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夜闯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1]
蘸满墨的笔在纸上写下去,墨迹宛若惊鸿入水,洇开,散去。叶妙安提笔,审视着自己刚写下的字。
“夫人写的这是什么?怪好看的。”红玉大字不识一个,无非在边上看个热闹。
叶妙安待要和她解释,突然想起这是李准先前念给她的。怎么随笔一写,就写出这句来了?她不由得沉默。
李准几日不回,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次不知为何,叶妙安心里却多少挂念起来。大抵是因为他走时的样子,好像刚被捞上的河豚,气鼓鼓的。
“你之前,你是被老爷从乱坟岗子捡回来的?”
红玉脸上写满了得意:“可不是么,当时实在找不到东西吃,只能从尸首身上扒东西,看看有没有值钱的。结果遇到老爷了,看我手脚勤快,赏我一口饭吃。”
“他去那儿做什么?”叶妙安冷不丁的一问。
红玉被问懵了,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挠了挠头:“去遛弯吧?”
去乱坟岗子遛弯,很别致。
这个人的过往和她的认知相去甚远。别早几年,就是一个月前,还是叶府千金的她也万万想不到,会和他有交集。
她重新蘸墨,继续往后写,“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2]
写毕,叶妙安唤红玉拿了个盆来。她手擎一只滴蜡的火烛,蹲在当院,把刚刚写好的字撕碎,放进盆里,心翼翼地点燃了。
青烟直上,呛得她咳嗽不停,眼泪被熏了下来。她拿手扇了扇,掏出香囊里张炳忠的那封信,趁着火势正猛,掷了进去。火焰一瞬间就将它吞没,纸张烧得卷曲起来,噼啪作响,不多时就变成的一团黑沫。
多少繁华梦,转眼成空,不过枯土一把。烧干净了,就再也不想了。
红玉远远地看着,也不敢过来,心下纳闷:这还没到中元节,夫人烧什么纸呢?
叶妙安拿棍子扒拉了扒拉燃尽的灰烬,确保东西烧的干干净净。她拍了拍裙摆上的浮土,擦干呛出来的眼泪。
再站起来的时候,叶妙安面上坚定,对红玉道:“我修一封书,你去请老爷回来吧。”
身后突然传出一声:“不用请,我回来了。”
叶妙安心忽地一跳,猛然回头。
门廊下果然站着几日未见的人,不知他立在那里看了多久。
叶妙安慌得连忙回头望向盆里。有这个功夫,李准已经走到了身边,行动间掀起一阵暗香:“放心吧,都烧干净了。”
叶妙安望向李准,他眉眼间阴晦不明,是自己没见过的神色。
“我……”叶妙安刚要解释,对方却断了他。
李准抬了抬手,叶妙安这才注意到,他手上提了一壶酒。
“夫人可赏光,陪我酌一杯?”
叶妙安是不会喝酒的。但是清亮液体倒进杯里,熏熏然带着一丝果香,闻着甜滋滋,她不禁的抿了一口。
火线似的烧灼顺着舌尖猛地往上蹿,吓得她连忙放下杯子。
李准不勉强她,自己独饮了两三杯,突然:“夫人今天烧的是信物吧。”
他斟酌了很久,杯子拿起又放下,最后才吞吐出几个字:“你……还在想张炳忠吗?”
叶妙安听了李准这话,骤然一愣:“什么?”
“我能帮你心愿得偿。”李准面无表情地。
这句话隐隐含着试探。
巨大的怒气好像滔天巨浪,一个跟头翻着一个跟头,朝叶妙安拍过来。她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风口浪尖,几乎立不住。
原本自己已经下定决心,陪着李准,甚至舍下面子请他回来,对方却莫名其妙将她一把推开。就因为在车上哭了一鼻子,就因为看见她烧张炳忠的信?
李准拿她当什么?抢亲的是他,发她给别人的也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当自己是狗吗?
李准看着眼前少女脸上现出隐隐压抑的恼怒,心里突然有了几分确定,握着杯子的手稍稍放松。
“刚刚是我喝醉了胡,全不作数。”他伸出手来,想要擦擦叶妙安沾了烟灰的脸:“花猫似的。”
叶妙安猛地往后一躲,嘴抿得紧紧的,让他的手落了个空。叶妙安想发火,撒泼,骂他心甘情愿当绿帽王八。但她的教养不允许她这么做,矜持着濒临破碎的自尊,一个字也没吐。
“我……”李准了一半,停了下来。
时局有变,我是怕护你不住。但他不想把懦弱胆怯的一面给叶妙安看,这句话到底是没出来。
他重又开了一句头:“夫人当真不想?”
“想什么?”叶妙安言语里有几分针锋相对。
李准自回到家之后,第一次舒展眉头,他答非所问道:“好,一言为定。”
叶妙安哪里知道他心里的九曲回肠,只觉得李准的约定可笑至极,心烦意乱地猛灌了自己几杯酒。头晕晕沉沉,竟然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梦里,好像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你这次不走,就再也不许走了。”
***
扣,扣,扣。
三声清脆敲击声,把木窗震得微颤,武娘连忙从榻上爬起,把窗子支开。
一个穿着夜行衣的清瘦少年鹞子翻身跃进屋内,冲武娘笑道:“可成了?”
武娘点点头,往外一让,左怀恩整个人摊在床上,鼾声连天。
“这憨猪。”少年不屑地拿脚尖踹了踹左怀恩,他一动不动,好像一坨死肉。
嘲讽了两句,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卷粗麻绳和一只大布口袋,双臂一展,对着左怀恩比划了比划。这厮吃的膘肥体壮,袋子左右有些局促。少年先将他五花大绑,然后又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装了进去。
少年拿粗麻绳给袋口系紧,猛地起身,竟将那一人高的口袋背了起来。
“雀儿,他是朝廷命官,你要带他去哪?可别干掉脑袋的事儿。”武娘急急地跟上他,手里绞着衣襟。
见那名唤雀儿的少年不为所动,她又:“这蒙汗药撑不过一个时辰,你一定速去速回。”
武雀儿回头,冲着武娘混不吝地一笑:“放心吧阿姊,我心里有数。干完这一票,就够赎你出来的了。”
他语气渐渐落寞下去,人却轻快的从来时的窗子跳了下去。
来如影,去如风。
等在下面的骡车接到了人,轮毂快速转了起来,借着夜色掩护,一路往城里去了。
不多时,就到了红墙边上。武雀儿跳下车,把大布口袋卸下来,拉车的赶着骡车迅速消失在晚间湿滑的薄雾。
“天干物燥——心火烛——”
隔着角门,都能听见更的宫人悠长的呼喊。紧跟着,就是内侍巡视的齐刷刷脚步声。
武雀儿从袖中掏出匕首,在嘴里叼着,手中麻利的解开口袋,露出昏迷的左怀恩。
他刀尖一翻,用力撬开左怀恩的嘴。只见白刃一闪,血光外露,左怀恩的整条舌头竟然被割了下来!
那口条被甩在地上,在灰里弹了两下,被躲着的野狗跑来叼了去,好一顿饱餐。
遭受这剜心刺骨之痛,左怀恩竟然还是没醒,只是闷哼一声。
武雀儿暗想,这药果然不一样般。他慢条斯理地撕了条破布,堵住了左怀恩满口的血,将口袋重又系上了。
其实刚刚在阿姊那儿就应该动手,但他不想让她见血。
事毕,武雀儿整了整自己的面巾,只漏出两只眼睛,继续耐心等待着。
作者有话要: [1] [2]取自《青玉案·元夕》,作者辛弃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