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114
这三个字永平帝已是多年没听到过。那还是他当年初入宫时为陈妃锻造的楼阁。陈妃不喜奢华, 不比静妃那处金碧堂皇, 偏爱素雅清新。为了替倚香楼找个好地方,永平帝下了不少工夫, 兜兜转转许久, 才定在含章殿。倚香楼上的景致极佳,四季不同色, 又是冬暖夏凉,夜里观星,白日观园。可以芳园的风景, 最开始是为了含章殿而置办的。
永平帝微敛心思,将宫人留在外面,独自一人进入楼中。
阁楼经年失修, 丝毫不见当年风采,木楼梯踏上去, 咯吱咯吱直作响。
定安在二楼。
窗子没开, 光线昏暗, 定安背对着永平帝, 他看得不是很真切, 只见她身上穿着月蓝绿萼刺绣长裙,发饰清简, 仅簪着一支金步摇, 身形气质俨然像极一人,虽早知她肖母,这样一扮, 更是足以以假乱真。
此情此景此人,俨然一跃回到从前,永平帝心头大恸,他身体近来本就不是很安泰,更是心口泛疼。
永平帝手抚着胸口,半晌待稳住心神,方道:“定安?”
定安却没有回头,她专注着手上的绷子,一言不发,仿佛那才是至关紧要的东西。
永平帝蹙了眉,他走到定安身边。定安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她抬头,晃见是他,笑了起来。
“陛下怎么来了。”
不仅是神态,连话的语调都与往日不同。
永平帝一惊,紧盯着她:“你叫我什么?”
定安奇怪地看他一眼,遂敛眸,扬着手里的绷子给他看,笑吟吟道:“陛下觉得,臣妾的绣工近日可有精进?”
陈妃!
连猜都不用猜,这话间的一举一动,拿捏分寸,丝毫不差,是陈妃昔时的模样。
永平帝气血上涌,他腾的一下攥住定安的手腕,厉声呵责:“不准胡闹了!若是不满意你母后给你张罗的亲事,告诉父皇便是,又何至如此!”
定安却是蹙了眉:“陛下在讲什么?臣妾一句都听不懂。”
永平帝听不下去了,他想要把定安叫醒似的,捏着她的肩膀用力摇了摇:“定安!”
定安痛得嘶了一声,她微闭了眼,再睁开,又是另一番神色。
“致君。
”定安笑着抓住他衣袖,口中念的是他昔年间的字,知道的人并不多,他阿娘去世后便只剩下陈妃一个,连邵太后都不曾记得他有过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名字。
“致君,我的簪子呢?”定安推开他,衣裙宽大,她稍提起裙摆,满地找着什么。
永平帝已经连震惊都感觉不到了,他怔愣愣看着行迹怪异的女儿,一时不得其法:“你在找什么簪子?”
“瑶池宴,太妃娘娘赏我的。”她笑起来,笑声似银铃一样清脆,那模样明显不是定安惯常的样子,“后来丢了,还是你替我寻回来的,你不记得了吗?”
永平帝的手微微发颤,眼眶也泛了红:“你什么?你怎么知道这些?是你母妃讲给你的?”
定安照旧是一副听不懂他在讲什么的奇怪神情,她满地地找,可却到处找不到,她的神色逐渐变得焦虑起来:“我的簪子,我的簪子哪里去了?”
“定安,定安!”叫了几声,见定安并不理会,永平帝心一横,还是念出那个尘封多年仿似咒语的名字,“阿朝。”
定安终于停了下来。她抬头看向永平帝,面上的笑容消失无踪,眼眸空空荡荡,像鬼魅一般深不见底。
阿朝。
是她母妃的名。
“我想起来了,那簪子,陛下赏给周嫔是不是?”定安垂下眸,神情陡然间变得落寞,她失魂落魄地跌坐在椅榻上,呓语似的喃喃道,“周嫔,周嫔她害得臣妾好苦啊。可我知道,是陛下指使她的,是陛下要她给臣妾端了落胎药。还有陈家,陈家也没了,臣妾的阿弟还那样,陛下怎么忍心要了他的命……”
她絮絮叨叨,语中森然,历数出来的桩桩件件却都是当年真切发生过的事。永平帝脸色煞白,仿佛见鬼一样盯住她。他终于相信眼前的人不是定安而是陈妃。周嫔早几年就离了世,还能知晓这些细节与内情的,仅有陈妃一人。
永平帝当下再撑不住,他转身下了阁楼,幸好身后的人不曾追上来。
倚香楼外候着的宫人见永平帝出来,忙是跪成一片。永平帝面色阴郁,眼见着心情十分不佳,他看向跪在当头的绿芜,声音低沉,细听能听出几分痛心:“她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
绿芜微微颤栗,扣着首,不敢抬头:“奴婢,奴婢不知。”
“你进来,朕有话问你。”永平帝沉声下令。
绿芜紧张地起身,跟在永平帝身后进了偏殿,院子里跪着的人没得赦令,皆不敢起。
“她这个样子有多久了?”偏殿内,永平帝斥退旁人,仅留下绿芜在。
“也就近几日的事。”
“大胆!”永平帝恼怒,“乐昭仪都你们殿下有好一阵子不对劲了,你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奴婢不敢有所隐瞒。”绿芜就像快要哭出来一样,语速也不觉加快,“殿下她这样确实是近几日的事,前些天虽有时也会发作,但片刻就好了,且一两日不见一次,不像现在这般……”
“她第一次发作是在何时?”
“刚回宫不多久,具体的奴婢也不记得,大约是在千秋宴前后。”
“为何不上报给皇后?”
绿芜苦着张脸:“奴婢报了的,可皇后娘娘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只派了太医署的人来看。院判给殿下开了几道方子,却是没一道见效。”
报自然是报了的,只是不详细,邵皇后也不当回事。太医署皆有方子可循,就算永平帝派人去查,也难以查出她话中漏洞。
永平帝紧抿着唇,神色晦明难辨。定安这根本就不是病症,喝药当然没有用。
“这几日可有什么人来见过你们殿下?”
绿芜摇摇头:“殿下生病后就不大爱出去了,素日里和各宫娘娘没什么交际,仅有昭仪娘娘来过一二次。”
永平帝点点头,揉了揉眉心,定下主意:“这事万不可再张扬。即日起,含章殿的人不得踏出殿门一步,若有殿里的人多嘴出去乱讲,朕唯你是问。”
绿芜一连叠声应了是。
多待一刻都是折磨。永平帝起身离去,走前将对绿芜讲的话又当着众人面重复一遍,讲得更严重些,无外乎今日之事见到的没见到的,任凭是谁胆敢往外流传出一句,即刻杖毙。
含章殿内气氛肃穆,宫人各个噤若寒蝉。永平帝又朝着倚香楼望去一眼,心绪波动。他对着绿芜叮嘱:“好生照顾她。”
离开含章殿,永平帝没什么精力去见邵皇后,直接回了乾清宫。
进到内殿,永平
帝霎时像老了十几岁,佝偻着身子,疲惫不堪。他挥退所有宫人,只一人临窗坐下。鬼神之在这寂然深宫并不少见,冷宫之中犹然听闻,不过多半是人心作祟蛊惑出的邪见,确有其事的寥寥无几,永平帝亲历过两桩。一件是先皇时宫中旧闻,闹得不,具言是厉鬼回来索命,事发后宫人们讳莫如深,殿宇也被黄符贴起,再不复启用,直荒废至今,仍不见定论。
而另一件就是定安。
当真是阿朝回来了吗?
永平帝就此事思虑过度,当夜便心疾发作,大病一场。
邵皇后第一时间接到消息,她前去乾清宫侍疾,太医署下了方子,殿内昼夜灯火通明,里外全是奔波忙碌的宫人。邵皇后到底在位多年,很快稳住心神,有条不紊地操持起前朝后宫的诸多事项。她封锁了永平帝病重的消息,对外只是稍感风寒之症,需要静养,对内则安抚一众妃嫔,只准许妃位的几个前来侍奉。
等一切安排妥当,邵皇后终于得空歇一歇。她手托着额头,无不疲倦地问:“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怎么就病得这样重了?我让你去查,可有查出什么眉目来?”
白露回道:“听闻陛下那日先去看了乐昭仪,自长乐宫出来还好好的,后又往含章殿瞧了十六帝姬,回来后便是一病不起。”
“含章殿?”邵皇后神色微动,“他去了含章殿?”
“正是。”
邵皇后攥紧了手,面上阴晴不定,咬牙切齿道:“准是那丫头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白露垂首不语。
“问过了吗?”邵皇后接着道,“殿里人如何?”
白露摇头:“陛下责令含章殿的人不得外传一个字,奴婢听不出来。”
邵皇后沉思片刻。这毕竟是永平帝的旨意,若是硬要追问,永平帝醒来知道,定会怪罪于她,实属不算良策。
她抚着手腕上的碧玺佛珠,面无表情:“含章殿下不去手,就往长乐宫去。陛下病前只见过她们两个,乐昭仪定然是清楚什么内情。”
这一点白露早想到了:“奴婢已派人去过,长乐宫自来与含章殿同仇敌忾,知道内情的嘴严实,不知道内情的给得再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糊涂!”邵皇后蹙眉断她,“你当如今还是静妃在的时候吗?问个人而已,何须这样心谨慎。事关圣上安危,这样的大事,凭你用什么手段不可。”
前些年被静妃隐隐压着一头,坤宁宫做事自来以稳妥为主,白露习以为常,都要忘了今时不同往日。
得了这话再做事就容易多了。
白露忙是应声,恭身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