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颗青杏
组织不想丢了这个大单子,更不想发展了这么多年仅存的基业也因此毁掉,所以双管齐下,派了他这个并不专业的杀手过来,找到黄鹂,夺回机密,并且杀了她。
至于为什么派他这个并不专业的杀手过来执行这样的任务,是因为他们组织现在人手并不很多,且全部都去忙那个大单子了。
专业的杀手有,但是用来杀一个黄鹂,在这样的节骨眼上,是一种不必要的浪费。
至于他为什么不专业,其一,他可以用任何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杀了她并且安静离开,他却偏要用枪还放火烧楼,惹得警方注意。
而他这样做,完全是因为,他很嚣张。
杀人放火习惯了,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毕竟他从生在邻国,在那里做这样的事,想走就能走得掉,那些黑帮火拼的时间,还少了吗?
他不专业的第二个原因,就是他作为从在邻国长大的华裔,没见过什么世面,并不觉得我国公安机关有这么强大的能力,他已经那么心翼翼了,居然还是没跑掉。
他不专业的第三个原因,那就是,他把犯罪事实全都招了,不仅把自己的犯罪事实全都招了,还把组织也给抖出来。
一个专业合格的杀手,根本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如果不得已暴露,也会想办法了解自己,反正无论如何,是很难招认的。
何况还是像他这样全盘吐露。
真是愚蠢至极。
天使之花还真的是没落了,这种人也派出来丢人现眼,自找死路,自毁根基。
夏安市江城区公安局立即向上级报告,层层递进,寻找了邻国警方合作,终于将天使之花一网尽,不留余孽。
而那个杀手所招认的大单子,其实就是一场军火走私案,外加幼童拐卖。
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如此顺利,除了有不专业杀手的招认,还有邻国黑帮的推波助澜。
一个地方就那么点儿大,分羹的人多了,自然有人不爽。
平常和谐相处好兄弟,警察来了对不起,你就是个憨批,监狱来了你就给老子滚去蹲监狱。
这场跨越二十几年的案子,终于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号。
至少,在警察和人民群众的心中,这是一个十分完美的句号。
可是,贺志安想,这真的完美吗?
她并不坏,只是因为生存才选择了那样的生活,一生孤苦,身处黑暗的沼泽,也愿意相信世人的善良。
年过四十,她选择了回头,堵上了自己的下半生。
这样的结果,她是赌赢了,还是赌输了?
办公室门被敲响,贺志安陷进座椅里,淡淡开口:“请进。”
“贺局,我们今天对黄鹂生前的住处进行了最后一次搜查,在床缝里发现了这封信,您看看。”
贺志安接过那封信,入目便是魏禾清秀的字迹。
她读过两年学,后来进了天使之花,有专门教学习的,要求很严格,必须在短时间内学会很多知识,从而才能够更好的完成任务。
贺志安盯着信封外面的“给女儿”三个字,久久不敢开。
他坐了许久,才开那封信,记忆中她的脸,跃然纸上。
亲爱的女儿:
请原谅并不干净的我如此亲密的叫你,因为如果你能看见这封信的话,这将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在这一生从没对你有过半分关心,也未曾陪伴过你重要的时刻。庆幸,你有了一个很爱你的男朋友,而他的爸爸妈妈也待你视如己出。
你比妈妈幸福许多,但是妈妈仍然要和你声对不起,因为妈妈带你来到这个世界,却让你拥有了一个和妈妈一样悲惨的童年。
妈妈感谢你可以如此坚强灿烂地生活,像是向阳而生的向日葵。
你知道吗,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花。
妈妈这一生,罪孽深重,肮脏不堪,身上的淤泥是怎么洗也洗不干净的。
可是尽管妈妈是黑暗中最恶臭的那团淤泥,你也是最干净的,妈妈犯的错跟你没有丁点关系,如果你不幸知道自己是妈妈的女儿,也不用讨厌自己。
妈妈从前来不及回头,也没想过回头,反正妈妈一生也就这样了,死后一定会下地狱的,可是后来有了你,妈妈突然想回头了。
我的女儿干净纯粹,明亮耀眼,如果这世上有因果循环善恶终有报,我不想犯下的错报应到你的身上。
妈妈这次堵上了所有,尽我所能,将他们一网尽,也算做我这辈子最后唯一能做的一件好事,为你积点德。
如果成功了,妈妈入狱,你不必知道自己是我的女儿。
如果失败了,我死了,我希望你能来看我一次,不必叫我妈妈,只需要带一束向日葵放到我的坟头,让它替我享受这世间的光明。
我不想让你知道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妈妈,可是我想让你知道,妈妈是一个勇敢的人。
妈妈这一生童年悲惨,青年作恶,中年悲哀,但是妈妈或许应该庆幸,生命的最后关头,我选择了做一个好人。
你可以为有我这样的一个母亲感到不幸,但万万不可因此厌恶自己,如果你觉得恶心,就当我是一个胡言乱语的疯子,置之不理即可。
妈妈只求,无论你有多厌恶我,请一定一定,好好活下去。
如果还可以再许一个愿,我希望我的坟头会出现一束向日葵。
如果还能再贪心一点,我希望这束向日葵是你亲手送的。
魏禾亲笔
一滴眼泪落下来,接着两滴三滴,信纸上的墨迹慢慢泅开,继而变得模糊。
贺志安仰了仰头,抽了张纸将信纸上的泪擦干,重新装进信封。
封杏去茶水间接水,正好碰上也来接水的叶别。
叶别声叫她,把她拉到一旁的角落,八卦地:“你知道吗,刚刚我们又去搜查了一边黄鹂住的那间屋子,居然在床缝里发现了一封她写给她女儿的信。”
封杏感觉自己手指烫了一下,不解地问她:“这不是很正常吗,有什么特别?”
“嘶,你不知道,”叶别凑近她耳朵,“她没结过婚,一辈子都在为天使之花卖命,哪听她有什么女儿啊?”
封杏手一抖,杯子里的水洒了出来,她却浑然未觉疼。
叶别声叫起来,连忙拉着她去冷水池冲洗了一番,着急地问:“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啊,疼不疼?”
封杏连连摇头:“没事,我还要工作,先回去了。”
她手里端着水杯,眼睛看着前方,眼神却十分空洞,撞上迎面而来的司青,那水就直接泼到他的身上。
封杏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司青抓着她的肩膀,低下头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忧地问:“你怎么了?魂儿都被勾走了?”
“没事,我没事……”
封杏拂开他的手,仍旧失魂落魄地离开,回到办公室坐着发呆。
司青想追上去问问,偏偏这是在局里,只好忍了又忍。
贺志安揣着那封信,在下班之后,约着封杏上了天台。
封杏心里有很强的预感,有个答案呼之欲出,使得她身体都跟着微微地颤抖。
她上了天台,看见贺志安背对着她坐在椅子里,抬着头,不知道是在仰望天空还是在闭目养神。
她在他身后站定,深吸一口气,才强撑着淡定开口:“贺局,您找我?”
“坐。”
贺志安没有任何动作,只了一个字。
封杏在他旁边坐下,微微侧身面对他,并不话,安静等他开口。
贺志安看着天空,良久,才若有所思地问她:“你,坏人死了,就一定会下地狱吗?那如果是逼不得已做了坏事呢?”
封杏思量了一会儿,斟酌着他话里的意思,才:“那只是鬼神之,真正的人死了,不管好人坏人,都是直接腐化,他们死了,灵魂也就没了,自然也不存在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这样的法。”
贺志安没想到她会这样,顿了顿,才:“那如果有呢?”
“嗯?”封杏微楞,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其实好人和坏人根本没有明显的界限,每个人都可以是好人,每个人都可以是坏人,要看他们身处怎样的环境。”
贺志安偏头看了她一眼,好奇道:“怎么?”
“世界上好人多,坏人少,可是谁又能肯定好人里面没有坏人,坏人里面没有好人呢?世界上没有纯粹的善与恶,很多人做坏人是逼不得已,而有些好人没做坏事,是因为还没走到绝境的份上。”
贺志安看着她半晌,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在有选择的时候仍然选择做一个坏人,才是真正的坏人,而逼到绝境,逼不得已做了坏事,我们只能,他不是一个好人,真正的好人,不管在有选择还是没选择的情况下,都不会违背自己的良心,因为那将让他一辈子都活在痛苦之中。”
“也有点道理。”贺志安微微点头,眼皮低垂,仿佛在想着什么事情,“可是不管是不是坏人,只要违背社会道德,违背法律,我们都应该将他们绳之以法,你觉得对吗?”
封杏点头:“这是自然,我们国家依法治国,如果不按照法律办事,只按照自己的内心情感来做事,社会一定会乱套,到时候人民就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贺志安看着她的眼睛,忽然很认真地问她:“那天你,你想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你并不恨他们,对吗?”
封杏放在腿上的手一下握紧了,心跳乱了节奏,强装镇定地回答:“是。”
贺志安叹了一口气,掏出那封信给她:“既如此,那你便看看吧。”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天台傍晚的风吹来,他的太阳穴便没有那么痛了。
封杏接过那封信,信封上的字一下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颤抖着双手把信取出来,一字一句,认真地阅读这封她亲生母亲写给她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
她、她、她没猜错,那个人就是她的母亲。
她居然亲手解剖了她的母亲。
封杏感觉自己喉咙哽住了,喘不上气,呼吸变得困难起来,眼眶也渐渐模糊。
她抓着那封信,哭得沙哑无声,双肩颤抖。
贺志安半躺在藤椅上,闭着眼睛,并不话,也不安慰。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去,封杏哭得渐渐收住了些。
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看着远处的天空,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朦胧开口:“你就是我的父亲,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