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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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封弹劾尹超的奏殊和其他奏殊放在一起, 端从表面上看,并没有什么不同。

    夜已经深了,今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蓦然抬首, 看向窗外。

    窗外一片寂静, 天好似丢在墨中浸染过似的, 格外黑沉,连半点星光都看不见。

    滚滚浓云聚在天边, 一时狂风骤起,风不断拍着窗柩, 像是一只急欲挣脱枷锁的怪物, 正在张开血盆大口向着人间嘶吼。

    檐下挂着一排灯笼,恪尽职守的发出光亮,把殿外那一片照的透亮。

    石阶下走出两道身影, 一个身穿朱红蟒袍一个身穿大红官服, 一前一后拾级而上, 正往勤政殿来。

    今上收回视线, 把刚看完的那封奏殊挑出来,单独放在一边,看着案上火舌跳动, 眸色无端有些阴沉。

    “圣上,安王与尹相求见,现下两人正等在殿外, 不知圣上可要召见?”裕安弯腰把身子往前探了些,顺手为今上换上热茶,低声询问道。

    闻言,今上侧目往门外瞥了一眼, 孟元和尹杰并排站在那儿,今上眼眸微微垂下,淡淡地:“让他们进来。”

    今上身子一向健朗,自那日御龙台昏倒之后,连着修养数日,身子却越发不中用。一代帝王大感身子不如前,而今最重要的,莫过于确定继任之人。

    而孟元执意保下国公府,不知是好是坏。

    孟元与尹杰一左一右站在几案前,孟元直直站在一旁,尹杰复行了一礼,跪在地上,叩首道:“臣有罪,未能及时发现家中二弟私收贿赂、倒卖军粮。这桩桩件件皆是大过,臣治家不严,容二弟犯下如此过错,实在愧对圣上隆恩。”

    “想必明日弹劾臣和国公府的奏殊就会送到圣上案头,臣实在愧对先祖与圣上,甘愿自请辞官,以告慰皇恩浩荡!”完后,尹杰取下头顶乌纱放在地上,一派情真意切。

    “噢,尹相想要辞官?”

    今上拾起几案上那封奏疏,一下一下点在几案边,他右手撑着几案居高临下看向尹杰,上眼皮微微向下压,眼神轻飘飘的,有种趾高气扬之态。

    “朕刚看见弹劾尹副总督的奏疏,尹相跟着就赶来,还连带着安王一起。尹相莫不是觉得你们联合在一起,朕就不敢治国公府的罪了?”今上手握奏疏指着尹杰,字字清淡,却句句诛心。

    尹杰跪在地上,再次叩首,把姿态放得极低,低声:“臣也是刚刚得知此事,女无意间听闻二弟在书房中起此事,发觉不妙,立刻派人写明情况交予臣。”

    尹杰抬首,把信递到今上案前,今日拆开信看了,证明尹杰确实所言非虚。

    “臣在京为官多年,知道兹事体大,不敢也知道这事压不下去,是以立马赶到宫中,将此事秉明今上。尹超虽是臣的二弟,国公府的二爷,但他要是真犯了这等不可饶恕之罪,臣定不会轻易包庇,举全府之力,也要尽力为军中填补亏空。”尹杰言辞恳切,目光坦然,看着不像是在假话。

    勤政殿很大,光点上宫灯还不够,案上还放了一盏烛台。

    风从窗户口漏进来,吹着蜡烛,烛火明明灭灭,在案上落下一片阴影。

    静默了约莫半盏茶时间,今上一直没唤尹杰起身,尹杰也知趣,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见孟元站在一旁一直没话,今上侧目看向孟元,挑了挑眉,问:“安王所来为何,又为何同尹相一同来见朕。”

    “恰巧遇见”“他正好要来勤政殿”...总之孟元有无数理由可以用。但他一个也没有选,坦然面对今上的审视,青年浅灰的眼眸很是清亮,如一汪清潭,清澈见底,不参任何杂质。

    片刻之后,今上听到孟元如是。

    “因为臣也收到了尹二姑娘的信,姑娘胆子,乍然听到如此可怖的消息,顿时被吓住了。臣从前做了她几年兄长,现下又与她定亲,臣如今得蒙今上赏识被封为王,入议事堂,在姑娘眼中已经顶顶厉害之人。”到兴处,孟元勾了勾嘴角,眼含浓浓笑意,“臣在国公府待了几年,心知尹相为人刚正,就算为了姑娘跑这一趟儿,也不算有违道义。”

    “却不想如此之巧。”孟元看向尹杰,稍微停顿了一下,他觑了一眼今上面色,接着,“臣在宫门外遇上了尹相,尹相毕竟是臣未来岳父,臣自要上前询问两句,这才知晓尹相也是为这事而来。”

    今上把视线落在孟元眉眼上,看着这熟悉的面容,面色逐渐缓和下来。

    孟元接着:“臣自知不该和尹相一道来拜见圣上,但‘偶然’是真的,国公府无辜也是真的,臣更加不忍心未来王妃忧心,也不愿欺瞒皇祖父,是以坚持和尹相一道进宫。事实真相为名,仅凭一纸空穴来风便给尹副总督定罪,未免太过草率,还望圣上下旨彻查!”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今上握紧的拳头已然舒展,心头猜忌在孟元三言两语之下已经所剩无几。

    赐婚之前,今上已经派人调查过尹洛伊,自然知晓尹洛伊是个什么性子。

    若是孟元随便个来意今上反而会忌惮,而孟元此刻却很坦然,毫不在意道出原委,今上反而不愿再过多苛责。

    深深看了孟元一眼,今上叹了口气:“罢了,地上凉,尹相还是先起来吧。”

    “谢圣上!”尹杰提着官袍起身,躬身行了一礼。

    “咳咳!”

    还未开口,今上忽然俯身重重咳了几声,胸腔中一阵翻涌,口中随之泛起一股血锈味。

    孟元赶紧踱步上前,拍着今上后背,待今上缓过来后把案上热茶递到今上手中,眉心同时往中间一拧,语带关切:“圣上可是不舒服。”

    看着今上指尖血迹,孟元对外面唤了一声,:“快传太医过来!”

    “不用了。”今上摆了摆手,强自把口中血锈味咽下去,摆了摆手道。

    孟元推到一旁,盯着帝王面容,帝王已经苍老,不过熬了一会,眉宇间已尽是倦意,眼下青灰,隐隐有不好的迹象。

    今上抿了一口热茶,而后五指并拢在几案上轻扣,对着门外唤道:“裕安!”

    裕安听到传唤,快步走进殿内,在孟元附近停下,瞧着殿内气氛还算缓和,跟着松了一口气,微微俯身:“今上有何吩咐?”

    把手中奏疏递给裕安,今上敛了神色,沉声:“去刑部找贺兰卫,把这封奏疏交给他,叫他查清上面写的是否属实,查清之后,亲自来宫中向朕禀告。”

    等到裕安出去,冷静了片刻之后,今上突然从中觉察出了些不同寻常,下意识拽紧指节。

    尹超回京已有多日,为什么御史台早不弹劾,晚不弹劾,偏偏赶在这个节骨眼弹劾。换做他刚回京,根基不稳,证据还未湮灭之时岂不是能容易成事?

    尹杰听到风声,提前为此事跑一趟到是无可厚非,毕竟尹超身为国公府二爷,要是他出了事,国公府也难辞其咎。

    孟元因尹洛依的缘故,铁定会跑这一趟。

    此事是真的也就罢了,谁做的自是谁来承担。

    如若不是,帝王震怒之下,轻则罢官流放,重则流血飘橹,背后之人的心思可见一斑。

    今上抬眸,视线在孟元和尹杰身上略过,最后:“行了,这事自有刑部去查,如何处置,等结果出来朕自有定论。”

    走下石阶,尹杰刻意放缓脚步,看着前方巍峨宫门,缓缓开口:“今上不追究国公府,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上想要除去国公府,尹杰不是不知道,今上虽已下旨为孟元和尹洛依赐婚,但难保还存着除去国公府的心思。

    贺兰卫和孟元交好,孟元又是国公府未来的姑爷,刑部中能办事的不止一个贺兰卫,可今上最终把这事交给贺兰卫去查,摆明了是要袒护国公府。

    收到尹洛依的信,就是第一时间进宫,尹杰也并没有多少把握,孟元一番言语,竟把帝王心思猜的一字不漏。

    踩在青石板铺的宫道上,两侧燃着宫灯,四下无人,光线略有些暗淡,孟元逐渐停下脚步。

    因着对方是自家未来岳丈而忍住了口中讽刺之语,十分恭敬的解释:“因为他是一个帝王。”

    帝王,手握生杀大权,执掌天下至高无上的权柄。所以,理所当然的自负。

    尹杰慌忙进宫请罪,怕国公府被牵连,而后孟元扯出尹洛依害怕,让他“照应”的幌子,无一不在彰显国公府的惧意。

    可按照常理来,但凡私收贿赂和倒卖军粮这等大事,没有哪个会心大的不把证据抹干尽再回京。

    毕竟,山高皇帝远,多年之后就是有些残存的痕迹,也早就不可查了。

    “原来如此,我入朝为官多年,现下却不如你看的透彻,真的是老咯!”尹杰呼出一口气,轻轻笑了。

    孟元这一步棋走的很险,很刁钻,大部分得益于对今上心思的把控。

    不过,孟元却:“尹相还未看到我和阿洛成亲,怎么会老?”

    *

    一夜之间,“国公府二爷京城副总督尹超,在西南任职期间私收贿银、倒卖军粮”一事传遍大街巷。

    更有甚者,把尹洛依与孟元的婚事拿来事,一日的功夫不到,国公府由高不可攀的云间跌落到人人喊的地步。

    尹洛依坐在家中,听闻坊间流言,再一联想昨夜孟元与尹杰一道进宫之事,回过神来,心中忧虑瞬间去了大半,跟着给自个儿斟了一杯茶,浅酌了一口。

    容儿看尹洛依喝完一杯水,反而愈发泰然自若,面上愈发焦急:“姑娘,现在外头都传疯了,二爷以权谋私,甚至还姑娘你不堪匹配安王,真是气死我了!”

    尹洛依拿起一个干净杯子,倒了一杯水,推到容儿手边,以眼神示意容儿喝水,捏着茶盏不疾不徐地:“喝口水歇歇,有什么好气的,你看你家姑娘我都不气。”

    “姑娘,那也未免太淡定了些,他们姑娘你,婢子怎能不气?”容儿捧着茶杯,一边喝一边。

    拿帕子拭了拭唇角,尹洛依眉目舒展,甚至含有笑意,望着枝头桃花,:“有二哥哥在,他不会让国公府出事,我当然淡定了。”

    *

    贺兰卫主理此案,又有刑部介入,一干始末很快查清,尹超收受贿银、倒卖军粮实属无中生有。

    反倒因朝廷派人过去查案,引得西南百姓联名上书,由驿站直接上报,呈书天子,以此为尹超鸣不平。

    刑部联合户部拿出军中账本为证,加上这封百人联名上书,几日前的流言很快压了下去,国公府也得以从危机中摘出来。

    国公府前厅之中,一时气氛凝滞,尹洛伊端坐在自己位置上,大气也不敢出,生怕破了此时屋内的宁静。

    老夫人坐于上首,虽精心梳洗过了,但仍能从抹额之后看见突然冒出的一戳白发。

    尹超起身,几步走到厅堂中央,对着老夫人施了一礼,垂首告罪:“母亲,此次全系儿子办事不周,在外头落了话柄这才连累的国公府跟着一起被人攻讦。”

    不待尹超把话完,老妇人就出事断。

    “你还想瞒着老身,事实真相到底如何你兄长已经如实同老身了,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老身”老夫人死死握着扶手,身子颤抖,眼中隐隐有泪光闪过。

    尹超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老夫人亲生,当年调任西南未尝不是为了逃避,但这么多年老夫人待他依旧,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早就想通了。

    更何况,他一直养在老夫人膝下,老夫人待他如己出,他也不是那种不知恩图报之辈。

    当初太子找上尹超,尹超一早便与尹杰通了气。

    兄弟两个计划了一番,认为直接拒绝太子反而不妥,不如将计就计,反倒不容易让人察觉。

    这一次尹超早早收到风声,是有人去西南军中查探他在任期间的账目。

    尹超心生提防,刻意做出一套“假账本”,甚至不惜诓骗尹洛依和尹希,来了一招引蛇出洞,果然炸出了幕后之人。

    尹杰端起茶盏,吹开面上漂浮的茶叶,看着杯中澄亮的茶汤,沉吟了片刻,叹了口气道:“萧翎平素看着正气凌然,没想到出手陷害二弟,企图污蔑国公府之人竟是他。”

    虽然难以想象,但事实真相摆在眼前,却让人不得不信。

    “事情这就算是过去了,难得府上诸人都在,晚上大伙儿一道用饭,好生热闹热闹。”老夫人转头吩咐秦嬷嬷,“你去厨房让他们先准备着。”

    转瞬之间,厅堂里气氛逐渐缓和,换了话茬过后,不时传出几道欢笑声。

    尹洛伊向窗外看去,外间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水落在枝头,湿了花瓣,娇弱的花儿不堪其重,无声被落枝头。

    雨滴落在窗沿,枝头桃花被雨水染过愈发娇嫩了些。

    收回视线,尹洛伊捏了一块糕点口口吃着,看着身边亲人安好,垂眸漾出一阵笑意。

    很快,尹洛伊收敛了笑意。

    燕青慌慌张张跑进厅堂,凑到尹杰耳边低声了句什么,尹杰面色立马变了。

    “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老夫人问。

    燕青一向稳重,少有这种慌乱的时候,老夫人一时想了许多,却拿不准到底发生了什么。

    尹洛伊也觉出了不对,跟着把未吃完的糕点放回盘中,捻去指尖糕点碎末,把视线放在尹杰身上。

    尹杰面色一晒,沉声:“宫里传出消息,是今上病重!”

    作者有话要:  还有最后一章,今天应该能更新,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