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业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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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间,郗氏在床上辗转反侧,气冲两肋,坐起来用青州话骂了半个时辰的宋氏,这么多年了,她最大的对头便是这个婆婆,几乎所有的难受不如意也是拜她所赐,初进门时宋氏想给她立规矩逼她低头,可她青州昭毅将军的女儿,骄傲不驯,怎肯让步臣服?

    她习惯直来直去,特别烦那肠子弯弯绕的人,唯有磊落大方的人能让她看得上。可惜,这家里宋氏惯会做肚皮里文章言语零碎折磨人,孟燕集缺少豪气率直有时阴柔,都是不相与的性子。

    初婚时她被夫君的男色所迷,孟燕集也没见过这样利落明快的女子,两人恩爱过一阵子,后来慢慢的发现对方身上自己所不喜的东西,加上宋氏从中搅合,抓住儿子多情的性子往他身边塞人,郗氏又不是那忍气吞声的人,少不了明火干仗,次数多了,主妇对夫君失望,夫君对主妇也厌烦了……

    这大半年,除了月节来用膳,都不在她屋里就寝,她面上不在意,心里到底是难受的。面对这貌美妾,孟燕集早就表现出了兴趣,若没有妒意也是假的,何况儿子又这么栽了进来,午后当孟续成了那大逆不道的话出来,她还来不及反对,那外甥女竟主动拒绝了。

    怎么就轮到她不了?

    想到这个她更没了睡意,索性下床坐在窗下,冬娘给她端了温温的牛乳麦芽来,看着她喝了半碗,再拨亮灯芯,“依我看这倒不算是很坏”

    什么?郗氏扭头看她颇有些不满,“想也莫想,我怎可能让那狐狸精去成哥儿屋里!……这茉莉花太香了,端走吧!”

    冬娘把花盆放远些,回来扶着桌角,“哥儿是要定亲的人了,是大人了,还从没有过男女之事,照理一年前就该给他安排的”

    郗氏道:“那是他不要啊”

    “并不是不要,是看不上!咱们爷是个不肯将就的,不喜欢的东西再好也不要,上次知府夫人送来的贡缎衣裳咱们看着多金贵啊,他就不要,还盯着穿四姐给他做的那件……难得他自己看中个人,不就是个人,同下人没什么两样,给他又如何?……总比给老爷要好,再了,自桂伴送进来,大姑奶奶多得意,似那赢了仗的将军一样……这家里,我最见不得她天天撺掇着老太太跟咱们较劲,她自己守了寡便见不得别人恩爱,就这”

    “不似你的那回事”郗氏了个嗝出来,觉得通快些。

    “他看她几分像四妹妹,因为舍不得四妹妹才护着她的”

    冬娘笑着摇头。

    “那是哥儿面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像不像太太自己也可以看哪,咱们姐机灵俏皮是个圆脸,上次中元节做法事的时候,师父她去观音娘娘身边当仙童去了!这个是瓜子脸,妖妖弱弱一百个心眼,哪儿像了?”

    郗氏当然也不喜拿两人比较。

    “她也不同意啊!她不是还宁愿住我院子里伺候我?”

    “太太信她呢!她年纪功夫可不浅,之前要斋戒吊足了老爷胃口,如今又要来伺候太太,再博得哥儿对她高看一眼,都是伎俩!”

    郗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大手指长,不似江南这里的女子那样柔软,那狐狸精的手就又又白像面团捏的似的,再想起去了的四姑娘的手,灵活而纤长,什么都做的像样!

    冬娘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尽管下午桂伴在拒绝孟续成提议的时候是那么果断,在想来自己身边的时候又那么真情,看自己的眼神带着幼崽看母兽的依恋,弄得她犯糊涂,这家里,难道她不是她最没理由亲近的人吗?

    大姑子随便弄来个人就把家里两个男人都迷住了,弄的她觉得像吞了只苍蝇,不能往下咽,吐出来看着也恶心。

    ……

    孟续成回到青茂居就把自己关在书房里,香草叫了几次才出来用晚膳,但看他神色平淡微恹且异常沉默,不敢什么,只把旁人都遣了,自己心伺候。

    晚上特地备了他喜欢的油焖虾,还有笋尖炖鱼肚,绿油油的青菜,脆皮鹅,看孟续成每样夹着吃,她才放心。

    他放下筷子,“你叫芦花婆来一趟,顺便去听一下,邓七爷还在不在家里?在的话先不要扰他,回来告诉我”

    芦花婆进门就看见二爷拿个螺旋纹的酒瓶自斟自饮,他很少饮酒,但酒量深不可测,因宴席上也被灌过却从没见他醉,一旁的方几上已经空了两瓶。

    “早知道哥儿在喝酒,我就带踏扁豆和辣油肉干来了”

    孟续成,“去拿!”

    芦花婆交代厮几句,很快厮又跑的满头大汗带回来,下酒菜丰,他喝得更多了。

    “哥儿有心事不妨直,那院里离久了我不放心”

    孟续成夹一只虾问,“你觉得她像不像四儿?”

    芦花婆坐下道:“像”

    “怎么个像法?”

    “什么都像,她养的鱼放的草,制的鱼粮,穿衣扮,话表情动作,连睡觉姿势也是一样,喜欢手捻着被面,饿了爱吃汤面,在墙角挂个竹笼养壁虎,最奇的是她对我……”

    “什么?”

    “那日我脚底骨刺疼,她看了一眼便把一个包了棉的棒子给我,叫我捶一捶……那院子里都是新人,没人知道我的病,我也从未起……四姐之前常对我,捶散了好的快”

    孟续成放下杯子,眼里带点红丝看着她:“你是想什么”

    芦花婆忽地用骨节粗大的手捧住脸呜呜哭出来,“她!她会不会是我那转世回来的四姐儿!”

    孟续成闭上眼,缓缓摇头:“无稽之谈!”

    “四儿死时你一直都在,入棺下葬安魂做法事你也都在,人死如灯灭,再无复生之望!……她就是桂伴,幼时父母双亡,后来养在大姑父膝下,几年前四儿去柳家做客两人成了好友,感情甚是融洽,因她闺名不算太好,不欲外人知道两人有交集,故而我们都不知道!

    相处时她潜移默化学了四儿的习惯,便像极了四儿!”

    芦花婆擦眼泪,“我只当是天天吃斋念经感动了菩萨,就放她回来了,是不是我当她是了!”

    “哥儿算怎样?据我看,她是真不想做姨娘,上次老爷捉了她的手,她吓得脸都白了,为了挣脱竟然把热茶翻,情愿烫伤自己”

    孟续成叹一口气又拿起酒杯,眉间两条淡淡竖纹,“难办之极!”

    “我向太太开口要她了,太太还没话,她第一个不同意!”

    “不可啊!哥儿!”

    芦花婆猛擦掉泪道。

    “她若……若她是,哥儿不能亲近他呀!”

    孟续成笑了一下,“你老糊涂了吗?我什么时候看上她了,我当她做妹妹了,这家里,唯一不会她主意的人就是我……到了我院里她才安全,我自然能从长计议,将来也好成全她的”

    芦花婆摇头,“老爷绝不会同意!太太也不会,老太太就更不能了!哥儿快消这念头,这事真提出来,这家便是沸汤水煮碱面,扑了锅了!”

    孟续成振胸一笑,“好了好了你且去吧,我自然知道”

    芦花婆极不放心的一步一回头,“哥儿可别冒失了啊,哥儿”

    孟续成嗯了一声忽又抬头,认真问,“四儿走的那刻,你可在她身边?”

    芦花婆哽咽摇头,“我正在熬药,香草去给她煮面,千春被她叫去摘花,那刻前她还清清楚楚能能笑,大家不知道……她要上路,她这是故意支开我们,不让我们看着她诀别!”

    孟续成的脸色慢慢苍白嘴角一抽,“她走时,疼不疼?”

    芦花婆摇头不语,转身走了。

    孟柿的病是这家里的忌讳,没人明白是怎么得的,郎中只一种极罕见的血症,医书上也找不到相似的症状,所以不知道病理也没法治,从发病到她去世整三百二十四天,那是三个一百零八天……

    最后那一个月骨痛消瘦,只有往常一半的体重。

    庙里的师父后来是宿因之病,也叫业病,她一定要到世上来还这病债,之后投胎再无困苦,转世会有大造化!当时孟续成觉得这是安慰之词,他不信,更不甘!这样讨人喜欢与众不同聪慧过人的妹妹未成年就夭折了,是他心底深深的痛……

    现在,他也不知道要不要信了。

    连着几天都很平静,孟柿在屋里专心做自己的事情,滤井水给金鱼备用,做鱼食,做鞋袜,自来孟续成只穿她做的鞋,但她病后没力气做,他就尽着那两双旧的穿,底都磨歪了,如今他亲事议的七七八八,终日穿旧的不像样子。

    所以孟柿又拿起了针线,在她开始裁深青色鞋面的时候,芦花婆就知道是做给谁的,含糊又忧虑的提醒她,如今不太方便,因此孟柿就找了个带盖的藤编针线盒,有人来便盖好放在床头的柜子里,好在基本没人来,她做的顺手,还绣了很疏朗漂亮的竹纹;做鞋,孟府里她若称第二,便没人敢称第一了,而且速度快,三五天便得一双,冬靴七八天也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