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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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安从梦中惊醒。

    她气喘吁吁, 额头上布着层薄汗。天将明, 微光从窗棂透进来,堪堪照明屋中陈设, 不多, 一几一柜而已,原比不得定安从前住的地方, 胜在简朴干净,已是寺中供香客的上房。

    定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她披衣起身,连着吃了两盏茶, 心口方才松散些。白日里她倒相安无事,每每夜里噩梦不断,时常梦到有人持刀追在她身后的场景。

    横竖睡不着, 定安捧了书卷在旁,借着窗外微光有一搭没一搭看着。直到天色大明起来, 屋外传来些响静, 定安心知是送水的僧人来了。绿芜受了伤, 定安身边无人照料, 青云轩和寺中又没有合适的人, 秋韵原算去外头找一两个来,但被定安否决了。一来她不习惯不熟的人在身边, 二来黎州城正是动荡不安的时日, 也不是那么好寻的。因而这些日子体己的事一向是定安亲力亲为。

    定安穿戴齐整,出门发现外头站着的不是寺里僧人,而是本该卧病休养的绿芜。她忙接过绿芜手上的热水, 嗔道:“你伤还没好,怎么做起了这些来。”

    绿芜笑道:“原就是皮外伤,又不伤及根本,休养一二日即可,哪里这么娇贵。倒是殿下身边少了我,处处不得当。”

    定安斜她一眼,似笑非笑:“的好像少了你我就活不下去似的,这些事我原来做不惯,现在学着做起来,有模有样的,不比你差。”

    绿芜进了屋,看到案几上摆着书卷与茶盏,伸手探了探,见是凉的,道:“怎么吃冷茶,担心伤了身子。”

    定安不以为意:“急着喝,也懒怠热了。”

    绿芜笑道:“这就是了,若换做我,定然不会让殿下吃些残羹冷炙。”

    定安笑了笑,不与她辩。

    绿芜执意要服侍她,定安拗不过,只好让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旁的稍吃力的,还是自己来做。

    起用了膳,定安去玄净大师那里习早课。玄净大师与谢司白早年便相识,又同谢赞颇有渊源,她尚未见过面,便对其心存敬畏,见了面却发现老人家与她所想的并不同,并没有寻常高僧的架子,芒鞋僧衣,慈眉善目。他不喜名利,也不喜

    受人敬重,随心所至,由心而转。定安也是后来才知晓,当时和尚的那位造了亭子不肯造路的师公正是玄净大师。

    玄净大师禅房之中仅有两个和尚跟着一道习课,是他喜清静的缘故,不想参与寺中纷杂,挑了两个有慧根眼缘的留在院里。

    定安早年跟在邵太后身边,对佛法多有研究,不过她虽入佛理不入佛心,直到前前后后发生了这么些事,才渐体悟出些其中的道理。留在寺中这些日子,玄净大师愿意让她跟从弟子一同习课,定安闲着也是无事,便答应下来,每日雷不动据此报道。

    早课毕,两个弟子出门挑水陈扫,定安留下,同玄净对弈。

    定安下棋的功夫全是从谢司白那里学来的,她年轻气盛,又不像谢司白那样与净玄对谈多年,因而摸不准机锋,很快就显露颓势。好在定安心知自己几斤几两,不抱幻想,认输也认得干脆。

    净玄笑道:“这一点你要比子端来得强,从前我同他对局,他总不肯轻易认账。”

    子端正是谢赞老先生的字。在定安的印象中,谢赞从来都是一派的仙风道骨,可望不可即的活圣人,也是自在这里住下,每每从净玄大师口中听闻,才知老先生也有这样的一面。

    定安也笑:“我不随师公,只随了师父。”

    净玄略一颔首:“在这上面,昭明倒是比他师父有器量。”

    提起谢司白,定安微微晃了下神。谢司白虽承诺得空会来,自那日别后,她就没再见过他。定安才是死里逃生,又听谢司白那番话,对过往种种有了新的体察,她人不在山下,却是明白这几日定然有要紧事发生。

    至于是什么,定安大致能猜到些许。父皇近一两日折回黎城,并州战事告急,王府遭了难,她又下落不明,真真是有的忙。

    定安将白子一一拾回藤盒中。玄净大师见她心神不宁,但问何故。

    定安微怔,倒也不否认,不过讲的却是自己做梦一事。

    “先生救我回来已有几日,我白日尚可,夜里还是常常梦到那日的情形。”

    “是何情形?”

    玄净一句话将定安带回了那种可怖的情绪中,她稍稍平稳气息,才道:“总不过是那人恶鬼似的追

    在我身后,还有……王妃与四姑娘她们。”

    着定安垂下眼。

    她到底年纪,虽没有亲眼见到恶徒杀人的一幕,光是听谢司白轻描淡写的两句,就不觉留神其中。

    玄净大师慢慢道:“子端曾同我过你。他讲宫中那位殿下是七杀格,命中多遭杀戮,好在有贵人相帮,本不就是寻常人家能安安稳稳度过一生的命局。”

    定安动作一顿:“这样来,王妃她们倒是因为我……”

    “自然不是。”玄净大师道,“人各有命,各有因果,都是陷在尘世中的人,何来连累一。”

    定安听罢,心结才稍稍松解些。

    “佛家讲,尘世万物本就是相,你生也是相,死也是相,梦也是相,一切不必太当真。”

    定安定定凝视片刻,随即笑起:“大师可看得进我心里去?竟句句到了我心坎上。”

    玄净笑着摇摇头:“我没有这样的本事。只是子端曾同我,你心刚烈坚韧,方才同你讲过刚易折的道理。”

    定安若有所思。

    “昭明不想累你入局,我倒是觉得,其志在此,入局也无妨,且你命格特殊,一物降一物,不定也有负负归正的道义。”

    定安笑道:“大师连这个也知道。”

    “道听途耳。”玄净大师看她一眼,“你可知我为何要你习这课业?”

    定安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我,是昭明。”

    定安一怔。

    “你已卷入其中,脱不开身。”玄净大师道,“可前路凶险,而你心性聪颖却不懂以静制动。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昭明是怕你深陷其中被有心人利用,正好你暂留寺中,便要我教导于你。”

    定安没想到这竟会是谢司白的安排,她怔愣片刻,眼眶微有些湿润。

    “有劳大师了。”良久定安只这一句。

    玄净大师笑了笑,将最后一枚黑子收入藤盒,不再就此言语。

    *

    定安在寺中习得法理,谢司白这边也不得闲。

    一如他所料,那日过后,定南王两次险些命丧刺客之手,幸而青云轩的人出手相救,才堪堪逃过一劫。

    接连两次遇刺,定南王心有戚戚,他总算尝到了厉害,对谢司白的话深信不疑,愈加相信只有他能救他。谢司白

    为免他险遭不测,索性将他送去了别的地方,吃住条件简陋,同往日锦衣玉食的生活自不能相比,定南王却不敢有所怨言,眼下活命才是最要紧的。

    两日后永平帝退返黎城,谢司白前去迎驾。看到出此次并州之行费心竭力,永平帝亦是沧桑许多。

    除与定南王谋划一事略去不提,谢司白将永平帝离开黎城之后发生的一切具言上报,并从定南王手中拿到的罪证一起交去。永平帝途中便是连着接到他好几道折子,来龙去脉了解的差不多,正是气头上,等看到了实物,又是血气上涌,恨不得林咸在场,立时定他个大逆不道之罪才好。

    永平帝袖手而立,半晌怒气平复些许,方道:“依你所言,这事当如何决断?”

    谢司白垂眸,语气听不出起伏:“林大人出此险计,不惜累及无辜妇孺,就是想要除去王爷,好死无对证。至于帝姬,不过是顺手的事,帝姬从来与静妃娘娘不相契合,何况用她做引子,陛下爱女心切,大悲之下定然难以察觉异样。臣已看过那些来信,若此次并州之祸由他而起,未免牵强,但若言有没有旁的想法,只能由陛下来论断。”

    谢司白点到即止。他知永平帝性情多疑,将话满反而不利。况且永平帝正值壮年,成年皇子的娘家人已经蠢蠢欲动筹谋他百年之后的事,这对任何一位君主来都是断然不能容忍的,外戚之乱又不是没有见到过,身处此位,就注定不能相信任何人。

    果不其然,永平帝神色变得微妙起来,他一拍桌子:“混账!他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他?”

    谢司白静默不语。

    永平帝来回踱步,怒意有增无减:“他林家是个什么东西?主意到了这上面,到底是朕这些年太过宽待他,才不知身边人起了这等异心!即刻发折子回京中,将他革职查办!”

    谢司白却没有立刻照做,他动作微一顿,面露难色。

    永平帝起了疑心:“你还有什么话,直言便是。”

    谢司白早等着这一刻了。他不动声色:“林大人手握着兵权,陛下冒然将手谕发回京中,只怕不妥。况且就在前几日,龙泉驿被攻占,手谕险些拦在关外,幸而还有另一道转了水路,

    方才不曾耽误军中机务。”

    永平帝面色一沉,手攥着镇纸,因为太用力,骨节都泛出青白色。

    “臣以为,京中定是出了异心之人,这种时候惩处林大人,只怕时机不到,反而草惊蛇。”

    永平帝看向谢司白:“异心之人?你林咸?”

    “臣不敢断言,只是依如今情势,林大人手握兵权,攻占驿站之事远非常人可为,照此推断,也不是全无可能。”

    谢司白的话滴水不漏。永平帝震怒,已然被带入其中。

    “‘也不是全无可能’?京中能做到此的只有他一家可为!”永平帝怒急攻心,险些昏倒过去。他手扶住案几,勉强定下心神,“你的不错,若他真的起了二心,手谕传回去,他不定会怎么做。这件事情你要暂时封锁消息,不准对任何人透露,包括定安留在无名寺一事。”

    谢司白领命。

    “那个孽障呢?”永平帝冷声道,“我要见他一面。”

    谢司白知道他指的是定南王:“王爷前些日子遇刺,臣暂且将他安置在别处。陛下若要见他,臣明日将他带来。”

    “既然如此,朕就暂时不见他了。”永平帝厌恶地挥挥手,“你且保着他命即可。”

    谢司白应下。

    “定安如何?”提起女儿,永平帝的神色总算好转一些。

    “十六殿下受了些惊吓,好在没有受伤。至于当日假扮贼寇犯案之人,臣已悉数剿灭,姑且不会有消息传回京中。”

    “好,好。”永平帝很是满意,“昭明受累了,这些日子就多有劳于你。”

    “臣愧不敢当。”

    谈了这么久,永平帝本就精神不佳,如今更是心浮气躁,他听谢司白无事在禀,让他先行退下,暂作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