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定安轻笑:“先生甚是无趣。”
谢司白并不理会她的调侃, 只问:“你来做什么?”
先生面冷心热, 定安早知他心性,也不追究。她一手托着脸颊, 一手拿了案上一只核桃把玩, 漫不经心问他:“先生此次南下,可有带一些玩意给我?”
谢司白若是有事外出, 长时间见不着人,总会给定安带些东西回来,算作补偿。这习惯经年累月, 久得都要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 总之渐渐成了定例,这一次也不例外。
谢司白一早备好了, 就放在手边的锦匣中,不过他并不急着给她, 先问道:“我走时给你布置下的几篇功课,你全都做好了?”
定安玩核桃的手一顿,支吾着语焉不详应了声。
她倒还忘了这一茬。
谢司白眼中隐有促狭的笑意, 他不动声色敛回视线:“功课交不上来, 簪子就别要了。”
定安愣了下:“先生要送我簪子?”
谢司白点了点旁边的一道黑漆描金花鸟纹锦匣,定安同他默契,当然知道那是送她的。她喜不胜收, 慌忙取过揭开,里面放着一顶珠花,做工精巧, 宫中金匠皆不及此手法。
定安越看越喜欢,她正要替自己戴上,谢司白却从中作梗,一伸手先是拿过来。
定安不满道:“先生。”
谢司白望着她,似笑非笑:“还记得我的话?”
定安自知理亏,声势瞬间矮了半截。
谢司白慢条斯理地将珠花重新放回去。定安不管在旁人面前如何周全,唯独在谢司白面前养成了副孩子心性。她气呼呼道:“那我不要了。”
谢司白从善如流:“那就不要了罢。”
定安:“……”
谢司白全然不为所动。定安拿他没法,只好可怜兮兮地卖惨:“我才刚从寺里回来,又要到皇祖母跟前侍疾,先生莫不能饶我这一次?”
谢司白抬眸看她,轻笑着,并不出声。
定安在他的目光中败下阵来,怏怏地妥协道:“……我后日将功课送与先生就是。”
“好。”
定安唉声叹气,声嘀咕:“先生教我这些,难不成真要我当个学究不成?整日苦巴巴地,那些学问我横竖学来也无用……”
早先定安只以为谢司白教她那些东西全是为了在后宫筹谋,可是这么些年,除了些必要的东西,旁的他也不曾少讲过。
谢司白看也不看她:“教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学有所成,多是磨练你心性罢了。”
早年间定安尚且年幼,不是个能承志的,屡屡沉不住气。然而一报还一报岂非是那么简单的事,静妃在后宫圣宠不衰,凭的不是她手段美貌,无非是前朝的纠葛。林家一日不倒,她就一日君恩不断。
种种是非,皆是时机不到。
“平静的日子过久了,倒快忘了这些。”冷不丁提起从前的事,定安的好心情陡然低落。她垂下长睫,仍是玩起手边的核桃,腕上的白玉镯子不经意碰到核桃上,发出清越的叮咚声。
谢司白见她这样,微敛了神色,没有话。
又待了会儿,因着是白日定安不便久留,且她本没有什么事要讲。
定安告辞,她起身没走两步远,身后谢司白忽然开口:“定安。”
定安止住脚步,疑惑地回头,却见谢司白看着她,眸中清寂,并不见有什么情绪。
“先生?”
谢司白收回视线,只淡淡了句:“簪子拿走吧。”
定安一怔,谢司白不再多言。定安转瞬明白过来,定是先生看她又因着从前事伤了神,才如此网开一面。
定安眼中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她也不客气,将锦匣取了过来,方是笑吟吟道:“先生可是心疼我?”
谢司白看她一眼:“还要不要?”
“自然是要的。”定安不紧不慢收好了,才笑着离去。
定安从青云轩出来,敛了性子,转眼又与往日别无二致。走前她秋韵几个道别,春日不在,想来又被指派了去做事。她刚踏出一步,又想起什么,折身返还:“我还有一事想要问问你们。”
接话的是秋韵,这些人里,他是与定安最交好的一个:“殿下请讲。”
“谢先生他……是几时离京?”她的谢先生即是谢赞,定安一向这样称呼他,好与自己正经的师父区分开。
“若是天公作美,后日就要离宫了。”秋韵答道。
定安一怔:“这样早吗?”
秋韵笑道:“师父他早就不耐烦待在这里,往年不过还
有公子和陛下挟制着,不便抽身,现在终于两清,巴不得四海为家。”
定安真心念他洒脱,稍稍向往了会儿,才转身离开。
定安一回到含章殿,就让静竹从自己的体己中寻一样东西,点着好送去给谢赞。定安静竹这一年不在宫中,箱库里的东西也很久没清点了,静竹正好趁着这个机会让人搬出来晾一晾,再一件件登记好了。定安悉心挑选着,谢赞不比旁人,不金银,就是玉石都担心送他送俗了,最后好歹,定安才相中一件沉木砚台,据是前朝的旧物,贵不在己身,在用过它的人身上。
定安越看越满意,让静竹收起来,赶明早送与青云轩,恐怕晚了不及道。
稍晚些定安去陪着太后用了膳,回来后方歇下。第二日清早,她惦记着谢赞的事,嘱咐了静竹一二就让人送出去。从国礼院上过早课,刚回殿中,还不得信,先见熙宁坐在里面等着她。熙宁着芙蓉衫,梳飞云髻,俏生生一清丽佳人。
熙宁正捧着本诗集看,那是定安放在案几上的,闲时翻上两页罢了,并不细究。她听得声音,放下手册,笑着看她:“你这一日日忙得脚不沾地,叫我好找。”
“我不过是含章殿寿康宫两处跑,再不成就是国礼院,哪里是让你好找的。”外头天热起来,一路走来出了些薄汗。静竹一早拧湿了帕子,定安接过,稍稍沾了沾额角,又还回去。
定安离宫这一年,除了谢司白,也只能跟时不时到普济寺住的熙宁见见面,话。熙宁早已及笄,这两年也该到婚嫁的年纪,皇后拘得紧了,不比以往那样松散着养,熙宁也只在宫外才能松口气。
案上陈放着一碟去了皮的荔枝,定安见了,奇道:“这个时候怎么还有荔枝?”
“静妃娘娘送来的。”静竹道,“听是那位国舅爷专程从岭南运了来,阖宫都送了一份。”
听到静妃的名字,定安神色淡下来,瞥了一眼。
熙宁尝了一个,笑道:“正新鲜着,看来费了不少心力。”
定安不咸不淡:“心意是极好的。只静妃娘娘饱读诗书,难道不曾听过‘一尘绝骑妃子笑’的典故。”
熙宁笑起来,用绘着仕女图的团扇
挡在唇边。林家并非书香门第,祖上千户起身,到了静妃父亲这一代才算是起家,一举坐到了现如今兵部尚书的位置。林家得势后闹出不少附庸风雅的笑话,但到底如日中天,正是盛势,攀附显贵的门客不计其数。不过大抵越是缺什么就想要补什么,上一辈吃了没学识的亏,专盯着下一辈在功名上能有成就,林祁为此不知抱怨了几多。
“对了,提起静妃娘娘,我倒听人建章宫里闹鬼,这一个月做了三趟法事,一入夜上夜的宫女们都不大敢来走动。也不知这事是真是假。”熙宁摇着团扇,道。
定安一笑:“这事真真假假的,不是也传了有段日子了吗?可见不是空穴来风。不过静妃娘娘还有闲情逸致吃荔枝,想来应是不多害怕的。”
熙宁被她这尖酸刻薄之语逗得发笑:“这倒是。”
“不这个,倒是姐姐。母后那边又在催促了,姐姐可有拿定主意?”
熙宁年近十七,正是筹谋婚事的年纪。她一向名满京中,邵家书香门第,不比林家没什么根基,因而求尚帝姬者不计其数,邵皇后也早早开始替她做算。
听她提起这个,熙宁烦闷起来,撕扯着案上剥了一半的橘子皮:“好端端趣我做什么?我看近是被皇祖母宠得越来越没王法了,牙尖嘴利的,竟是连我也奚落起来。”
定安笑道:“我这可不是奚落,就事论事而已。”
熙宁叹了口气,仰身靠在背后的引枕上,团扇抵在唇边,不话了。定安静静陪着她待了会儿,稍晚些坤宁宫的人来找,熙宁就先去了。
熙宁走后定安才去换了衣裳,问:“那边回了消息吗?”
“回了,国师大人已是收下,让多谢殿下好意。”
“谢先生若是喜欢自是不费我心意。”着,定安想得却是另外一出。谢赞卸任,只怕不久就会有任职谢司白的诏谕,这一日终归还是来了。
“先生这几年虽无头衔,却是实职,眼下若得了国师的名头,只怕要在风口浪尖上。”定安拨弄着手中的团扇,闲闲了句。
“殿下不必替公子担心。”
定安没话,她静了半晌,抬头看向静竹:“我上次的事,姑姑考虑得
如何了?”
静竹正做着针黹活,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殿下年岁还,我如何能离了去。”
“姑姑进宫这么多年,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吗?”定安看着她,问道。
如何能不想?
静竹进宫时尚且是个没长开的姑娘,一别这么多年,连最后一次见父母时的情景都淡忘了。
“姑姑不是母妃从府里带来的人,若我求了皇后,按着定例也该到了年岁出宫。”
这事定安陆陆续续地同静竹也提过几次,但每每都不得结果。定安舍不得静竹,静竹也舍不得定安,相依为伴这么多年,感情是头一遭放不下的。
“我若走了,殿下身边没个人帮着点,如何自处?”
“这些年姑姑培养了不少人出来,又有先生给我的人手,够用了。”
静竹不语。她不能一点动摇都没有,在宫中这么些年,到底是背井离乡,且又隔得山长水远,不比离得近些的三年五载还能见上一面。
不过她还是放心不下定安,三言两语趣着把话头岔开了。定安念着她的情谊,道:“姑姑在一日,我就留一日。若有天不想在了就告诉我,我点你安妥,稳稳当当将你送出去。”
静竹听着这话鼻头也是一酸,絮絮应了好,也算罢。
第二日一早就传来谢赞离京的消息,走得这样仓促,可见早就不想待着了。定安这些年虽与青云轩一直暗中有往来,但是表面上素来毫无瓜葛,定安不好去相送,派人应场,聊表心意。
上过早课,从国礼院出来,过仪门进了长巷,远远的就被一队车驾拦下。前头的绿芜来禀报,她是谢司白放在定安身边的人,司琴被派去静竹跟前帮忙,绿芜就顺理成章接手了外头的事,绿芜性子比司琴沉稳,处事有度,这样的安排恰如其分。
绿芜回禀了这事,定安问道:“是哪个宫的?”
“看样子像是建章宫的。”
定安轻蹙了下眉头。当然不可能是静妃,清嘉也不可能。这些年定安在宫中立住了脚跟,性子也变了不少,早不是那个任人欺凌不敢还嘴的姑娘。何况清嘉年岁也大了,将到了议婚的年纪,堵人这种有损清誉的事她如今是再也做不出。
思来想去
只有一种可能。定安定下心神,慢悠悠着扇子,方道:“你去同那位一声,他想知道的事我不知道。光天化日的,堵在这一边也不像个样子。若他真有事要问我,就去芳园的水榭等着。”
绿芜应了声。不多时她回来,附在定安耳边:“林世子在凉亭等着殿下。”
定安点了点头,让往着芳园的方向去了。已是盛夏,蝉声聒噪,又是正午,纵是园子里花开得再好,也没人趁着这个时间出来,就是连侍候园中花草的宫人都不知躲哪儿乘凉偷闲去了。
隔得尚远,定安就在凉亭里看见林祁。林祁差一年及冠,婚事还不紧,但功课被家里催得厉害,一年一年只盼着他能高中,好为宫闱起家的林家光宗耀祖争口气。因而他已是好一阵不在宫中出现过。
定安用团扇遮着毒辣的日头,将其他人留在外头,独自进了亭榭。林祁除了身量长高不少,模样倒是不多变,一双凤眸生得艳丽,唇红齿白,寻常女儿家也没有他这样好看的。听林世子的生母门第不高,与他父亲相识于微时,容貌却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不论旁的,林祁倒是承了他阿娘的美貌。
定安自顾自在案几旁坐下,把着青花白底暗纹的玉盏,漫不经心:“你有什么事,非得在长巷拦着我。”
林世子皱着眉头,开门见山:“你可有熙……十三殿下的消息?”
定安猜到是这事,并不意外。她笑起来:“十三姐姐一直在宫中待得好好的,你这话的,像她去了什么地方再没回来似的。”
“你莫要趣我了。”林祁垂头丧气的,定安与他相识这么久,头一次见他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往日里他眼高于顶,总是目中无人惯了的,哪有这一遭。
定安起了些幸灾乐祸的心思。她笑道:“你去问清嘉好了,她在建章宫,离得比我近,何苦跑这么一趟还由着我奚落。”
宫里谁不知道清嘉待她这位表哥不同旁人。
她越发调侃得厉害,林祁不话了,只心神不宁地摆弄着手上的玉佩,长睫垂下来,竟有几分可怜。
定安不觉略有点心软。无论林家如何,林祁的品性不坏。当年才知道真相时,定安迁怒
起来,也不管这一辈知不知情,是一股脑将怨气加在他身上,从那日过后再不同他讲一句话。林祁被冷落得莫名其妙,诗会上同她搭不了话,就悄悄跑到含章殿,爬墙爬到一半被宫人当做刺客,定安到时他正狼狈不堪地坐在墙头,不上不下的,底下宫人举着扫帚,气势汹汹拦着他不让走。定安见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林祁原本恼怒,见她笑了反而消了气。道明原委后定安先让其他人退下,冷冷瞥他一眼:“含章殿也没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世子何必这样大费周章。”
林祁从墙上跳下来,拍了拍衣襟上的灰,拧着眉头:“我来就为了一句话。”
定安不拿正眼看他,冷哼一声:“什么话?”
林祁盯着她,神色变了几变,就像那话难以出口似的。良久,就在定安快要等得不耐烦,他才气恼道:“我可是什么地方惹着你了?”
那气鼓鼓的模样定安一直是记到了今日,在无数汲汲营营的追名逐利中,林世子是难得的赤子真心。
定安将玉盏放下,稍敛了神色:“你不是不知,只是不愿相信罢了。那我就提点你一句,十三姐姐眼见到了出嫁的年纪,她如今避着你,意思难道不是再明显不过?”
林祁脸色灰败,他紧锁着眉头,盯着手上的玉佩,并不言语。
定安仁至义尽,正要起身,林祁叫住她:“那你就替我问一句好了。”
定安扬了下眉毛:“问什么?”
林祁神色哀怨,愣了下,才幽幽了句:“问她,从前过的话都不作数了吗?”
定安:“……”
这林世子平素人模狗样的,怎么一谈起情爱来就变成了这么个人。
定安用团扇遮着脸前,笑道:“这话你要自己去,我可不,免了酸得我牙疼。”
林祁气恼,定安不等他发作就先走了,一直出了亭子很远,她笑吟吟回头,林祁背对着她,估摸是在生闷气。
“殿下?”绿芜迎了出来。
“无事。”定安笑着收回目光,“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宫斗剧里唯二拿着琼瑶剧本的林世子(另一个是清嘉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