
他:“等你多久我都可以,这点时间,哪怕再多千倍万倍,也比不上你在银——”
江随澜断他:“可以出发了,仙尊。”
殷淮梦沉默了一会儿,嗓音低哑:“我不是仙尊了,随澜。”
“那……魔尊?”
殷淮梦定定地看着江随澜,那眼神令人想到银峰断崖的漫天风雪:“我想你叫我……师尊。”
江随澜倏忽笑了,他:“师尊?我们不是师徒,怎可以这样叫。况且,我从不想与你做师徒,倒是……你,是觉得那师徒的关系比师兄弟的关系更刺激,才对我比对楼冰多几分眷恋么?”
这一席话,听得殷淮梦心中五味杂陈。
他:“不是的……”
只是这个称呼,总能把他带到他们最亲密的时候,叫他觉得一切都还有希望。
江随澜继续:“九洲风气再开明,师徒间也要守礼的。越了礼制,总是要遭人诟病。在雁歧山,孤琴仙尊那样缥缈如仙的人物,犯了错,自然不是他的错,那么就是我的错。弟子间议论纷纷,那些不好听的话,师尊难道都没听过?你又从不在人前对我好,更显得好像全是我可耻,把谪仙般的人物拽进了凡尘,我总不能冲上去和人家,师尊私下待我是极好的。”
殷淮梦僵在原地。
江随澜看着殷淮梦,眼眶红了,语气有些讽刺:“我与师尊在一起,的确错了,但师尊就一点错没有吗?我不要师徒关系了,不要再独自承受非议,没想到师尊竟那么享受那禁忌的关系啊。”
殷淮梦哑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随澜沉默片刻。
殷淮梦正在想如何解释,如何道歉,江随澜忽然开口:“我只是委屈,委屈了很多年,一直没有,今天出来,心里舒服多了。”
他不再看殷淮梦,弯腰抱起猫,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