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
卷二风波起
*
建明五年夏, 六月当头的时节, 天气热得发闷。
邵太后靠在一鸦青织金绣云纹引枕上,身边立着两个穿宫装的宫女, 一左一右地轻轻着扇。太后前不久才从普济寺祈福回宫, 路上紧赶慢赶,由着周遭各府衙调度冰用, 就这样还是热着了,一连几天病恹恹的有气无力。
定安坐在邵太后塌下矮椅上,同她念着手里的经文。太后如今越发上了年纪, 旁的事一概不理, 只一心礼佛。定安跟在她身边这样久,也是深习佛法。闲时太后最喜欢这样听她诵经, 常常听着听着就是一个下午。
定安正讲到心不染一法那段,外头有人起了悬在门边的天青明纱帐子, 塌上的太后抬了抬眼皮,瞥见是习秋。习秋手里还托着个景泰蓝的陶瓮,她进了里面, 将瓮放下, 身后宫女端着托盏上前来,习秋这才揭开瓮盖,从中舀了碗粥羹。
定安听到声响, 停了诵经。习秋托着那粥羹过来:“这是厨房新送过来的,娘娘不如尝几口?”
太后嫌恶地蹙了下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几日着实没胃口, 闻了那些粥的羹的,只觉着反胃恶心。”
她自回来就落了这病,太医署的方子吃了几副,不见多好,这些天几乎没怎么进食。
习秋道:“娘娘还没听我把这话完,这粥羹用的是桂花和银耳,又是用冰块降凉了才送来的,清爽可口,很是开胃。娘娘尝一尝就知这好处了。”
她这么一,邵太后来了些兴致:“用桂花入了银耳羹?这法子听着新奇。”
习秋与定安默契地相视一笑。定安起了身,给习秋腾出空位来。宫女扶着太后坐起身来,习秋服侍着她用过几口,见邵太后没再什么,因笑道:“娘娘觉着可还行?这当头倒不要我拿走了。”
邵太后笑着觑她一眼:“都这一把年纪了,讲话还这么滑头。行行行,本宫就夸一夸你费心了,找了这好玩意儿来。”
习秋又笑了:“娘娘可夸错人了,这法子可不是奴婢想出来的。”
邵太后奇道:“不是你又是谁?总不会是你逮着那个宫女硬要人家出的主意。”
她话
一出,旁边两个宫女俱是抿嘴低头,定安眼中也隐有了笑意。这缘由还是在普济寺的时候,习秋见寺中素斋做得好,太后爱吃,走前专门去问灶上的大和尚要了食谱。太后听了这一,又气又笑:“旁人来寺中斋戒祈福,都为着佛理,独你一个是着人家膳食的主意。可真叫我怎么你好。”
习秋知邵太后在调侃自己,也不介意当着宫女的面当了笑料,只摇了摇头,笑:“娘娘这就猜不对了。这法子是十六殿下给我的,她见娘娘几日不进膳,是急坏了的,不知从哪儿得了这么个宝贝,就让奴婢试着给娘娘做一做,到不想还真合了娘娘胃口。”
邵太后倒是没想见,她看着后面的定安,甚感安慰。这几年定安时时跟在她身边,感情深了,渐渐是连熙宁都比不上的。熙宁她还有着皇后皇上那两处,定安却只有太后,亲疏因而生了分别。
邵太后道:“好孩子,你费心了。这话也不早点,若了我是看在你的份上也要尝一尝的。”
习秋道:“这可不是。谁不知道娘娘最疼殿下,若知道有这个缘故,就算不爱吃定也是要硬吃下半盏。奴婢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正该治一治您这食不下咽的毛病,倒是殿下不愿屈着您,因而才向奴婢叮嘱了,不许提她这一茬。”
邵太后被她逗得直发笑:“听听这话,这些年我是宠你宠过头了,也不知吃了你多少算计。”着,又看向定安,“旁人都是有一宗巧要讨一百宗的好,你这孩子做了好事倒还不许人声张了。”
定安掩上书卷,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我哪有您讲得那样好,不过是害怕皇祖母不喜欢,害怕怪罪我头上,才不让姑姑的。若是皇祖母喜欢了,我自也是要邀功的。您瞧,您现下是爱极了的,我可不就要来讨赏了。”
邵太后听着她趣的话,愈加失笑:“你们这一个个的巧舌如簧,不清楚的还以为我养了戏班子,整日里只听着你们逗笑就罢了。”
这样着闲话,邵太后将将也用下半碗的桂花银耳粥。她挥挥手,不想吃了。习秋放下碗盏,让人端了茶盏来给太后漱口,边道:“这是一道,那里还有一道,娘
娘可要尝尝?”
太后慢悠悠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还有一道什么的?”
习秋不直,卖了个关子:“娘娘见了就知道了。”
身后的宫女又端了个粉蓝官窑的瓷盅,揭了盖子,香气扑鼻而来。
习秋道:“这叫酸笋鸡皮汤,宫里是不做这东西的,奴婢私下觉着娘娘吃甜的吃腻了,喝一碗汤汤水水,倒也解腻。”
太后用过方才的桂花银耳粥,稍稍开了些胃口,见了瓷盅的汤也不犯恶心了。她点了下头,让习秋盛一碗给她,问道:“这也是十六的主意?”
“这可不是我的。”定安先答道,“是习秋姑姑自己想的罢。”
习秋笑道:“我不过借一借殿下的东风,算不得什么。”
正服侍着太后用膳当头,外间熙熙攘攘的有些动静传来。习秋向外看了眼,皱起眉头:“你们去看看,外面吵吵闹闹做什么,也不怕污了太后娘娘清静。”
宫女领命,不一会儿又进来了,答话道:“是才人娘娘在外头,是来看望老祖宗的。”
这话一出口,殿里几人神色各异。邵太后略有些不耐烦,抬了抬手:“本宫回来这几日,除了十三连皇后都不曾见过,她来什子僭越,简直胡闹。”
习秋见邵太后心烦,正要起身出外应对,定安轻轻按住她的手。习秋一怔,抬眼看去,定安笑道:“姑姑留在这儿好好伺候皇祖母用膳吧,我出去看看就行。”
习秋道了谢,定安领着几个宫女出去了。正殿外迎着日头站着个穿胭脂色刺云锦暗纹宫装的女子,十七八岁,姿容俏丽,发上簪着金累丝红宝石步摇,耳边带着对金累丝珠玉坠子,同静妃一般的华光彩饰,却又不如后者衬得住这份厚重。
那女子背对着定安,不住摇着手上绘牡丹丛纹样团扇,显然是热得紧。可不是吗,正是晌午,日头毒辣得很,难为她能巴巴地赶过来。
定安大致猜到这人的身份,她近前来,女子回身看到她。定安穿着件月蓝绣兰对襟褂,发上戴着白玉海棠珠花簪。她出了孝期,不止一味的素净,但到底多以淡雅为主,这既是定安自己愿意的,也迎了太后的喜好。眼下她长开不少,眉眼如画,真真是承了
陈妃盛年的好相貌,再加上这些年太后谢司白两处教养,落落大方的,不比从前那样畏手畏脚。
徐才人怔了一怔,只觉眼前这姑娘美得不似人间应有,话时不紧带了些敬畏,生怕惊扰了仙子一样:“姑娘可是娘娘身边的人?”
近些年来大魏天灾不断,邵太后一年前离宫到普济寺吃斋念佛,为苍生祈福,定安自请同去,一待就是一整年,如今才随太后回来。这徐才人是不久刚进的宫,不认识她也算得过去。
定安笑了笑,还没话,身边的宫女忙是低声道:“这位是十六帝姬。”
徐才人闻言“啊”了声,赶忙用手掩住了嘴,剩下一双大眼睛歉意满满地盯着定安。
定安对她印象原本不佳,想她是个急功近利的,才在暑天冒着这日头来问安。但现在又见她这样率直,反而存疑起来。
定安温和道:“皇祖母身子不适,这几日一概不见人的,才人娘娘还先请回吧。改日再随其他人一同来。”
定安罢,徐才人眨了眨眼睛,呆头呆脑的样子,同她艳丽外表截然不符:“其他人不曾来过吗?”
定安一愣,转瞬就明白了其中隐情。这位徐才人容貌虽出众,脑子却不怎么好使,她应是被什么人诓骗了来,可见那人用心歹毒。这样的事在宫中不算少见,看得多了,倒是不足为奇。定安没和她明,正要转身进去,听到徐才人喃喃着,满是不可置信:“难不成是我记错时日了吗?应当是记错了吧……”
定安:“……”
徐才人并不觉得其中有诈,满心以为是自己的错。她大大咧咧向定安道了谢,定安稍稍生了些恻隐之心。她回头,淡然道:“才人娘娘。”
徐才人脚步慢了慢:“殿下还有事?”
“并无大事。”定安静静看着她,面上笑意清浅,看不出任何端倪,“只不过皇祖母路上感了热疾,自回宫就下过诏,不许任何人来扰清静。娘娘若真为了皇祖母好,还是等母后发过话再来问安罢。”
她话留了三分,没有明着点破。徐才人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定安见状不再多言,这件事本与她无关,于情于理她已是仁至义尽。
回了殿中,习秋已经将碗碟收拾
起,邵太后漱过口后懒懒躺在榻子上,眼见着是困了,听见帘子起的声响,她掀了掀眼皮,问道:“怎么样了?”
定安回答:“是长乐宫的徐才人,我已让她先走了。”
邵太后点点头,对这个名字不大有印象,也懒得去理会。这些年来,许是国泰民安得太久,永平帝渐渐歇了前朝上进的心思,转而沉耽于炼丹和女色。前年宫中大选过一回,其后又陆陆续续收了些入宫,后宫妃嫔数量越了礼制,到后来宫殿都不够住,曾扩建修缮过两遭。邵太后提过几次,永平帝当面应下,背后该怎么做仍是怎么做。他们毕竟不是亲母子,隔着这一层,太后不好再什么,怕伤了情分,渐渐的也就放任为之。
宫里人一多,想要混出头难如登天。颖嫔死后,皇帝不再专宠一人,有得宠两月就被抛在脑后的,有冷落了一年忽的想起来又复宠的,也有在园中散步时随兴所至指了宫女做采女的,总之宠妃的名头来来去去,今日是长乐宫,明天不定成了长春宫。徐才人正是新近才得宠的一位。她这样的若是不能趁此机会得个一儿半女,便是始终如无根浮萍,不知什么时候就恩断义绝。
定安又陪着太后坐了会儿,见太后越发困倦,就先起身告退了。
含章殿几年前才修缮过,不比昔年破败颓唐。
静竹一早就等着了,见定安回来,才把要紧的事讲给她。定安听着,眉梢眼角有了笑意:“先生回来了?”
静竹点头,一面服侍着定安换了身干净衣裳:“今早上得了消息的,殿下一早就去了太后娘娘那儿,我也不敢派人报信,只能拖到现在。”
“这倒是无碍。”定安将耳上的一对白玉耳坠摘下来,随手放进象牙雕花的妆奁中,才回头看向静竹,“只是我想现在去见见先生,那边可得空?”
静竹道:“我寻个人去问一问。”
定安笑着点头。昔时她与先生的约法三章自然还是在的,只是过了这样久,渐渐失了约束力。比如定安想在白天到青云轩,也不是完全不可以。
静竹找了个信得过的太监到景轩门传话,不多时得了信。
沿途去的路一如往常空无一人。因着是白日,她从后
角门进了轩中。春日接的她,姑娘随着去寺里修行,大半年没见,五官长开了不少,虽然衣饰素淡,但越来越挡不住浑然天成的明艳娇媚。
春日难得害臊起来,摸着后脑勺,目光飘忽不定,不比从前那样相处自然。
“春日哥哥。”定安还像时候那样称呼他,“先生可在?”
“在,在的。”春日结结巴巴,“他与师父在阁中,殿下还请去吧。”
定安很是奇怪,旁边秋韵笑着趣道:“殿下不用管他,他喝了开水,烫着舌头罢了。”
定安信以为真,她一心都在谢司白身上,没留意春日狠狠剐了眼秋韵。
园子里丛林掩掩,盛夏之景,
因着前几年丢过一册卷宗,青云轩里里外外改建过一番,到处设有机关暗道,若不是熟悉这里的人,常常有来无回。
定安绕过月门,瞥见竹舍之中有两人在,知道其中一位是谢司白的师父谢赞,忙是停下来,想等着他们谈完正事再过去。
谢赞也是个奇人,这些年他陆续放权谢司白,最喜垂钓游山,常常几个月不露面。永平帝这几年越发倚重谢司白,谢赞空顶着个国师的名头,实则早不干政。两个月前定安听谢赞隐有卸任之意,退位让贤给座下弟子谢司白,算云游四海。这几日事情渐渐定下来,做完交接事项,谢赞差不多也要离开京中。
定安想得入神,手下有一搭没一搭不觉摘起廊下矮丛的叶子来。
忽然有人近语,带着些笑意:“殿下心点,若是攫秃了,你先生又该罚你。”
定安轻轻“啊”了声,这才回过神。她抬头,年近半百的谢赞全无老态,身材挺拔,穿着一身青衣,相貌几乎没怎么变,近年来更有些仙风道骨的姿态。也正因如此,永平帝才愈加器重他,对丹药延年益寿之效深信不疑。
定安脸颊微红,不大好意思。谢赞笑了笑,他抬头,不远处草木扶苏,树丛繁茂,竹舍里剩下谢司白一人在,月白风清,灼灼其华,正当意气风发的时候。
谢赞道:“我再有几日就要离京,殿下还请多保重。”
定安一怔,没料到会这么快:“谢先生走得这样早?”
“事情已经交托完毕,这里实非久
留之地,我也该去了。”
定安与谢赞的交际并不算多,但对他印象却一向极佳。谢赞温文尔雅,气质超然,不慕名利,只羡山野间的洒脱,生性旷达不拘节,即便外界对他多有偏见,他始终是不偏不倚,未尝移了一二分心性。因而若不是为着谢司白,他或许一辈子不曾踏足京中。
定安心中升起些不舍来。谢赞笑道:“世事终有一别,殿下不必费心。”着一顿,他又看了看竹舍之上抚琴的谢司白,笑意敛了敛,“昭明就拜托你了。”
定安愣了下,谢赞不欲多,作一揖转身离开。
定安站在原地,直目送着谢赞消失在回廊拐角处才收回目光。
定安轻手轻脚走过去。谢司白并不抬头,也没停下。定安走至他跟前,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想要吓他一跳:“先生!”
与他相熟了些,定安不再如最早些时候恭恭敬敬半步不敢逾越,多是有些动作,谢司白念她年纪不曾管束,因而一天天的大了,她也是无知无觉,全凭着时候一样做事。
谢司白气定神闲,将她从自己身上拎下来:“你忘了我前些日子过的话了?
定安撇撇嘴,深感无趣。她在谢司白对面坐下,
“先生可是在不舍谢先生的离去?”定安问。
谢司白看她一眼:“为何这么问?”
“先生方才弹的曲子是阳关三叠,可见是惜别故人。”
谢司白没有回答她的话。他微垂着眸子看她,眼前的姑娘不觉间已快到了及笄的年纪,眉眼生得极为好看,甚是灵动。谢司白从前的想法出了错,她肖母,却是比当年盛景之时的陈妃娘娘还要美上三分。他是一年年见着她长成这样,见着她长出了獠牙,懂得在各人之中审时度势,袭了他的性情品好,一步一步,越来越像他。
谢司白收回视线,风轻云淡道:“你听错了。”
作者有话要:时间线五年后
定安十四岁,快要及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