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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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气氛凝滞许久,直到江随澜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梯拐角,大堂中的空气才重新流动似的。

    潜阳走到楼冰身边,蹲下来,动作迟缓,有些不敢面对地伸出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和心跳。

    还有一息尚存!

    潜阳欣喜若狂地叫来霸剑,让他看楼冰伤势。

    霸剑一眼览过楼冰心口与腹部几乎被剑捣烂的伤口,因为陵鱼体质,凝了冰,止了血,又尚存气若游丝的一息,像是没死。可方才江随澜那姿态,不像是会手下留情。霸剑心中一动,伸手在楼冰额前一探,运功内视,果然,灵台识海具毁,神魂破碎几乎散尽,只因陵鱼身体强悍,苟延残喘这一息罢了。

    他对潜阳摇头。

    潜阳抓着他的衣服,恳求道:“师兄,救救他,救救他。他还有呼吸,摇头是何意?”

    霸剑闭眼,喟叹地:“神魂散了,只躯壳残余一息,你应知晓,这无处可救。”

    潜阳有些颤抖,他神情恍惚,松开紧攥霸剑衣服的手,一时间不能相信。

    默然流了片刻的泪,他忽然伸出手,替楼冰擦拭掉从口鼻中溢出的血,撕下衣角堵住楼冰胸口和腹部数道可怖的伤口。他浑身都在发抖,承受不了这样巨大的痛苦似的。

    霸剑看不下去,按住他的肩,轻轻拍了拍,低声:“秦,节哀顺变。”

    潜阳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倏然已无哀色。

    他解开腰间的乾坤袋,叫霸剑开,他现无修为,连自己的乾坤袋都不开。他:“里头有一颗冰珠,拿出来,我给楼师弟用。”

    霸剑的脸色变了变。

    冰珠含在嘴里,能使尸体上千年栩栩如生。

    但他终究没话,只帮潜阳把冰珠拿了出来,眼睁睁看着他把珠子送进楼冰嘴里,而后嘴角忽然荡出一抹温柔的笑意。笑了一会儿,又变成狰狞痛恨。他呓语般:“在桓洲,我何必拉师弟出幻境,困在幻境里,以他修为,撑几十年不是问题……哦,我想起来了,我受不了他一心只有师兄的样子,为师兄疯,为师兄狂,为师兄痛,最后死在这里,死在江随澜手下,师兄拦都没帮他拦一下。”

    霸剑瞥了一眼还在楼梯站着的殷淮梦,为他辩解:“随澜最后的魔气屏障太强了,我都进不去,淮梦几经折腾,修为不比从前,更无从下手。”

    潜阳没有话,抚着楼冰的眉眼,又笑了,:“师弟,总归最后还是我最在乎你,我带你回重峰,你在重峰只住了一段日子,但那真是我这一百多年来最开心的日子了……”

    霸剑见他如此,只能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没法再劝什么,转头起身去和掌柜商讨赔偿事宜了。

    *

    殷淮梦把秋泓剑上的血迹擦干净了,送到江随澜房里。

    他给江随澜处理伤口时很细致,到了自己,只是草草用药糊了糊,脸色苍白,除了伤口本身疼,还因为丹田受创也不好过。

    他坐了一会儿,看着江随澜。云片糕窝在江随澜的枕头边,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太闹腾了,殷淮梦有点想把它拎走。

    这时江随澜翻了个身,嗓音沙哑地:“出去。”

    殷淮梦浑身一僵,只一会儿,便依言起身离开,走到门口,忽然顿住:“此地不宜久留,还是要尽快去雁歧山。”

    魔修身份不仅暴露,而且张扬至此,若非雁歧山作保,他们的处境还要更差。

    “嗯。”之后就没声了。

    殷淮梦轻轻开了门,走出去,轻轻阖上门。一转身,就见那条魔龙化成的人直直站着,那张布满鳞纹的脸和猩红的眼看起来极为可怖,来铜驼城前他们就商量过,要阿玄别在人前化形。

    此时,魔龙脸上的表情却是茫然的。

    他望着江随澜的房间,问殷淮梦:“刚刚那是谁?”

    殷淮梦怔了怔:“是随澜。”

    “随澜,随澜,”他重复念着这个名字,茫然之色更甚了,“随澜不是白么?”刚才的气息不是白。

    殷淮梦看了他一眼,:“随澜是随澜。”

    魔龙就跟着念了一遍这句话。

    “你们龙,人都分不清么。”殷淮梦冷冷地刺他。

    见面到现在,江随澜待这条龙比待他好多了,叫他心里泛酸。

    “你分得清?”阿玄是很真诚的语气,还带着求教的意味,殷淮梦却噎住了。顿了顿,他才:“随澜就是随澜。不是什么黑白,也不是什么其他人,我分得清。”

    他不再和魔龙纠缠。

    下了楼,和叶慕交代,一是好好安顿那些人,二是传讯回雁歧山,让那边有个准备,他和江随澜或明早或明晚会到。

    霸剑听到了,过来沉声:“不必了,我已和师父了。”

    叶慕朝霸剑行礼,拘谨道:“师叔论事,我便不扰了。”

    霸剑点了点头。

    叶慕走了。这时客栈也闭了门,潜阳抱着楼冰去了霸剑为他定的房,一片狼籍的大堂只剩霸剑和殷淮梦。

    “淮梦,坐,我们谈谈。”

    霸剑——穆途归修重剑,重剑无锋,只有一往无前的孤勇,每次出招都是铺天盖地的灵力压制,剑风扫荡,无人能挡,“霸”之一字,就是这么来的。

    亦是因为霸气无双,许多人都当穆途归是有勇无谋。

    穆途归是兰湘子的第一个徒弟,那时兰湘子还是化境,生活百无聊赖,每天的乐趣就是给徒弟上课。不光心法剑法掰开了、揉碎了讲,人生各种遭遇也能摆出一二三的道道来。

    听着这样教诲长大的穆途归,不话则已,要也能头头是道。

    而且穆途归心细敏锐,也很会带孩子。

    他是翼洲人在是家族中,他是这一辈的长兄,把弟妹们照顾得很好。

    穆途归到雁歧山时已有十五岁,身处修道家族,该懂都已经懂了,兰湘子讲些深的也能体悟一番。过了没几年,兰湘子收醉刀和殷淮梦是前后脚的事,那时两人都还只是孩,十一二的年纪,教他们不像教穆途归那样容易。

    兰湘子与其授道,不如还是在寻自己通往无境的道。讲课,掰开了揉碎了,孩子还听不懂,就干脆让他们自己去悟、去问。

    醉刀倒是活泼,有什么不懂的就,但殷淮梦一整天下来都不了一句话,穆途归担心他,常私下与他交流,努力从他嘴里撬话,探究他心中如何想的。

    时日久了,也与殷淮梦交了心。

    后来殷淮梦长大了,他们各自修道,各自有任务,像过去那样的谈心少了,但师兄弟的感情总是没有变的。

    殷淮梦在霸剑对面坐下。

    掌柜的亲自送了酒过来。

    悲芳春。

    霸剑为他斟酒,殷淮梦饮了一杯,神色撑不住般,陡然灰败。

    “师兄,我好狼狈,从未这么狼狈过。”他疲倦道。

    霸剑诧异地看了殷淮梦一眼:“你狼狈?”

    他笑了一声,辨不出什么意味,仿佛纯粹感慨:“我还以为你破无情道后,顺应本心,从此恣肆多情了。”

    殷淮梦抬眼,不知道霸剑这是不是讽刺。

    霸剑为自己倒了杯酒,饮尽后缓缓道:“淮梦,我知你内敛,知你孤傲,知你要强。你修道一帆风顺,走到今日,除开感情之事,从来只得不失。第一次超出你预料的失是楼师弟陨落,第二次是江随澜离你而去,我没法像师父一样完全看透你的心,但在这件事上,我有些许揣测——你太想要两全了。”

    殷淮梦认真听着,点了点头,轻声:“是。”

    “今天你的那话,既伤楼冰,也伤江随澜,你知道为什么吗?”

    殷淮梦摆在膝上的手握紧了,沉默着。

    “感情之事,是没法两全的,倒是两伤容易至极。你为随澜破道,为他堕魔,一路追着他——去了魔渊吧?师父给了我魂火叫我找你们,我看到你的魂火指到魔渊方向了。”

    “是的。”

    霸剑注视着他,颇恨铁不成钢:“你为江随澜做了你对人生而言最为重大的抉择,本应将你的心清清楚楚展现在他面前,叫他知道你待他的真心,但你偏在那些事上黏糊不清——楼冰在幻境中与你发生了什么重要吗?楼冰是过得好还是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既不爱楼冰,随澜又因你与楼冰的过往伤过心,你就更该避嫌,当断则断,不看,不听,不问。还是你还心有楼冰?”

    殷淮梦摇头。

    霸剑看着他,继续:“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你觉得今日随澜走火入魔,那般疯狂杀意,与你态度无关吗?”

    殷淮梦苦笑:“看来是极有关的。”

    “是极有关的,”霸剑掷地有声,“你想要两全,但爱是没法两全的;你想要两全,楼冰和随澜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是因为要把这二变成一。一心一意的一。”

    此间寂静。

    霸剑最后道:“淮梦,你要知道,今日所发生的种种,你是罪魁祸首。”

    片刻后,殷淮梦:“我知道了,师兄。”

    他痛饮一杯,抹了嘴,慢慢:“师兄,你的对,我不该犹犹豫豫,好像顾着两头,我对楼冰既已无意,应该清楚明白地做出表现,不叫随澜误会。只是今日以前……我还是有困惑的。”

    殷淮梦声音低了下去,他:“我爱随澜,我这样爱随澜,为他所行种种事,回首起来叫我自己都害怕,我这份爱,是怎样的爱啊?是百年习惯的延续,是受不了失去的偏执,是畸形的占有欲,还是……真正的爱?我问楼冰幻境中结果如何,并非想和他再续前缘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若换了是楼冰与我共度百年,我会像此刻对随澜般对楼冰吗?潜阳那未尽的话,叫我知晓幻境里,我从未与楼冰在一起过,于是我突然醒悟了。我和楼师弟两百年相处,我都没真正踏出那一步,一百年后重逢,我亦没踏出那一步,幻境中轮回,我也没有。我终于确认,随澜是特别的。”

    霸剑突然问:“若不是呢?若一切重来,你和楼冰是可能在一起的,随澜不是特别的那个,只是恰巧与你百年在你心中扎了根,生了极深的感情,换成楼冰,换成江冰,换成随便什么人,都会叫你如此疯癫欲狂,你怎么办?”

    殷淮梦哑了半晌,抬头看了一眼楼上,仿佛能透过重重墙壁,看见江随澜的样子。

    霸剑一字一句问:“若有其他可能,你就能不爱江随澜了吗?”

    殷淮梦垂下眼,看酒杯中荡漾着一丝碧色的悲芳春,他:“不能。”

    他又喑哑道:“没有其他可能。”

    霸剑:“这就足够了,淮梦。无法忍受失去、习惯、占有欲,没有其他可能,人生注定如此,你爱江随澜,这就足够了。”

    *

    次日一早,江随澜醒来时,腹部那一道很浅的剑痕已经彻底自愈,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他抬掌覆盖上去,感受着腹中生命的气息,:“早啊,宝宝。”

    一偏头,又看见猫在他枕头边四仰八叉地睡着,伸手挠它的肚子,猫咕嘟一下就醒了。

    江随澜冲它笑:“早啊,云片糕。”

    猫喵喵叫着,蹭他掌心。

    和猫玩了片刻,江随澜起床洗漱更衣,对着镜子认真束好发。

    下楼,到了楼下,大堂寂静了一瞬。

    江随澜视若无睹,神态自若地朝二要了一碗面条。面条细而劲道,汤汁浮着一层金色的油,味道极鲜美。江随澜吃得很仔细,吃到末了,只剩一碗面汤,他口口,把面汤也喝尽了。

    吃饱喝足,江随澜又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该收拾的收拾了。他叫了一声阿玄,半天没听到人应。按照约定,阿玄最好别在铜驼城化形,因此也没法单独给他开个房间,他身形可大可,江随澜就让他什么地方舒服在什么地方待一晚,走的时候会叫他。

    “阿玄?”江随澜又叫了一声,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周,魔气感应了个遍,才确定阿玄不在屋里。

    猫忽然对着窗户的方向叫了一声,江随澜反应过来,推开窗,细长如蛇的黑龙啪嗒掉在窗台上,四只爪子按住窗沿,慢吞吞爬进来,摇摇尾巴,变了人形。

    江随澜问他:“方才在做什么,都没听到我叫你。”

    阿玄仔仔细细看他,看得江随澜有些莫名了,他才:“在屋顶,想了一晚上,随澜是随澜。”

    “什么随澜是随澜?”

    阿玄:“随澜不是白,不是龙,只是随澜。”

    这句完,顿了一下,问江随澜:“对吗?”

    江随澜莞尔一笑:“对。”

    阿玄也露出笑容:“我现在记住了。”

    这当口,有人敲门:“随澜,你想现在启程去雁歧山,还是想再在这里待一待?”

    是霸剑的声音。江随澜:“现在就走吧。”

    那边:“好。”

    两息之后,霸剑:“你和淮梦一起走,我和潜阳一起,我们分开,可以吗?昨天的事……潜阳一时不能接受,最好你们不要同行。”

    江随澜沉默了片刻,:“可以。”

    “青鸢就在门口,淮梦在那等你,下楼就可以走。”

    江随澜:“好。”

    又是两息,霸剑:“随澜,我是希望你和淮梦能好好在一起的。我知道他伤你良多,是我偏心他,望你谅解他,他……情之一字,经得太少,有时显得蠢笨,但是真心爱你。”

    江随澜没有话。

    霸剑顿了顿,:“那我先走了。”

    屋外静了。

    江随澜才发现秋泓剑还在桌上,剑被擦得锃亮,剑刃似被磨过了一遍,闪着寒泽,可削铁断发。

    他把剑拿在手里。

    狂扬曾这把剑是下品,的确,秋泓剑用料不比名剑,但它是他看着殷淮梦一点一点磨,塑形,在炽焰中,剑背上,殷淮梦写了秋泓两个字,江随澜觉得好玩,也想写,殷淮梦便教他,最后他挨着秋泓,先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澜,又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梦。

    秋泓·澜梦。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剑。

    那时候师尊,他境界提升一次,便会为他重一次秋泓剑。师尊他已经备好了更好的材料,要这把剑跟着江随澜的成长而成长。

    师尊还道:“你以后若是悟道剑修,它跟你成长,便容易被你炼化成本命剑;你以后若悟别的道、炼化了别的本命武器,那它作为你成长的见证,也有纪念之情。”

    江随澜还笑嘻嘻地:“那等我入境,重新做剑时,澜梦这两个字我一定要写得好看些。”

    那时师尊温柔地:“多加练习对灵气的细微控制,会写得好看的。”

    过往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了。

    而秋泓剑,一直停在了下品。

    看了半天,江随澜最终还是把剑收了起来。他神情逐渐如常,抱着猫,掩着遮不住的肚子,下了楼。

    果然有一只青鸢停在门口,殷淮梦还是过去那样一身白衣,神情淡淡,仿佛从未变过。见到江随澜,脸上的表情才有波动。

    阿玄变成了一条龙,缠在江随澜手腕上,跟着江随澜上了青鸢。

    青鸢感受到他的气息,有些瑟瑟。

    阿玄发出细的龙吟,本意是安抚,却叫青鸢在空中险些了个跌。

    于是闭了嘴,安静,努力收敛存在感。

    从铜驼城到雁歧山,在青鸢的速度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有弟子专门在山脚接引他们,是兰湘子的吩咐。

    护山大阵对魔修有影响,那弟子给了江随澜和殷淮梦一人一道符,收着,影响会些。又拿出一根细细的带子,系在阿玄身上,效果同符。

    江随澜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兰湘子居然还考虑到了阿玄。

    殷淮梦看出来了,便:“师父天赋在算在预,一切都在他眼中。”

    算?预?

    算人之命运,天之命运?预言、预视未来之事?

    江随澜想到幻境中兰湘子出乎意料的一转身,一句话;脑中灵光一闪,又想到在季洲,父亲曾与他,有位修士到了季洲,见了他,所做出的预言忠告。

    很少有人能准确预见未来,至多到了一定境界,对自身或亲近之人身上会发生什么有模糊预感。

    如若他在幻境中所见的是过去真实发生的事,那就是早在在一百年前,兰湘子就看到了一百年后,他坠入混沌幻境的遭遇,并给他留了那句话。

    江随澜下定决心,要借此机会,问个清楚。

    弟子一路送他们到了主峰竹林。

    兰湘子等着他们。

    见了两人,他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朝二人点头致意:“许久不见,淮梦,随澜。”

    殷淮梦行礼道:“师父。”

    江随澜也行礼:“掌门。”

    兰湘子的目光在江随澜的腹上停了一瞬:“是有五个月了吧?”

    江随澜僵了僵,:“是。”

    兰湘子和颜悦色:“可还都好?”

    江随澜微微抿唇,:“都好。”

    兰湘子点点头:“那就好。你是来拿瘦玉绡的吧,我叫人带你去悬剑崖。”

    江随澜再次行礼:“有劳掌门。”

    “不必客气,合该是你的。”

    那弟子又绷着张脸过来,对江随澜“请”。

    代步的仍然是青鸢,再次飞过雁歧山上空,低头看一峰连着一峰,连绵绿荫,有练习御器的新一批入境弟子路过,有同样乘青鸢采办各项物品的弟子路过,有各境弟子组成的巡卫队路过……

    都喊他身侧的那弟子师兄或师叔。

    江随澜恍惚想,物是人非。

    江随澜离开后,兰湘子的目光落在殷淮梦身上,神情一冷:“跪下。”

    殷淮梦扑通跪了下来。

    兰湘子的威压压得他膝盖抬不起来,头也抬不起来。他咬着牙,只能尽力保持自己不发抖。

    “你父母死在魔修手下,你曾恨魔修入骨,后来你报仇雪恨,放下了仇恨,修无情道,我是赞成的,但如今你竟堕了魔,你是怎么想的,淮梦?”

    殷淮梦喘息艰难,脑中一幕幕回顾碧城那一夜,他涩声道:“我修为受损,要夺回随澜,要晋境,心念一动,就……师父,是我大错,是我愧对父母,成了如今不堪面目……”

    兰湘子叹息一声:“你入了套,淮梦。你那日不清醒,狂扬一句引诱,‘人人都道孤琴要成魔琴’,于是你真成了魔。”

    殷淮梦面色迷惘,他几乎不记得狂扬过这句话了。

    兰湘子继续:“你既已成魔,从今往后,便不再是雁歧山弟子,不再是我的弟子。”

    殷淮梦猝然抬头,他抬头须顶住无境威压,用力之下,牙都咬得咯吱作响,他眼眶刹那间红透了,魔之征兆显在脸上,过往孤琴风仪全无,他嘶声叫道:“师父——!”

    兰湘子不为所动:“今日之后,我不再是你师父。我叫霸剑找你回来,就是要当面与你讲这事。雁歧山名簿中会划掉你的名字,弟子阁中会撤去你的魂灯,你再也不是我的弟子殷淮梦,不是雁歧山的孤琴尊者。淮梦,这是规矩,雁歧山是仙修门派,不容魔修,你堕了魔,就要承受后果。早在百年前,我就提醒过你,江随澜是你的破道,你的沉沦,你的大劫。劫难已然初显,前途未卜,好自为之。”

    “师父,师父!”殷淮梦挣扎叫着,眼睛红得几乎要滴血,“我十岁就到了雁歧山,我将您当做我的父亲,将师兄当做的我哥哥,你们是我的亲人,我不论是生是死,是仙是魔,都是雁歧山的人——”

    兰湘子看着他的样子,眼也微微红了一霎。

    六百年,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殷淮梦这样撕心裂肺的神情。

    上一次见殷淮梦痛彻心扉彻底发狂,还是在梦中看到他为江随澜堕魔。

    他:“淮梦,不修无情道也是好事,人生在世,总归要尝爱恨哀乐,从今往后,想哭便哭,想笑就笑,有所求便去求,都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