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绮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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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遍山的竹, 自然不止毛竹一类,环节而生、节节辗转、缠绕而上……当是蕲竹。

    令约将话传给阿蒙,目送他走开,再回头时, 林达还苦恼摸着额角。

    “你有话么?”她定神问林达。

    林达飞快垂下手, 睨她眼, 又不自在地错开目光, 含混道:“我是来向你认错的, 元宵前同你的那些全都是糊涂话, 委实不该。”

    他不给令约接话空隙, 只大肆批判自身, 有些语无伦次:“你的事本不是我这个外人能指手画脚的, 当初是我唐突僭越, 到如今我也想明白——方家并非我们所想那般好。”

    至少,他们狭隘。

    不过是求亲被回, 何至于逼得纸坊分槽?这气度,尚不及他林达。

    想他林达, 被拒后正眼瞧她都不敢, 方家却理直气壮报起积怨来……到底是方家胸襟窄,他当初竟甚么“方家甚好”“方公子甚好”的话,实在得轻巧。

    分明那之前他就在桥头听见过她的话,她既了方琦不磊落,定是知晓甚么的,他怎么还能出那些话?

    青年黝黑的面庞烧红,令约看在眼里,轻送声气,试图开解他:“不必道歉, 你也是存的好心。”

    林达怎会不知他是出于好心的那番话,可愚钝就是愚钝。

    “再有,”他又抬了话出来,炯炯有神的眼看向少年时曾仰慕过的少女,认真道,“此前的事,是我误会了霍公子,其实——”

    “贺姑娘!”话又被截断。

    阿蒙这回是跑来,笑出口白牙:“我家爷问蕲竹做箫笛可好?”

    林达:“……”

    大块头青年:“……”

    令约无奈轻叹声:“我又非手艺人,怎知这些个?”

    “噢。”阿蒙浑不在意她了甚么,得了话只再作一揖,“多谢贺姑娘。”

    走开去。

    林达顺眼看去霍沉那里,隔着数竿翠竹,他正背对着他们,很是刻意。

    他不免流露出几分笑意,接上适才的话,对令约道:“其实他是个顶好的人。”

    完,先前请教令约的青年将手搭去他肩上,宽慰似的拍了几下,继而转头看向令约,笑道:“我们都瞧得出,霍见渊待你极好,又总爱缠着你,你待他么……”

    也好得很?

    青年迟疑没道明,令约却做贼心虚地补上这几个字,随后不可思议地绷紧身子,心跳变快。

    她待霍沉这样好么?他们全都瞧了出来?

    “你待他么,的确不及他待你。”大块头决计老实袒露心声。

    令约:“……”

    竟生出些不满:她分明也几次三番维护霍沉,还总是哄他,怎就不及他好?

    可这话她不得,只能听这位即将成亲的大兄弟苦口婆心劝她:“你省得,大伙儿都拿你当亲妹子看,你如今也大了,当为自己着想着想了。”

    旁的姑娘家尚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们家里却只听她一人的……唉,他重重叹息声,又回头拍几下林达肩膀,语重心长道,“阿达也是,老大不了。”

    “……”就你能耐。

    林达腹诽句,瞥一眼面色如常的少女,而后低头寻了块石头蹭了蹭脚下的淤泥,又像是剐蹭干净了别的东西,催那青年道:“走罢,省得又吃鲁广师父骂。”

    那青年委屈,诚然,他近来高兴得过了头,总教师父敲脑袋,一个劲儿提醒他再过月余就要开山造纸,害他尚未成亲就先尝到“别”滋味。

    两人预备走开时,阿蒙又来了这端。

    “贺姑娘!”

    令约抽出神,眼底写满“又要问甚么”几字,觑阿蒙。

    阿蒙想,幸好他是听人差遣才来,不然该多难堪,也不知遣他来的人自在不自在?

    心下嘟哝着,话也没落下,又接着传话:“我家爷听闻竹有雌雄之分,遂想请教贺姑娘怎生辨竹之雌雄。”

    “……”林达及大块头青年默默走开。

    令约垂下眼,笑了下:“走罢,我教他去。”

    见她笑,阿蒙抓了抓耳根,乖顺领人过去。

    此时人已四散,连贺无量都不管顾她,没了踪影,光影婆娑的竹林间,一眼只见霍沉与云飞两个,不知着甚么。

    霍沉听身后传来的脚步声不似方才那般急躁,稳重许多,便知来人不止阿蒙一个。

    愉悦盖过不满,不愿再听云飞委屈巴巴认错,而是伸手拍向他后背——后背本就是云飞“哑穴”所在,话声登时落下。

    令约知道他该转回头了,避开眼,看他身旁那竿蕲竹。

    其实,她是知晓一些的,篾匠年年都来山里伐竹,除了爱用毛竹,蕲竹也是爱用的,甚至在篾匠眼中,蕲竹更贵。

    宛阳篾匠以胡二最为手巧,胡篾匠没念过书,但时常会念半句韩愈的诗:蕲竹竹簟天下知。令约时候就被他抓着念叨过,知晓蕲竹本非宛阳所产,能生在猫竹山上也属不易,据他,蕲竹还有个名儿,叫笛竹。

    既叫了这个名儿,做笛萧定是好的,可惜宛阳没有专门做笛萧的手艺人。

    她先前不答霍沉,一是出于无奈,二是出于怀疑,怀疑他只是寻个由头来断他们交谈罢了,他本就长于笛萧,定然知晓蕲竹作用的。

    霍沉回了头,看她似乎在出神,掩唇干咳声。

    “叨扰了。”

    “……”

    装得一本正经,令约语塞阵,这时云飞也垂头丧气转过身:“贺姐姐。”

    她先问云飞:“怎么没精采?”

    云飞气不愤,将她当成能降服霍沉的靠山,撇撇嘴告状:“哼,好心被当做驴肝肺,有人只知记仇,却不记得我的好。”

    他可帮着他在阿显面前游许多好话,阿显现今拿他当亲姐夫看,他却转头记起自己站错队的仇来。

    哼,他天性不通男女情愫不可么!不可么!

    霍沉:“……”

    河豚常常怒气满腹,这时的云飞便像那河豚,令约想着,抬眼看霍沉。

    只一眼,就为云飞出了气。

    霍沉眉心蹙聚,过了会儿僵直抬手,拍桌板似的拍起云飞头顶:“回头答应你一件事。”

    气鼓鼓的云飞一听,沉吟会儿,按照以往“事不用求,大事求不动”的惯例来看,倒也合算,便渐渐消气:“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事情至此和平落下,令约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成了那个“与闲人胡闹”“游手好闲”的,无奈何问:“如何?还用我教你辨竹么?”

    这样蹩足的话,也只霍沉能面不改色地应承:“当然。”

    她展颜笑,仰头看了圈附近的新竹,喃喃道:“这时节初笋都长高来,了也瞧不见。”

    不过么……清明时节有的是新笋出土,她没,只引他们往山上走。

    霍沉一边接话:“了明年也能瞧。”

    “明年?”令约低头看着山路,未被踩过的黄泥紧紧抱着竹根,周围瘫着脱落的笋壳,她忽地问,“明年你们还住这儿么?”

    若是搬去外面,再来岂不是烦琐?

    霍沉不知她是出于何种心思问的这话,但他隐秘地觉知到一丝欢喜,答得自然:“不然种花做甚么?”

    也是,他的花儿全是他亲力亲为亲种的,他可不像为别人做嫁衣裳的人。

    令约静静眨两下眼,不再问这个,走几步又想起有些话须叮嘱他们:“等开了山,走路多留意些,倘听见山上有人喊话,那是他们放竹下来,千万要去高处待着。”

    着她又摇了摇头,“不好,届时还是不来为妥,没人看着你们。”

    她也很忙。

    云飞、阿蒙虚心应下,单霍沉没有自知之明,不平道:“霍某以为避开几竿竹并非难事。”

    令约没道理拦他,他也不是甚么孩子,只由着他。

    不语半晌,几人又登高许些,见山间仍有许多新笋,霍沉了悟,随她走去一株约莫半人高的嫩竹前。

    “嗯,大概有四五日了。”令约声嘀咕句,几人围来。

    云飞这时也好学起来:“如何,它是雌是雄?”

    令约指了指竹顶:“你瞧它首节,生独枝的便是雄竹。”

    她转身又觅一竿生双枝的,娓娓道来:“这等并枝生的才是雌竹,善生笋,长得好的,便不伐,留下做传宗接代的种子,我们这一带都管它们叫‘娘竹’,先前在路上的‘号字’,便是在娘竹竹身上号印,免得误伐。”

    “原来如此。”云飞手摸了摸那竿雌竹。

    令约偏头,问某人:“省得了?”

    霍沉郑重其事点头:“省得了。”

    她不动声色,轻快迈开步子,带他们朝北段走去。

    山路算不得平坦,偶有杂草丛挡道,但她脚下从未有过磕绊,甚至还时时留心着身后几人,深恐他们出了差池。

    霍沉由衷钦佩起眼前这位姑娘来,试想在岭南时,他们也时常登高,一是因大夫教他多走动,二是因大夫教他多极目远眺对眼力好……初时登山一趟,后几日但觉两腿酸痛,少年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她这么个细胳膊细腿的姑娘。

    也不知她最初上山时是多大,哭没哭过?

    他试着想了想少女垂泪的模样,可惜,始终贫瘠了些,丝毫想像不出。不论是放声痛哭,还是梨花带雨,都对不上她的脸——

    电光石火间,某种孟浪的心思突兀流连至胸腔底下,叩击着他的五脏六腑,耳根也瞬霎蒸红。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敢生出这等绮念,霍沉顿感无措,双拳微攥。

    “姐姐,我们来这儿做甚么?”少年粗哑嗓门儿一张,吓跑几只鸟儿,也吓得霍沉回神。

    原来不知觉间,他们已经停下。

    令约被问起,仰了面庞,右手微屈遮在眼旁,仿佛这样能看得更高些。

    竹高林深,吞噬着天光,以此地为中心,四周几乎都是老竹,她量的这株大约也有十多年光景。

    稀薄的光影中,少女嘴角轻翘,以一种很是自豪的口吻答云飞惑:“带你们瞧瞧它。”

    云飞省得了,问:“它与姐姐什么缘分?”

    “是我六岁时号过的第一根竹。”

    六岁,她六岁时就上了山,霍沉尽管神不守舍但还是最先想到这处。

    她还在接着,只要谈起造纸,她总能很多。

    “是爷爷带我来的这里,亲自教我号了字,还,等我几时不愿造纸了或是造不动纸时就来这里砍了它,量量自己‘长进’了几多。”

    云飞举头,顺着竹身向上,照旧嘴甜:“看来姐姐长进了很多。”

    令约得意更甚,并不谦虚,甚至偷偷瞥了眼霍沉。

    霍沉却飞快避开她视线,不再像先前那般肆无忌惮地看她。

    她略感费解,与此同时又涌上股淡淡的失望。他不是变得很会话了么,怎这会儿一句也不?

    “那姐姐要‘长进’去什么时候?”

    涩意来得莫名,令约试图甩开,但答他时兴致已然不及先前高:“我也不知,或是到它易根之前罢。”

    竹六十年一易根,她也同他们过。

    着实称得上是语出惊人,连云飞都让她搅昏了头:“姐姐雄心实在可嘉,可这未免太久了些。”

    且不那时她已年过花甲,单近的,难道她都不要嫁人的么?

    云飞焦急看霍沉眼,后者却像是教甚么困囿住,没看他们任何人。

    怪事,难道只他这个不通男女情愫的杓徕想到这儿么?莫非他从今日起也通透了?

    他呆呆儿愣神,令约以为他是教自己懵,垂眼声嘀咕:“顽笑罢了,哪里就当了真?”

    云飞松了口气,可一转头,看他三哥还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来了气。

    怪事!方才还排揎这个排揎那个,这时怎自己不上心!实在教人失望!

    当然了,失望的远不止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