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赤道(4)

A+A-

    基多城分为老城区与新城区,老城区处处都是殖民时期留下的老建筑,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金碧辉煌的哥特式教堂,随处可见的精致圣母雕塑,五颜六色的复古老爷车,还有房子墙壁上夸张的艺术涂鸦,走在大街巷,会有一种穿梭历史身处十八世纪西班牙街头的错觉。

    这里像是欧洲的一面镜子,照见了大洋彼端的悠长变迁。

    周末城里游客很多,街道很窄,因为是山城,街道经常是上坡下坡,七拐八拐。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当地的原住民露天集市,扑面而来的浓郁色彩和鲜活气息,人间烟火,热闹非凡。

    日常百货,首饰,乐器,售卖的商品五花八门。

    偶遇香料摊位,谭孤鸿感兴趣的停下脚步,老板娘是个身材微胖的中年婶婶,很耐心的给她讲解那些五颜六色的香料,哪些是用来祭祀,哪些是用来泡茶,哪些用来烹饪。最后谭孤鸿觉得不好意思,买了一袋散发着太妃香草气息的熏豆,临走时还被热情的老板娘送了一枝紫色的花做纪念。

    前方是手工艺品区,谭孤鸿对洛景明:“厄瓜多尔的手工艺品都很有特色,你要是想买纪念品告诉我,我可以帮你砍价。”

    “很在行?”

    她曲拳在唇边咳了两下,语气谦虚:“还可以吧,砍下一半总是没问题。”

    于是洛景明眼中泛起笑意:“那我们走走看看。”

    南美的手工艺品种类繁多,样式精致,有巴拿马帽,有木雕陶器,有羊驼毛玩偶挂饰,有色彩鲜艳的编织毛毯,有各种植物种子串成的耳环项链,还有永生花。

    厄瓜多尔玫瑰鲜艳美丽,举世闻名,经过脱水、脱色、烘干、染色等一系列复杂工序加工后,保持盛放的姿态,数年不变。

    卖花的摊主是个干瘦的哥,用简单的英文单词磕磕巴巴的向洛景明兜售,

    “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卖花给她吧。”

    着还示意二人看向摊位前立的纸牌,上面写着:永不凋零的玫瑰,赠予永不凋零的爱情。

    谭孤鸿捻了一下手中已经有些失水的紫色花,若有所思:“所以,鲜活的玫瑰转瞬枯萎,而死去的花朵才是永恒?”

    洛景明垂眸看向她:“如果是你,你会选择瞬间,还是永恒?”

    “其实也不矛盾,就像永生花一样,瞬间也成了永恒。不过我呀,对两者都不太感兴趣。”

    无论鲜花,还是爱情。

    她耸耸肩,转身离开。

    两个人兜兜转转,最后也没有买到什么像样的纪念品,却是在旁边农贸区花掉了大量美元,大粒的车厘子,黄皮的火龙果,各式各样的新鲜芒果菠萝,切成块、榨成汁,色彩鲜艳甜香诱人;新鲜的螃蟹、白虾,不用多加调料烹饪,盐水煮过,已经是十分美味可口。

    他们在路边的露天摊上吃了晚餐,当地的特色美食是各种烤肉,配上土豆和洋葱,外加一扎冰的鲜榨水果汁,既便宜又实惠。

    菜单上没有英文,都是谭孤鸿点的菜,端上来以后,洛景明看着那一盘盘卖相并不算好的烤肉,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肉?”

    “烧猪肉,皮很脆,你试试,味道和广东烧猪肉很像。”

    “那这个呢?”他指向旁边另一盘形状可疑的食物。

    “烤兔肉。”

    他默然看向她,她无辜看回去。

    三秒钟后,她败下阵来,噗嗤一乐,“好了好了,不骗你了,其实是烤豚鼠,这是厄瓜多尔的特色美食,虽然听起来可怕一些,但是味道很棒。”

    刚来到厄瓜多尔时,对于这种本地老幼皆宜的食物,她也是无法接受,但是实在忍不住香气诱惑,闭上眼睛吃了一口后,就突破了心理障碍,完全接受了。它的肉质鲜嫩多汁有嚼劲,介于鸡肉和猪肉之间,烤的外焦里嫩,配上酱汁和蔬菜,非常下饭。

    在她的劝下,他终于拿起叉子尝了一块焦黑狰狞的烤肉,入口之后,并没有想象的可怕。

    “味道还不错。”

    “我的吧!可惜现在不是季节,不然在街边十五美元就能吃到一整只大龙虾,可以拿起来像羊腿一样啃。”

    他笑了笑,喝了一口水果汁,“你们平常都吃本地菜吗?”

    “这倒不会,厄瓜多尔的菜色总体粗犷原始,偏西式,偶尔吃一吃还好,但天长日久吃下来真是不习惯,幸好我们营地有国内的厨师,不然这一年来我一定受不了。”

    虽然她的性格不太传统,但胃却是传统的中国胃。

    “我从也是吃中国菜长大的。”

    “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他问。

    她笑了笑:“怪不得我觉得你不太像华裔。”

    这人言谈举止和其他她认识的美籍华人并不像,反而更像是国内溜达社区长大的翩翩公子,温文尔雅,克制有礼,让她时常会忘记他的身份。

    他也笑了:“有关系吗?”

    “当然了,饮食结构会影响性格,况且饮食习惯也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组成部分,尤其对于中国人来,是重要组成部分。”

    温良恭俭让,仁义礼智信,就隐藏在中国人的一日三餐里。

    他稍稍回忆过往:“我的父母都是移民家庭的后代,母亲是混血儿,所以稍稍西化一些,但父亲骨子里还是很保守,甚至有旧时的一些传统思想,我的时候,是受着很中式的教育长大的。”

    “怎么讲?”

    “白天学西方学校的课程,晚上请了家庭教师来教课,学中国传统文化。”

    她摸了摸下巴:“琴棋书画,四书五经?”

    他笑着摇头:“没这么夸张,但也差不多,时常因为背不下来古诗古文被罚跪罚到半夜。父亲,最初祖父辈的人漂洋过海,是为了讨生活,但是我们子孙后代不能忘记自己的根。”

    谭孤鸿顿了顿,轻叹:“伯父很有远见。”

    血脉的认同感不在于基因,而是很大程度上来自于文化的认同感,一旦文化产生了隔阂,那么血脉的牵连,也就断了。

    今天的最后一站,是面包山。它位于基多城新旧城区的交界处,山顶矗立着高大的女神像,她身背翅膀,脚踏凶兽,静默着注视着脚下的芸芸众生,她是正义的化身,是基多的保护神。

    夜晚登上山顶,俯视整个城市的万家灯火,白天所有浓郁鲜活的色彩,所有层层叠叠的建筑,都笼罩在夜色之下,被高低明灭的灯光覆盖,随着山势起起伏伏。南面旧城房屋低矮却整齐,北部新城楼群高耸却杂乱,新旧交织,如梦似幻。

    晚上就住在面包山脚下的一家旅店,二层的低矮楼,外面墙壁被粉刷成淡雅的粉色,但房间里面却是大片浓郁的鲜红,铁艺栏杆与棕木地板,随处可见的盆栽生长着热带茂盛的绿色植物,鲜明的色彩对比冲撞眼球,粗糙却充满异域风情。

    夜极静了,这一天的喧嚣热闹尽数如潮水般褪去,晚风悠悠吹拂过耳畔。

    谭孤鸿坐在旅店四方中庭里的圆桌边,单手随意的搭在一旁的椅背上,目光淡淡,望着桌上水瓶中插着那束不知名的黄花。这个国度四季常青,处处都是绿意和芳香,她想。

    “不去睡觉?”

    她看向来人,抬手晃了晃手中的杯子,

    “喝完这杯。”

    洛景明垂眸扫了一眼,不禁失笑。

    里面不是什么红酒咖啡,而是一杯热可可。

    他也在桌边坐了下来,自口袋里拿出一颗透明塑料纸包装糖块模样的东西,慢条理斯的撕开包装放进口中。

    谭孤鸿好奇的瞥了过来,他笑了笑,因为唇齿间咬着东西,声音稍微有些含糊:

    “薄荷糖,要尝一尝吗?”

    “不用了,谢谢。”

    谭孤鸿没想到他这么一个大男人,大半夜的突然吃起糖来,但人各有所好,她也没多问。

    二楼的回廊里点起了一盏又一盏橙色的灯,一对飞蛾在灯光下你追我赶,一对情人躲在角落里缠缠绵绵。

    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相坐,一个喝热可可,一个吃薄荷糖,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中甜腻腻的滋味,谭孤鸿开口破了沉默:

    “你之前来过南美吗?”

    “工作原因来过几次,但是没仔细游览过,也没来过厄瓜多尔。”他道,“你呢?”

    “我之前读研的时候在阿根廷交换过半年,前年在非洲,去年才来的南美。不过,估计以后都会经常在南美这几个国家常驻了。”

    谁叫她是学西班牙语的,一切都要归结于好几个世纪前满世界航海的西班牙人。

    他听出她语气中的微妙情绪,问道:“你不喜欢南美?”

    这里的文化民俗丰富多元,人文历史独具特色,从白日里游玩时她的神情,能看出来,她明明很开心。

    “是喜欢,作为一个外人,一个旁观者,谁不喜欢这种异域文化碰撞交织所展现出的魅力?但是只要一想到,当年殖民时代殖民者和原住民的流血冲突,又会觉得,这背后的历史对于当事人来真的很残酷。”

    她轻叹:“当初南美本土的印加民族在天文、历法、科学发面都有很高的成就,后来西班牙人来了,他们没有这样灿烂源远的文明,但是他们有枪炮和火/药。这样的剧情是不是很熟悉?”

    洛景明轻叹:“也许文明的传播与演进,总是避免不了这样的残酷与血腥。”

    就如同分娩时的阵痛。

    “也许过去如此,也许西方人如此,但是现在时代已经变了。”

    “你是中国的海外建设工程?”

    “发展,才是一切根本问题的解决途径。”谭孤鸿淡淡道,“这样既解决了国内产能过剩,也为这些落后国家地区提供了资金技术,这是双赢的局面。将这么多国家的基础建设都上‘中国制造’的烙印,这是千秋功业。西方有些不怀好意的媒体,称之为‘新殖民主义’,不过是他们以己度人罢了,未来如何,我们拭目以待。”

    完她顿了顿,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得多了,别介意。”

    “不会。”他望向她,认真道,“你得很对。”

    名校毕业,高学历,好家世,驻外翻译虽不是最差的一条路,却也不是最好的。

    他知道她不能再继续年少时的梦想,参军入伍保家卫国,那么以这样的方式远赴重洋继续奉献祖国,未尝不是一种热爱。

    “谢谢。”

    她点了点头,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热可可,对他道,“那么晚安吧,早点休息,明天还有新的行程呢。”

    “晚安。”

    洛景明目送着谭孤鸿的背影离开,并没有立即回房。

    独自坐在桌边,体内熟悉的烦躁感渐渐涌了上来,他克制住自己想要吸烟的冲动,又吃了一块薄荷糖。

    他将薄荷糖的塑料糖纸,在手中缓缓折叠,折到最,而后又开,无数次反复。

    恍然想起今天白天,他在赤道纪念碑下,回过头来,看见她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地方,双手背后,微微抬头,视线越过他,仰视着面前高大的纪念碑。

    她穿着一身白衬衫牛仔裤帆布鞋,干净清爽的好像校园里的学生。赤道的风吹雨,她的脸庞清秀白皙依旧,而这些年起落沉浮,她的目光也澄澈如水,一如当年。

    人世十年,足够沧海桑田,可他第一眼看见她时,就知道这些年来她都没有变,还是那样少年意气,还是一片赤子丹心。

    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人,往前许多年,往后许多年,都没有。

    作者有话要:  今日电影推荐:

    《摩托日记》(2004阿根廷)

    地点:南美

    剧情简介:该片根据切·格瓦拉本人写的《南美丛林日记》改编而成,讲述了一次南美旅程如何激发了切格瓦拉全新的世界观,使得革命热情开始在他心中萌芽生长。

    推荐语:切格瓦拉,一个享誉全球的名字,生于阿根廷,阿根廷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医师、作家、游击队队长、军事理论家、国际政治家及古巴革命的核心人物。毕生为古巴等第三世界反抗帝国主义殖民的独立运动而奔走,1967年在玻利维亚被捕被杀,是上个世纪全世界年轻人的偶像,是反主流文化的普遍象征、全球流行文化的标志,同时也是第三世界共产革命运动中的英雄和西方左翼运动的象征。

    你也许对他了解不多,但是你一定看见过他那张经典的肖像,这些年来无数次被印在T恤衫上(假装这里有一张照片,大家自行上网搜一搜吧,或者也可以去我围脖看一下)。

    本片只是截取他年轻时骑摩托车环游南美的一段经历,这段经历让他亲眼看到了拉丁美洲在西方殖民的压迫下底层人民生活的艰辛,让他燃起了革命的信念,从此改变了他的人生。有时候我们必须在旅途中来寻找生命的意义,要在路上,一直一直,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