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十年前后
三娘子对于他知晓冯秀莹,并不意外,毕竟冯秀莹此回来的大张旗鼓,到处都在传扬。三娘子对其观感不好,每逢见人谈论,都是漠然的听着,或是走开。
“冯秀莹嫁给了北昌县的许家,听是皇商。”
穆清彦没纠正,尽管许家的酒有了进献皇宫做贡酒的资格,却没有成为正牌皇商。能做皇商的,都不简单,许家虽有根底,但在酿酒这一块儿竞争者颇多,他们家没什么优势。
“冯氏在庙里跟谁交好?”穆清彦问。
“唐婉眉。”三娘子提及这个名字,似有嘲讽:“她是唐家三房的姑娘,唐又俊的堂妹,嫁给了京城里的贵人。对外虽没明,但我觉得那位所谓的贵人,就是某位郡王。
庙里本来是女子的净地,可有人的地方便有争斗,尤其是唐、娄两家向来要争个高低。唐、娄两家的女孩儿进去庙里,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按部就班,另一种则是重点培养,为接任做准备。唐家早年准备的接任者是唐凤飞,唐婉眉也很出色,但显然唐家为她准备的是另一条路。不过……”
停顿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有点儿出神,待回过神来,继续道:“唐凤飞跟唐又俊他们岁数差得大,反倒是唐婉眉只唐又俊两岁,据两房关系不错,他们堂兄妹自幼感情也好。正因此,冯秀莹巴结着唐婉眉。当然,除了她,还有其他人,唐、娄两家的姑娘在外人眼中就是天之骄女,仙女庙是属于她们两家的,我们是受其恩惠者,屈身依附不过是识时务罢了。你瞧,冯秀莹没白费功夫,后来唐婉眉为她牵线,嫁了许家。若是她到了年龄归家,她家里指不定为了丰厚彩礼,将她送到哪个老头子身边。”
“原来是唐婉眉做的媒。”倒是在情理之中,穆清彦想到她方才的停顿,有点在意:“你刚才想到了什么?”
“哦,也没什么。外人都知道‘飞仙双凤’是为争夺继任者,后来两人陆续死亡……唐凤飞死的那一年,唐婉眉十七岁。因着唐凤飞的死,娄凤阳独占鳌头,唐家没了抗衡之人。当时有传言,唐家选中了唐婉眉接替位置,唐婉眉各方面都出色,的确是合适人选。不过,就在第二年,娄凤阳突然也死了,然后唐婉眉是病了,回家养病,可实际上是嫁人了。
虽按照庙里规矩,二十岁才能出庙,可在哪儿都有特例。若唐婉眉进的是贵人家,十八岁都已经略晚,哪里又能真的等到二十岁?我只是觉得奇怪,当时没了‘双凤’,若唐婉眉顶上去,娄家根本无力招架,指不定庙里的仙姑婆婆早就换了人。”
又迟疑了片刻,她又:“不过,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我觉得,唐婉眉并不愿意留在庙里一辈子。她跟唐凤飞不一样。”
唐凤飞是唐家着重教导培养,以家族为重,以能接任仙女庙为荣。为此,她严于律己,从不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
“唐又俊的妻子,你了解多少?”
“那个女人姓钱,钱家是南边人,家里经营绸缎庄。之所以会来飞仙镇,是听这边仙姑们会独特的刺绣,觉得有利可图。钱家很富有,钱夫人是长女,底下三个弟弟。钱家很宠女儿,据是因为钱家曾经很落魄,几乎要祖宅度日,直至生下长女,突然时来运转,生意好转,家中接连添丁,当地人就钱夫人是旺家旺财旺夫的富贵命。
唐家之所以愿意结这门亲,就是看中钱家有钱。钱家也没让唐家失望,新夫人进门,嫁妆丰厚,居然单单压箱底儿的金子就有一千两。除此外,又有田产商铺、古董玉器,谁看了不羡慕?怨不得唐家宁愿逼死玉竹也要悔亲另娶。”
“钱家是否知道唐又俊早年定亲的事?”
三娘子冷笑:“那么疼女儿,结亲这样的大事,能不听男方家的情况吗?唐又俊和玉竹的事不是什么秘密,我可不信钱家不知道。”话音一停,三娘子反应过来:“公子难道认为钱家做了什么?”
“只是问问。冯氏的长相,你可还记得?”穆清彦只是有点模糊的猜想,这么问,纯粹是做排除。
“她……好多年没见了。”三娘子皱眉,一边回忆一边描述:“冯秀莹这个名字也是进了庙里才改的,她很瘦,哪怕在庙里养了几年,身子依旧单薄。庙里的师傅冯秀莹是在家里时吃的苦吃多了,伤了底子。我们这些农家女儿,哪个在家没做活儿?哪个没吃过苦?只不过是冯家村那边重男轻女的厉害,女儿都是当牲口使唤。
正因如此,她瘦,且个头不高,比我矮半头。她的肤色也不算白,有些偏黄,为了掩盖这一点,她总是抹很多粉。长相还算清秀,一双水杏眼,鼻子嘴,唇角有颗黑痣。她的一双手干的粗活儿多,哪怕尽力保养,到底粗糙,做不了刺绣的细活儿,她算盘的好,对记账很有一手,还帮庙里清核过旧账。”
穆清彦想起孙玉竹死时的那个目击者,身材的确瘦,且其惊恐跑出林子时,面容暴露在之中,跟三娘子描述的一致。
应该就是冯秀莹。
冯秀莹会出现在那里,不是特别意外。冯秀莹嫉妒孙玉竹,本就会格外关注孙玉竹,当唐家有意退亲,别人不知道,但作为依附唐婉眉的冯秀莹,定然是知晓了。那日两人争吵,兴许就是冯秀莹对孙玉竹冷嘲热讽,是否得某人示意尚未得知,但冯秀莹肯定要紧盯着孙玉竹的,如此可以向唐婉眉,亦或者唐又俊,甚至是唐家,邀功!
在孙玉竹死的那一年,唐婉眉已经出嫁,但庙里的唐家女儿不止一个。
再者,也很可能是直接跟唐又俊接触。
冯秀莹是得了好处的,比如:一门好亲事。
唐婉眉在出嫁两年后,还记得庙里的冯秀莹,给她牵线做媒,仅仅只是姐妹情谊?穆清彦不认为这样两个人有多少真情实意。
辞别三娘子,穆清彦走在街头,脑子里还回想着刚刚得到的信息。
他觉得,孙玉竹的死可能是多方压迫的结果。
唐又俊、唐家,乃至冯秀莹、钱家,都在其中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孙玉竹本就失身怀孕,时刻担忧事情败露,若是有人拿此事威胁,甚至牵连到孙家人,那么对于孙玉竹而言,等同于绝望的没有生路。她唯有一死,她死了,唐家如愿另娶,可以保全她的名声和孙家。
只是,到底不甘心吧。
那天她选在飞仙台自杀,还有个冯秀莹盯着,可以做个假设,孙玉竹是否见了什么人?若她真要寻死,临死前想见什么人?唐又俊!
有些无奈,但如一开始猜测的那样,孙玉竹这件事找不出“凶手”。
不过,和三娘子一席谈话,有意外的收获。
飞仙双凤案!
早年只是猜测,可如今几乎能确定,这二人绝非正常死亡。一旦查出来,唐、娄两家难逃干系,而牵一发而动全身,郡王府里的那位唐婉眉,也别想脱身!
当即,他请三娘子详细一“飞仙双凤”。
当初问唐又辉,唐又辉醉醺醺的,加上平日里对家中事情不上心,又时隔久远,他根本不知道多少。三娘子不同,尽管是外人,却和“飞仙双凤”同在仙女庙。据他所知,仙女庙的仙姑们有内院外院之分,各方面出众的可直入内院,其他人只要通过每三年一次的考核,也可升入内院。
好比一所学院,外院是普通教育,内院是精英教育。
三娘子进庙时一点儿底子都没有,可在十九岁时她进入了内院。一个仙姑会拥有两次考核的机会,三娘子十三岁进庙,十九岁正好是第二次机会,但她能入内院,却是孙玉竹帮了忙。
三娘子的资质对于内院而言,可有可无,有人从中斡旋,才破例收入。
正是在这最后一年,三娘子学到了真正精湛的绣工,还接触了一些养身药膳的煲制,另外,女儿家本身的各样修行,也比在外院更深入一些。
在内院,三娘子是有可能和唐凤飞产生交集的。
果然,三娘子了一些消息。
“唐凤飞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哪怕都在内院,也有很大区别。唐凤飞在庙里已经有二十年,她和娄凤阳都是为继任做竞争,平时做的事跟我们也不同。个比方,在内院,我们是要受她们管辖的。”
穆清彦插问一句:“仙女庙如何挑选继任者?”
既然仙女庙两家都有份,如何令两家心服的选出人?这肯定有一套标准,但向来不对外公布,只有当庙里举行接任典礼时外界才知道。
三娘子摇头:“这个不清楚,倒是当年有人问唐婉眉,唐婉眉只由仙女神像见证,谁也不懂什么意思。”
“唐凤飞死时,在庙里?”
“是的。那一年我刚进内院,不想辜负难得的机会,做什么都加倍努力,仙姑们之间的谈话很少参与。庙里定有沐休,每月最后两天可以回家。我不愿回去,只让人将攒下的银钱带回家。仙姑们也有很多不回去的,至于唐凤飞,她和娄凤阳虽离家极近,但每次沐休,只回家待大半天,傍晚必回庙里。
那天晚上,我本来睡得很熟,可突然听见外面有嘈杂声。我们一个屋里住了四个人,其他三人都回家了,就我一个,也没个人询问,我便穿好衣裳出门。同院其他屋子也有人出来,可不等我们出院子,就听巡夜的师傅命令我们回屋,不准出去。当时我们还在猜想是否进了贼,第二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那天的早课只有娄凤阳,没有看到唐凤飞。早课要背诵庙规,是由唐凤飞和娄凤阳轮流领诵的,那天早上本该是唐凤飞才对。直到三天后,我们才得到消息,原来唐凤飞死了。
一时间庙里议论纷纷,一致猜想,是那天夜里出的事。可庙里对此闭口不提,也不准仙姑们谈论,唐、娄两家也诡异的安静。直至唐凤飞下葬,才有其是急病亡故的。我觉得不大像,可这种事也不敢乱掺和。”
三娘子哪怕不知内情,却从当时周遭的氛围感受到一丝不安。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到底跟自己又有什么干系呢?三娘子不再去想这件事。
“那是哪一天?”穆清彦问。
“是十月,十月二十九的晚上。不过,唐家对外唐凤飞是十一月初一死的。”也就是三天后,那时唐家朝外放出了消息。
“娄凤阳呢?”
“唐凤飞死后,庙里便是娄凤阳独占鳌头,唐家若没个出众之人顶上,根本不必竞争,肯定是娄凤阳继任。其实,除了唐凤飞,不是没有后补,但根本比不了娄凤阳。唐婉眉倒是不错,可她资历太浅,唐家也是无奈之举,只能推她上去。那段时间……唐婉眉过的很不好,她斗不过娄凤阳,处处落在下风。
隔年的二月十二花朝节,对庙里而言是个重要节日,仙姑们要祭祀花神。我们并不去花神庙,离得太远,不方便。每年我们都会选择去杏花山,杏花山就在镇子不远的地方,步行半个时辰,那山上也一片野生杏花树,还有别的花草,很适合作为祭祀花神之处。
花朝节要‘赏红’,娄凤阳又是当之无愧第一人。那天还有很多围观的人,唐婉眉站的位置也很显眼,毕竟她代表唐家,可是她却失误了。往树上贴红时,她突然喷嚏,止不住的那种,脸上的纱巾都掉了,满脸眼泪,我还看到她脸上有几个红疙瘩。
唐婉眉大丢颜面,唐家其他人忙将她遮住,等她缓过来,硬撑着挨到祭祀结束。唐家人虽反应快,到底被一部分看到那一幕,为此,唐婉眉把自己关起来两三天没出门。
也就是在三月中旬,十六日的清,娄凤阳死了,吊死在大殿的横梁上。是去做早课的两个仙姑最先发现的,尖叫声引来庙里的道姑和师傅们,隔离了大殿,通知了娄家人。
其实在此之前,也就是三月初九,娄凤阳就抱病不出门了。到底什么病也不清楚,她回家了两日,又返回庙里。常听她砸东西骂人,脾气很不好,可以前她虽高傲,却并不是这样的。
娄凤阳的死不光彩,娄家对外也是病故,大家也都不敢谈论。
那件事后,庙里少了几个人,其中两个就是当初目睹此事的仙姑,还有一个是唐婉眉。唐婉眉称病,但一直没再回庙,直到隔了很久才知道人出嫁了。”
三娘子犹豫着,问道:“公子问这些……”
穆清彦笑笑:“了解一下,或许有用。”
的确很有用,捕捉着蛛丝马迹,可以肯定“飞仙双凤”的死不正常。唐凤飞的事尚且不提,娄凤阳之死,怕是有着唐婉眉的手笔。
唐婉眉,好几件事情都有她的身影。
*
久远的记忆再次被掀开,三娘子的思绪无法停止,做事时常走神。
她是个记恩的人,不提她跟孙玉竹亲如姐妹,单单孙玉竹帮扶她的那些事,她就无法忘记。她比孙玉竹大一岁,早一年出庙,择亲时之所以选择余家,也是孙玉竹请了孙家帮忙探查,否则她一个农家女儿,知道的都是表象,家里爹娘只盼着“价高者得”,哪里在乎她是否愿意。
隔了两日,三娘子突然接到一份邀约,是冯秀莹派人送来的。
拿着帖子,三娘子冷哼的丢在桌上:“显摆到我跟前来了,真是恶心人!”
余三听她过以前的一些事,便劝她:“不喜欢就不去,犯不着生气。”
“不,去!我得去一趟!”三娘子突然想起跟穆清彦谈的那些话,当时没觉得如何,可后来琢磨着,总觉得对方问的话都有用意。
总不能无缘无故,问起从未见过的冯秀莹吧?
当年孙玉竹出事,得知白天跟冯秀莹有争吵,她曾去质问过。但那冯秀莹只自己病了,躲在屋子里不肯出来,在她看来,就是心虚。即便如此,她也没想太多,可如果、冯秀莹比她想的更可恶呢?
冯秀莹如今是许夫人,来时带了不少奴仆丫鬟,很有排场。自然的,设宴也不可能马虎,场地是唐家给的,位于半山的一处宅院。这宅院不大,看着简单,内里布置的素雅古朴,是待客宴请的好地方。
三娘子和李氏一起去的。
李氏也是仙女庙里出来的,略长三娘子两岁,嫁给了娄家旁支。和唐家一样,娄家也是枝叶繁盛,嫡支就不少人,更何况旁支。每年从祖产分到的银钱根本不够用,也只能自谋生计,所以李氏虽是娄家媳妇,也只是名头好听,也和丈夫起早摸黑,在镇子上开个饭馆儿。
两家离的近,在庙里有过交集,如今处的还算不错。
之所以冯秀莹邀请李氏,乃是因为当初在庙里,两人住在一个屋。
李氏是个直肠子,性格爽利,嘴里藏不住话,她不喜欢冯秀莹,跟三娘子又熟,直接就抱怨:“我跟她一向不对付,又十年没见了,突然请我赴席,心里总觉得不大对。若不去,又不好。你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肯定不去。”
李氏知道三娘子因着孙玉竹的事儿,一直对冯秀莹有怨气。
“人家现在可是许太太,多风光啊,不去看看多可惜。”
“你就嘴硬吧!”李氏当然不信,不过没揪着不放,倒是压低声音跟她:“你单知道她做了富贵太太,可只是面上好看罢了。我听啊,她嫁进去这么些年,一直没开怀。”
“怎么会?”三娘子面露惊讶:“听她有一双儿女呢。”
李氏撇嘴:“又不是她生的。你知道我是开馆子的,许家人也去吃饭,不知怎么谈论起来,这位‘许太太’好手段,性子狠着呢。自己生不出来,就把姨娘生的孩子抱养了,还是去母留子呢。”
三娘子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这种事并非没听过,都是富贵人家用的手段,总觉得离她们很遥远。冯秀莹这人虽然讨厌,可却从没想过也会做这样的事。
“这、孩子长大了知道了怎么办?”三娘子有些难以理解。
“谁知道,反正也不是我们操心的。”
到了宅院,大门处有婢女接待,直接将她们领到花园。园中已来了十几个人,个个衣着光鲜亮丽,三三俩俩在攀谈。见二人来了,其他人都来寒暄。三娘子也是从这些人的面容轮廓,才想起久远记忆,一一对号入座。
八成都是唐家的亲近者,曾和冯秀莹一样的人,如今只冯秀莹嫁的最好。
正主尚未出现,众人嘴里却在谈论她,看似夸赞羡慕,却掩饰不了其中的酸涩嫉妒。
三娘子无心跟众人闲谈,心里拱着一团火,总想找冯秀莹质问。可她也清楚,问了对方也不会实话实,更何况,如今对方依仗着许家,她还真得罪不起。
“哟,许太太来了!”有奉承者扬声喊道。
在众人的瞩目之中,冯秀莹扶着丫鬟的手,款款走来。
珠宝华服,耀花人眼。
冯秀莹扮的很是富贵,踩着缓慢的步调,扬着看似亲切实则疏离的微笑,一一跟在场的众人招呼。那种姿态口吻,立刻将她跟众人划分开,显得那么屈尊降贵。
三娘子扯着嘴角讽笑。
这冯秀莹虽穿着富贵,可人依旧很瘦,似乎是为了增白,脸上的粉不知抹了几层,尽管质地很好,可却不自然,也显得脸有些僵。如今的冯秀莹正值二十九岁,对女人来不年轻了,可按理冯秀莹养尊处优,该状态不错才对,可实际上,她眼角已有细纹,嘴角有些下撇,看上去透着几分刻薄。
果然,冯秀莹在许家似乎过的并不好。
三娘子突然觉得气息顺畅,笑容也自然多了。
冯秀莹自然也看到了三娘子,实际上,那么多人,三娘子在其中很显眼。分明不是最漂亮,但无端端让人觉得她最不同,尤其是对方脸上的笑,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