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菩提无忧(五)

A+A-

    我找不到的人,司命却一下就找到了。他念叨着奇怪,我却心有所感。知道这回我的铃铛怕是真的系错了。当下也不吱声,只看他到底是谁。

    上头写得倒是十分简单。

    只此人乃天地灵气所化,属西天极乐,现下正在凡间历劫。

    关于神仙下去历劫这事,其实我不大了解。毕竟我的年岁尚轻,还没个千把年,只知道这事有的仙会有,有的没有。比如我认识的几位仙长,便都未历过劫。月老这是一种机缘,命数到了头上,轮到你便是你。哪种类型,亦是轮到什么便是什么,从没有让你自己挑的。

    这仙灵簿很不好用,只知道菩提道人如今正在凡间,却不他在哪,是谁,何时归来。这上哪儿去找,万一他是棵草是朵花,再不济是只畜生。那也是在凡间。欲不让我知道,我便欲是好奇。

    嘿,三生?我可不信。算来左右无事,拍拍屁股便往下界去了。嘱咐司命:“有人找我便让他等着。我去外头晃晃。”

    司命无辜着一张娃娃脸:“……等多久啊。”

    这个么,凡间一年,天上一天。他爱等多久就多久。

    来好笑,当年气盛,觉得自己不信天命,将月老的劝诫抛在脑后想来,执意要去找菩提道人。自第一次见他,距今已过一千四百年。

    这之中种种,如今算来,与谢容倒是真算得上三生了。

    要论起来,谢容的年纪怕是比我要大,我的名号乃天帝所定,而他却是西天如来所指。想想孙猴子要历八十一难,便知道西天是个什么样子。

    我找到菩提子时,他甚至算不上一个人。他只是一棵草,焉头焉脑。我瞧着简直惊呆了——惊呆于一棵草竟然也能被我找到。其次便是,怎么这么惨,一棵快被晒死的草,能修炼什么?吃得苦中苦吗?

    当下施了点法术,灌了些灵雨下来。

    连带着滋润了这整一片地。

    这么一连照顾了约有七八日,他才恢复些生气,叶子展得十分好看。要他是个人就罢了,我偏是个爱花草的,一时兴趣涌上,竟然挪不动步子了。干脆在旁边搭了间屋,专心照顾起这棵草来。时间一久,连自己都开始相信这真的只是一棵草。

    一日,我一边浇水,一边心下生疑:这当真只是棵草罢?这要是个人,到底修的是什么道啊?难道要过个百八十年,它才能化形?

    啊呸,我要它化形作什么。它就当棵草也挺好的,待茁壮一些我便将它带回天上,栽到后院之中。这么想着,水就浇多了,听到一个声音道:“我要淹死了。”

    我:“……”

    那棵草动了动:“谢谢你啊。”

    “……”

    我蹲下来,戳了戳它:“你会话?”

    它毫不客气地也拿叶子戳我:“你天天拿灵雨浇灌我,我再不会话,岂非是天底下最蠢的草了。”

    ……还知道是自己草。

    我狐疑道:“你真的是草?”

    它反问我:“不然呢?我可没瞧见自己能开花。”

    ……很有道理。

    我问它:“你既然会开口话了,你有名字吗?”

    我想它应当是没有的。

    它回答得竟十分快。

    “你替我取一个。”

    能将枯草救活还会话,这简直如我儿子一般,我大喜,道:“哦,好。我想想。我有了一支笔叫喜人,多了你一个……不如就叫长势吧。”

    长势喜人。多好的口彩。

    它沉默了一会:“你真的是文昌星吗?”

    取名到这水平,天下的文运堪忧。

    “那你想叫什么?”

    “你常念的那句。”

    哪句?

    我一愣。

    它似乎有些羞涩:“云外青花道,穿翠照趋朝。”

    这是我闲来无事照看它时想到的,曾在凡间哪位词人本上瞧过。见它体态匀称,堪称草中美人,便随口了。想不到它有心记到现在。依稀记得词名为容。

    我想了想:“容?那不如,便叫谢容。”笑道,“你得谢那位写词的人。”

    它只是晃了晃,十分满意的模样。我想它这般不认生,也不清冷,应当是个活泼的性子。还幻想着,即便不做情人,多个朋友也是不错的。现在我交的仙友,都是月老一类,年纪都太大了。

    我连谢容要在我殿中住哪里都想好了,但万万没想到有一日它会枯。

    它枯的毫无预兆。只一日我起来,推窗去看它。便见它已浑身发黄,倒在地上,即便我再如何用灵雨浇灌,都毫无生气了。

    我急匆匆冲回天上,转了一圈找不到可以问的人,只能再冲到月老那里。他仿佛知道我要去一样,已经备好了酒水。可我没心情和他喝酒。

    月老摊着手:“我如何?让你不要去找,你非去。当时不以为意的人是谁,现在汗珠都出来的人又是谁?”他哧笑道,“文昌,你是在自己脸罢。”

    我唬着脸:“他好歹是我们同僚,你怎如此不在意?”

    月老反问我:“一个历劫的仙人,你当是玉瓷呢。他不死怎么回来?你还别这张脸,就是被你害的。”

    我脱口就道:“胡。”

    “什么胡。”他叹口气,放下手中分解的红绳,“菩提子本该在那时就受阳光暴烈之苦早早枯死。这是他原该有的结局。偏你心疼要拿灵雨去浇灌。好了。硬生生被你拖了这么三十年才去历第二次劫。他没受到暴烈之苦,早晚还得受回来。你,你到底是为他好,还是害他。”

    ……

    我简直瞠目结舌,难以理解:“这种苦有什么好受的?能体会什么?”

    月老反问我:“你还不是仙时,不过虚空一团混沌,没经过雷劈水涌,日曝月晒?天生灵物啊,本就要将世间一切天道寻常都经受一遍的。”

    我无言以对,扭头就走。

    月老在后头喊:“你别再掺一脚了啊。”

    是,我连手都不掺了,何况脚呢。

    眨眼间过去了两百年,因为刻意不去想,菩提道人这桩事在我脑中已然十分模糊。那回听路过的仙官提到蟠桃盛会在即,西天来了好些人,我才觉得哪里十分熟悉。待到盛会当日,我溜去园中散心,见桃子可爱,便想摘几个。

    规矩不许私摘?

    呵。

    不可能的。

    吃了谁能知道。

    正在我将手伸向一只瞧着最大最大润的蟠桃时,我没摘到桃,却摘到了一只手。修长白皙,瞧着也很水润。好巧不巧,他手在桃上,我手覆在他手上。

    我:“……”

    侧目望去,两人才对望了个实实。

    那一瞬间,这满园桃子都黯然失色了。

    虽然拿桃子才作比方十分不恰当,可是我很无耻地就是觉得眼前人比桃子要水润可口,还香。他一身水色的云袍,发如泼墨,眼里像落尽的夕阳余晖。

    我不由自主就……攥紧了他的手。

    对不住,没按常理松开。

    然后真心实意道:“这位兄弟,要吃桃吗?我替你摘啊。”

    这位兄弟微微一笑,低低的嗓音道:“好啊。”

    这便是谢容了。

    这是我俩在愉快地分桃而食时,他告诉我的。我当时桃就掉到了地上。他还替我捡了起来。原来当年枯死的那棵草长得竟如此好看,不知为何,忽然一下更心痛了。暴殄美人啊。

    然而谢容似乎不记得我了。我问他:“你是否曾在凡间呆过?”

    他道:“或许罢。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斟酌着再问:“……谢天君的本体,莫非是草木生灵?”

    他没有否认,只是眼神透着股你如何晓得的惊疑。

    我趁势追问:“是什么名贵的……草?”

    他眼神忽然一下子就变得十分诡异。

    只:“不是。”

    但到底是什么,却是最后也没告诉我。

    作者有话要:

    文昌:不瞒你,其实我养过一棵草。

    谢容:?

    文昌(内心):如果这草和他一个名字,对方会不会觉得在挑衅,在线等,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