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玲珑棋局
子时,承乾宫。
守夜的宫女坐在外间门口,强忍着哈欠的冲动,一下一下扇着扇子。
天气闷热,玉帐并没有放下,四下放着冰盆,隐隐的凉意四伏。
窗户微微支起,一缕白烟无声无息的渗进来,直冲着睡榻而去,忽的,散了。
庞贵妃正在熟睡,被这烟扰的“唔”了一声,重重的翻了个身。
***
晌午时分,李准看过操练,一个人马在河边溜达。这几日酷热,晚上睡着时,翻个身席子也能黏在身上,很不爽利。
淡淡光在平静无波的河水上拢出一层雾气,把水中倒影映射的似真似幻。李准把手伸进冰凉的河中,哗啦一声捧起一把,舒服的洗了个脸。琉璃似的水面被成一块一块,久久不能平息。
明明是四下祥和,但他心里总隐隐有些不安。已经有几日了,他那一点酸气早就消了,是不是该回家看看?
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断了他的思绪。官厅操练端着密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转眼就到了跟前:“秉掌印,宫中急报!”
李准一愣,没想到预感成真,一大早会有急信,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他接过来粗粗一看,立刻沉声道:“备马。”
承乾宫已经乱作一团,庞贵妃是从昨天夜里起病的。
先是高烧,后半夜烧退了。太子得知贵妃病了,一大早来请安。本来好端端的庞贵妃突然暴起,抓住他开始谵妄,圣上要不行了,自己不想做朝天女,跟着金银器皿一起陪葬。
这一句句的别是在宫里,就是在寻常百姓家,也不能放在台面上,放出来就是诛九族的罪过。
庞贵妃这番话一出来,后宫之主自然不能坐视不管,等李准进宫的时候,承乾宫门前已经被拘起来,避不见客。
李准在承乾宫门口沉声道:“的求见皇贵妃娘娘。”
十几个火者排成一列,是秉命,将宫门紧紧围住,面如铁板,一概不回。
李准不能硬闯,转去慈庆宫。一看见赵常,就问:“太子那边呢?”
赵常立刻回答:“太子殿下还好,就是早上请安的时候有些受惊了。”
完,他凑过来在李准耳边低语了一句:“刘宝成的人叫我给隔开了,太子身边现在是自己人。”
李准点点头,不等宫人通报,就大步流星进了殿。
偌大的寝宫,满满当当的博古架,琳琅满目的装潢,愣是没看到太子身影。李准没问垂手站着的宫人,直直往里走。绕过棋盘,那蒲团后面缩着一团人影。
太子果然在这里。
“大胆!莫要前来!”察觉到有人来,太子激动地大吼。
李准温柔地:“殿下,是我。”
太子听见这个声音,抬起脸,满脸是还没散去的惊恐。
李准张开手,太子顾不上许多,连滚带爬地扑到李准怀里。他身量长成了大人,心里到底还是个孩子。
李准冒着大不韪,越矩地摸了摸太子的头:“是的来晚了。”
太子并没怪罪他,只是茫茫然:“母妃病了。”
“的知道。”
“本宫从没见过这种病法……她会死吗?”
“不会。”
“为什么不会?”
李准凝视着太子的眼睛,眸中一片深沉:“殿下信我吗?”
太子回望李准。
***
“殿下怎的藏在这里?”
李准找了好大一圈,才在蒲团后面发现七八岁大的四皇子。
他不受宠,自然不受宫人待见,只有跟着生母庞才人的李准对他格外上心。
“大将军要死了。”四皇子奶声奶气地哭着,手里捧着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儿。
原本乌云驾雪的毛发此刻黯淡无光,看上去时日无多。
李准蹲下来,看着眼前七八岁的皇子:“把大将军给我,好吗?”
四皇子摇头不肯,紧紧搂着将死的猫。
大将军是庞才人给他的,毛发蓬松,像个狮子,是宫里最威风凛凛一只猫。
四皇子爱它,日夜和它吃住在一块。今日好容易得了一碟自己最喜的马蹄糕,四皇子都没舍得吃,在院子里特意寻了大将军,先掰了一块喂他。可那猫才吃了一点,就不行了。
“大将军不会死。”李准缓了缓,温柔而坚定的,“殿下信我吗?”
四皇子先是摇摇头,但李准的目光透露着可信。
半晌,他犹犹豫豫地点了一下。
李准一手接过猫,一手拉着的他站起来,温声:“殿下蹲了这么久,肯定饿了,的给您拿点吃的去。以后除了庞才人给的吃食,旁的咱们不吃,好吗?”
四皇子心里想,如果这个太监把大将军治好了,他便都听他的。
隔了两天,大将军果然好了,看着比之前更精神,更威武。只是额头上多了一个白点,按李准的话——“这是服了药的缘故。”
害了大将军的人,最终也没查出来,只有送点心的宫女被杖毙了。至于主谋是谁,为何下毒,都统统落在了这个不会话的死人身上。如同宫里许多无头案一样,整件事被水过无痕地翻了篇。
***
“本宫信你。”太子想起来大将军那一出,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母妃几日就能好,对吗?”
那日李准刚把大将军拿走,它就断了气。他心道,糊弄个孩子容易,寻个相似的猫就完了,但庞贵妃这事哪有这么简单。
她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行。
李准搀着太子站起来,嘴里温声道:“那是自然,娘娘吉人天相,不多时就能痊愈。”
太子突然嗫嚅,看宫人退的远远的,才声,“这几日宫里守着的好像换了人,有些我不认识的生面孔,刘宝成还隔三差五来看本宫。你……能不走吗?”
李准没回答,只是紧了紧抓着太子的手。
慈庆宫偌大,再尊贵的身子,能握住的,也不过这一掌而已。
这片刻温情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殿内响起了熟悉的尖声:“给太子殿下请安。”
刘宝成弓着身走了进来,看见李准,面上现出假模假样的惊讶:“哟,赶巧了,李公公也在。”
太子看见刘宝成,心中不喜,不欲多呆,拔开步就走:“我要去看母妃。”
刘宝成虚虚拦住,慢声道:“这可不成,皇后娘娘口谕,庞贵妃别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会发癫,现下谁都不可去见。”
完,他脸上堆满了遗憾,抬眼瞥了瞥李准。
李准看在眼里,点点头:“殿下还是听刘公公一句劝。左右贵妃娘娘身边有人照顾,贸贸然过去,反倒扰她养病。”
太子见李准也这么,方才停下脚步。
李准扶太子上榻休息,嘱咐宫人好生照看,才和刘宝成一起退出慈庆宫。
“师爷刚刚是知道我在慈庆宫,才特意来的吧。”一路往北快走到御马监的直房,李准才淡淡地。
这点脾气倒让刘宝成有几分放心:“这几日宫里乱的很,杂家难免多走动走动,你不必多想。”
“我不在宫中,凡事确实晚上一步……还望师爷多多上心。”
刘宝成颔首:“这回庞贵妃遭病,确实是杂家也没料到,不然什么也不能吓着太子殿下。”他想了想,续道:“这样,杂家再多派些人,把两边都看住了,肯定不会再闹差子。”
那面色真诚的倒不像是假。只是在宫里长待的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估计他们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李准不想深究,恭声道谢。
两人在御马监门口分别,李准提步迈进门里。等刘宝成走远,他又转身,门里出来了。
既然有人先动手,那就怪不得他了。只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个人要见。
***
院垂着牵牛花,秧子上爬着角瓜,一派田园隐居之意。
“药可吃着?”清凉男声道。
“秉师傅,十来年了一直吃着。”
雪洞一般的室内只有安息香静燃,缭缭绕绕,如登太虚幻境。
两人席地而坐,面前一副玲珑棋局。
啪嗒,一粒黑子落下:“如此甚好,无欲无求,实乃至刚至阳。”
李准执白子,微微皱眉,半晌才落下一字:“师傅,我不知道这样做……周全不周全。”
“世间哪有万全之策。”
谈话间几个回合,白子已被死死困住。
李准迟疑。他棋术不精,征子不利,此刻以无力回天,于是叹了口气。
对面那人笑笑,接过李准手下棋子,往右下角落下。
局面豁然开朗,层层叠叠的白子竟然突破黑子围困,化险为夷。
如此一来,便能成“千层宝阁”之势[1]。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男人指着落下那处,意味深长。
李准还是有些犹豫:“我只是不知自己能不能做到。”
“知我为何寻你?你无父无母,一缕浮萍,意志坚定。无牵无挂,六根清净,方成大事。”
李准颔首称是,但在心中暗想,师傅料事如神,也有猜不中的时候。
如今他有了挂念的人,那个柔软的名字在心尖上一滚,又酸又甜。
他再不是心中无一物了。
作者有话要: [1]取自李逸民《忘忧清乐集》的“千层宝阁”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