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时分,雨霖霖。

    陈致远杀退敌人，踉踉跄跄行在巷子里,满身浴血，他是杀,擅长的是偷袭，一击致命，即便他武功不低，但和人正面搏斗依旧不是他的专长。

    而且赶来的不止有江湖高，还有斩妖除魔的道士和尚。

    陈致远不确定自己还能撑多久，层出不穷的敌人,一声又一声的指责,陈致远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很多人都他错了,于是仿佛世人都觉得他错了。

    “痴儿。”

    声音苍茫而悲悯。

    前方不远处站着一人，宽松的道袍在雨幕中飘摇，随风而动,却不见被打湿，黑夜之中,陈致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却知道这也许又是一个敌人。

    他慢慢直起身，神情冷峻，杀渐渐炽烈，嗓音带着一丝沙哑：“道长何来？”

    道人淡淡笑了，语气平静,不带敌意：“你可知，人妖殊途？”

    陈致远扯了下嘴角，盘算着自己可还有一击之力，口中嘲讽道：“这话我最近听了不少。”

    人妖殊途，前世的唐慕也许在意，他出身大族，哪怕不喜，未来也注定要成为一族之长，为整个唐家遮风挡雨，这是他的宿命，他不会违背，为此，不惜放弃琼娘。

    一个女人，如何与家族相比。

    何况她是妖。

    堂堂唐氏族长。若娶妖为妻，一旦被人知晓，整个唐家都将万劫不复，而且她又如何担得起宗妇之责。

    情爱于他而言只是点缀，有则锦上添花，人生圆满；没有也不会追悔莫及，只当年少轻狂，一场梦而已。

    陈致远则不同，他人生坎坷，也曾有过锦衣玉食，但更多的时候他都是那地上的淤泥，见不得光，于黑暗之中瑀瑀独行，琼娘的到来，照亮了黑暗，为他带来久违的光明。

    陈致远喜欢琼娘，胜过唐慕喜欢琼娘。

    “总会有办法的，”他笃定道。

    道人有些诧异，又忍不住摇了摇头：“若是前世你也能这般想，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前世？”陈致远不止一次寻到自己前世的痕迹，如琼娘，如二人成婚之时拦路的纸人，但他出于某种心理，并不想过多的去探寻前世。

    可他还是一次又

    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陈致远有预感，接下来道人要的，必然是他不想知道的，他正要开口，那道人却抢先一步来到他面前，往他嘴上贴了张黄符，拍了拍胸口，高人气质荡然无存。

    “你可别话了，贫道能来见你一面不容易，时间紧，耽误不得。”

    陈致远无语，既然如此，方才又是何必。

    道人不知他所想，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起正事。

    与此相隔大半个城镇的一处宅院里，琼娘抬起头，看向东方，似透过重重遮挡看到了巷子中的杀和道士。

    这一次，你又会如何选择呢，是与她搏一搏那虚无缥缈的可能，还是像前世一样，放弃她。

    她等着他的决定。

    虽然，她已难以信任他。

    道人自我介绍道：“贫道道号归和。”

    对上陈致远疑惑的目光，道人不在意道：“你不认得贫道没关系，你前世认得就行。”

    陈致远：“”这的什么话，前世认不认识，他又如何知晓。

    归和道长没理会他复杂的心情，继续道：“人妖结合，虽违天理人伦，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在，坏就坏在你前世。”

    着他瞪了陈致远一眼，当初他年少，念头不通达，顺嘴就跟唐慕许下了一个诺言，等回了山门，师父知道后险些一巴掌呼死他，这么大的事他也敢随便掺和，心身死道消。

    归和也是从师父恨铁不成钢的话语中方才明白自个干了件什么事，他生生把一段人妖恋变成了大妖情劫，当然，这其中他不占主要原因，不是他也会有别人，他只能恰逢其会，刚好搅和了进去，怪不得他。

    然而师父骂的不是他倒霉，而是他不仅被无意扯了进去，他还主动往里面陷得更深些。

    这就很该骂了。

    他承诺来世度他，那就必须要度他，可想而知，这刚好和琼娘意愿相反了，和一个大妖为敌，师父没一巴掌抽死他，明他真是亲徒弟。

    等再知道唐慕被琼娘一剑斩杀，烈性如此，归和觉得，自己大概比师父的亲儿子还亲。

    “你前世死于琼娘子之，”此事陈致远已知，又听归和：“因为你不忠。”

    陈致远：“”他不大相信自己前世竟然

    是那种人。

    归和道：“狐女烈性，若求一心人，便容不得一丝不忠，你恐惧人妖结合所带来的种种恶果，心中畏惧，背着她寻找修行者，结果被琼娘子发现，知你所想，愤而杀你。”

    原来如此。

    陈致远垂下眼：“该杀。”

    归和道人点头，又顺给他把黄符贴了回去：“两情相悦，一人先退，的确该杀。”

    他这话的时候有些违心，咳了一声，将这一茬揭过：“你人虽死，但遗祸犹在，狐族之人，不是风流浪子，便是痴心人，若欢喜一人，终身难忘。”

    狐族历史上因爱侣身死而追随而起的不在少数。

    “所以，”归和道：“琼娘子若遇不上你还好，若遇上了，旧情复燃只需一刹。”

    他摇头叹息，很是为琼娘子喜欢上一个负心人而感慨。

    “这便是劫了，情劫，”归和道：“情劫难度，你是她的劫。”

    陈致远沉默良久：“我当如何？”

    归和等的就是这句话：“简单，离她远点就行了。”

    陈致远目露怀疑。

    归和面不改色的忽悠：“离得远了，见不到你，情丝由浓转淡，最终消失。”

    陈致远目不转睛看了他片刻，冷冷道：“你当我是傻子？”

    情劫要是那么简单就过去了，刚才归和谈起情劫的时候就不会语气感慨又带着些惧意。

    归和仗着他不懂修行之事，继续道：“怎么可能，好吧，当然没那么简单，把你带回去，我们也要承担风险的，琼娘子要是攻上门来，我们得拦着，最好的办法是你让她死心。”

    陈致远抿紧了唇，不语，归和挑了下眉：“你不会还打算和她在一起吧？不可能的，这是劫，是天道为琼娘子降下的一道关卡，断情绝欲，得道成仙，难道你想她为了你放弃成仙？又或者你还想被她杀一回？”

    陈致远依旧不语，神情倔强而冷峻。

    归和悄悄回头看了眼西方，趁其不备，从怀里快速掏出张符纸来，往自己身上一贴，抓住陈致远飞快遁走。

    点点金光慢慢褪去，琼娘赶来，裙摆在空中被风吹起涟漪，妩媚绝艳的面上冷酷得没有一丝温度。

    她看了看归和逃走的方向。

    她想让陈致远做出选择不假，但却

    不喜欢被逼迫做选择。

    遇仙山，人去楼空。

    琼娘嗤笑一声，跑了又如何，天下就那么大，她早晚能找到。

    人族当道，他们往往将妖族看得很弱，不然为何凡尘之中那么多妖被杀都无动于衷。

    实际上他们杀的那些妖普遍走的都不是正道，妖族内都看不上他们，又怎么会为了他们向人族找麻烦，相反，妖族还要感谢人族帮他们清理门户。

    妖族的前身是飞禽走兽，花草虫鱼，他们遍布天下，哪里都有，而人族往往会忽略它们，故而，他们知道要瞒住山下的村民，知道要清理掉痕迹，瞒住前来探查的妖族，却不知道要把花花草草也一并瞒住。

    琼娘顺着从花草中得到的消息寻找，花费三月，终于在遇仙山千里之外的地方找到了多符门。

    多符门名字起得不走寻常路，所作所为也是如此，他们没有寻一处灵山福地重建山门，而是在城里租了几间院子，安置多符门的几十口人。

    琼娘交了银钱进城，一路上左右行人对她异常出色的容貌视若无睹，城门口守着不少做生意的人，吆喝声洪亮无比。

    其中一个年轻人的声音不算最大，却清晰无比地传入过路行人耳中。

    “各位父老乡亲大哥大姐，来来来，看看我们的平安符啊，有灾的挡灾，没灾的保平安，买了绝对不吃亏，只要十文钱，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只需要十文钱，保你一家老平平安安！”

    十文钱的确不贵，也就两个饼子的钱，平安符生意尚可，摊位后两个年轻人，一个负责吆喝，一个负责收钱递符。

    吆喝的年轻人见平安符卖的差不多了，翻又拿了一张去厄符，清了清嗓子：”去厄符——”

    他突然喊不出来了。

    只因围观的人群中站在一位身着红色罗裙的女子，如鹤立鸡群，显眼无比，然而其他人却仿佛都没看见。

    “杜道长，去厄符怎么卖啊？我家上回买了你们的平安符，管用得很，”有等不及的妇人主动询问。

    要是换作平时，杜澜一定热情地喊上一声大姐，滔滔不绝地介绍。

    但现在，抱歉，杜道长腿软。

    “杜师兄？”钱亮最见不得钱从眼前飞走，不满地

    喊了一声杜澜。

    注意到师兄眼神的奇怪，钱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然后便看到了人群中的琼娘。

    钱亮：“妈呀！”

    对不住，他也腿软。

    多符门落脚的院子里，两个年轻道士磨磨蹭蹭还是不得不把这个大妖带了回来。

    “杜师兄，钱师兄，今天回来的很早，生意很好吗？”院子里迎头走来一位师弟，笑吟吟地看向二人。

    二人疯狂给他使眼色，终于，这位师弟终于注意到了他们身后的红衣美人。

    “这位是”再看两位师兄，杜澜师兄和钱亮师兄的表情如出一辙的绝望。

    这位师弟腿一软，终于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琼娘子？”

    琼娘神情冷漠，越过他们入内：“你们掌门和道士归和何在？”

    三个道士疯狂摇头。

    “不在。”

    倒是齐心。

    琼娘勾起嘴角：“你们都在，他们不在？”

    这话好像是威胁，三人表情一僵，都不敢话了。

    琼娘神识扫过，确定了他们的确不在这几个院子里，她没再进去，脚下云雾聚拢，抛下一句：”明日，苍山，叫归和带着陈致远来，若不来——”

    琼娘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话，云雾升入九霄，扬长而去。

    砰！

    钱亮腿一软，终于彻底软倒在地，抹了把冷汗：“归和师兄不是琼娘子要找到我们至少还要几年吗？”

    杜澜道：“那明她比我们想象的还厉害。”

    “那该怎么办？”

    两位师弟苦着脸。

    杜澜只能道：“等师父和归和师兄回来再吧。”

    他们的确不在城里，而是去了乡下给人解决异事去了，等回来便

    听了琼娘找来的事情。

    归和脸色霎时就变了，他敢把陈致远拐走，却不敢当着她的面得瑟，他清楚自己几斤几两，只能觍着脸喊：”师父。”

    多符门掌门是个看着四十多岁的中年道士，气质普通，当即便翻了个白眼，朝外面一指：“出去。”

    听着很不客气，但以归和对师父的了解来看，这事他接下了。

    等逆徒滚了出去，多符门掌门才遗憾地看向陈致远，一身道袍的年轻人，温和淡然，看着似乎比外头的道士们更像一个修行者

    。

    可惜他多符门留不住。

    掌门叹了口气：“你可要去见她？”

    陈致远点头。

    “是该见一见，”掌门习惯性的多唠叨：“我看那琼娘子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感情讲究两情相悦，没有强迫的道理，强扭的瓜不甜，你和她好好，桥归桥，路归路，人妖殊途，各自安好，莫要强求。”

    陈致远静静听着，不言不语，只在最后应了一声：“多谢掌门。”

    掌门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忽然又叹了一口气，似是预感到了什么。

    第二日，苍山上，多符门掌门携陈致远而来，看着站在山顶的绝色狐女，多符门掌门开口道：“道友”

    琼娘没理，一袖挥出，将猝不及防地多符门掌门打下山去。

    山下，多符门掌门脸色阵青阵白，他一身本事都在画符上，只是方才根本没有出的会。

    “罢了，”多符门掌门只得摇头，恨铁不成钢朝不远处的大树拍过去一道黄符。

    归和道长“哎吆”一声，跌了出来，讪讪道：”师父。”

    多符门掌门越看他越不顺眼：“不是害怕，还跟来做什么？”

    归和道长只是傻笑：“这不是有师父。”

    多符门掌门瞪了他一眼，懒得再和他话。

    山顶，琼娘再一次拔出了剑，问陈致远：“我当杀你吗？”

    山顶的风呼啸，似乎也在等他的回答。

    她期待着一个不同的答案，但当她看到他的第一眼，琼娘就知道了他的选择。

    也是，人妖殊途，自古如此。

    她自嘲地笑了笑，一剑挥出。

    作者有话要：今晚还有一更，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