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开始的时候,穆寒是没有发现的。
在乍然知晓她垂青自己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又深知难以匹配,但不可否认,她这份情感震撼了他的心灵。
头晕目眩,他竟有幸得到她的恋慕,他连午夜梦回都不敢奢想,那段时间他就如同身处梦幻,全副心神都在她的一颦一笑中。
直到温媪当头棒喝。
“女郎凭什么欢喜你?”
“你是觉得自己哪一处值得主子垂青吗?”
温媪这个发自灵魂真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当头冷水,却也真浇醒了穆寒。
是啊,主子凭什么喜欢他啊?
他无冠玉容貌风流身姿,也无学识文采风度礼仪,韩菀博览全书美丽优雅,美名东阳无人不识无人不至,君府贵女,天家血脉,即便早有婚约在身,昔年仰慕者亦如过江之鲫。
翩翩君子,英武男儿,其中不乏真正年轻有为的贵族公子,她见过多矣。
优秀高贵如她,是什么让阅尽千帆的她跨越几个大阶级,去喜欢上一个最卑贱的混血羯奴?
几乎的瞬间,穆寒就回忆起栾邑曹邑宰骤亡后的那个夜里。
她梦魇难醒,目光恍惚迷离,愣愣地盯着他,喃喃低语,潸然泪下。
现今回忆,那眼神,却不似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在看另外一个人。
一旦察觉到一点,记忆就像开了闸,过去许多未曾留意到的点点滴滴就一下子明析起来。
穆寒这才恍觉,这并不是第一次,这只是最明显的一次,其实韩菀很多时候看他,都带着这种感觉。
穆寒并不笨,相反他极聪敏,几乎是马上,就想起韩菀一开始对他的倚重和亲近。
无缘无故,无比的信重和亲近,她当初甚至亲自驱车追赶百里去接回被驱逐的他。
但明明在此之前,两人并不熟悉,她出入主君身边,与他最多就微笑点点头。
穆寒不知那人是谁,但他清楚知道自己是沾了对方的光。
晕光的灯光无声洒下,一室寂静。
穆寒双膝着地,跪在韩菀的床前。
他仰脸看她,韩菀被震住了,一时间,她被陡然喝破的震悸搠住,她惊慌失措,霎时间竟不出话来。
心一急,她霍坐直想开口分辨。
穆寒却轻轻摇了摇头。
“主子。”
他凝视着她。
他神色缓和,以目光安抚她。
她喜欢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这个人和他颇多相似之处。
但其实穆寒不介意。
若他身份再高一点点,他很愿意作这人的替身。
可惜没有如果。
他不配。
他的身份实在过分卑贱了。
卑贱得容不得人再生出半丝妄想。
心如止水,穆寒这并不是贸然的决定,他很理智很清醒,今日破,对上韩菀这一瞬震撼混乱的目光。
他心中释然。
穆寒双膝着地,额心碰触地面,“穆寒卑微,难承主子恩泽。”
“此生愿拱卫左右,备主子驱使。”
他深深叩首。
良久,起身退出正房。
韩菀僵硬坐着,眼睁睁看他退出,不出一句话。
熟悉的脚步身沿着廊道,一步步离开,她霍站起,赤脚冲下榻级,被锦被绊了一下,带翻床几几,“砰”一声,壶碎盏翻。
热茶溅湿脚背,烫了一下。
她动了动唇,想话。
韩菀想,没有旁的人,都是你,由此到终只有你一个人。
她甚至想将前世和盘托出。
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来。
她忽想起一个词,易地而处。
愣愣站了许久,夜风穿过半启的窗扇,灯芯“噗噗”火光摇曳。
她忽恍然,穆寒没有经历过前世。
由此到终,经历过前世的只有她。
如同两条线平行向前,在她重生的那个节点交错,分开,各自往一个方向奔去。
前世那个他经历过的事情,穆寒都没有经历过。
他告诉她,他不是他。
他得不错。
他确实不是他。
夜风吹袭,两臂生寒,韩菀愣愣的,跌坐在榻上。
群山莽莽,原野寂静,无垠的苍穹星罗密布,斗转星移,人世间几多移幻变迁。
远远近近虫鸣鸟叫,偌大的山麓别院在夜色中安寂无声,偶尔护卫沿着甬道悄然巡视。
很安静的夜。
穆寒将茶盘药碗送至庖厨,他没有惊动守夜的仆妇,打水将药碗洗干净,用柔软的棉巾擦干了水渍,打开带锁橱柜,一个一个放回进去。
橱柜里,都是韩菀专用的盏箸盘碗。
他放好了,重新锁上柜子,把钥匙还回去。
无声离开。
立在偌大的庭院里,银白色的月光洒满庑檐地面,他和韩菀起居的正房,相距有两道院墙。
他仰头看无垠夜空,星光寂静,苍穹广阔无边无际。
他只盼她好。
无怨无悔。
他付出一切甘之如饴,却不希望趁虚而入,为一己私欲害了她。
这不值的。
他太卑贱,他不配拥有她。
他可以带着美好的回忆到老,只愿她平安喜乐,与良人幸福一生,儿女绕膝。
而不是和个羯奴纠缠在一起,平白去遭遇这无穷无尽的困苦和嘲笑冷眼。
穆寒心很坚定,也很平静,伫立片刻,无声而稳健的步伐往前而去。
韩菀很混乱,她怔怔坐了许久,直至门扉被轻轻敲响。
她勉强收敛心神,唤:“进来。”
是罗平。
罗平跪地问安,关切问过韩菀,呈上一报:“总号变故,乃子虚乌有,二郎主送出此信纯属有异。”
韩菀返都,罗平留下来率人护卫孙氏韩琮,他经验老到,事情一发,虽心焦如焚,却也更半步不敢离开韩琮。
一边守着韩琮指挥府卫搜索,另一边则迅速和急赶而至的陈孟允等人互通有无。
事情基本已了解清楚了,这个急信,纯粹是假的,目的就是为了诱韩菀出以伏击。
韩菀接过信报,垂目翻看,她也猜到了。
“韩仲丘。”
她喃喃一句,忽廊下脚步声大作,府卫飞奔而入:“主子!”
“二郎主自刎身亡!!”
韩菀一顿,霍站起,“他在那里?”
“在外院。”
韩菀快步而出,至外院,韩仲丘所在院落已被关起封闭,她快步而入,阿亚呈上一封书信:“主子,二郎主临终亲笔。”
没有封皮,信帛溅上几点血花,还鲜红着。
韩菀垂目一看。
字迹凌乱,泪痕斑斑,确实是韩仲丘亲笔。
是一封悔罪绝书。
韩仲丘被骗,个中滋味如何,唯独只有他自知,据罗平讯报上述,却是悔恨痛极的,撑着连日一同寻找韩菀。
他与陈孟允等人闻讯她平安归来,和兵士一同自山中撤返,刚回到别院。
才离了人,独自身处,他不见妻儿,屏退所有下仆,横剑自刎,自遗下一封给韩菀的悔罪书。
愧对兄长,愧对她,教子无方,业成孽障,他无颜苟活于世,唯一死谢罪。
韩菀缓步而入,院内府卫林立,极肃静,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自正房溢散而出。
韩菀缓步进了正房。
韩仲丘确实是自刎而死的,就在一盏茶之前,现他仰躺在明堂上首的榻级下,中长剑坠落在身前,颈脖鲜血汩汩淌了一地,尚未曾凝结。
她缓缓行至,在韩仲丘尸身前站了定,片刻,慢慢在榻级坐下,低头去看已气绝身亡的韩仲丘。
韩菀“呵”笑了一声。
她第一次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前世今生,是这般的截然不同。
二叔有更重要的东西,所以他被人钻了空子。
而她,却一直因为上辈子的收棺之情,对叔父有着天然的好感。
是的,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是感激叔父的。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在上辈子这等凄怆境地下,韩仲丘不远千里北上,费尽心思去找寻,将她母女带回父弟身边安葬。
在那等的情景下,真的很难得,也弥足珍贵。
所以韩菀是很感激的。
这份感激,一直延续到今生,一开始她建议母亲联合二叔,除了有各种必要厉害关系考量以外,还有着这种天然的好感。
乃至于后面穆寒升职而韩晔不升,当时她猜度韩晔可能有怨言,但她心里却是笃信叔父的。
不管韩晔,如何,叔父却是持正有度的。
后来,也果然如此。
得到印证后,她就更笃信不疑了,在她心里,叔父是一家人,比姨母表兄要更亲近的自家人。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二叔心里其实有比持正良知兄长都要更重要的东西。
品格正义不是每一次都能最终获胜的。
比如这次。
是她陷于前世,一叶障目了。
在血腥浓郁的明堂坐了许久,韩菀站起身,她推开槛窗,山风迎面,衣袂猎猎而飞。
前世今生,是不一样的,它们不是同一个东西。
在她重生那一个节点,分出两条线,各自往一个相反的方向前去,永不相交。
前世的二叔,不是今生的二叔。
前世的穆寒,也不是今生的穆寒。
穆寒问得好,她喜欢的真的是他吗?
还是前世穆寒的投影?
不。
又或者问,她真的爱穆寒吗?不管前世的还是今生的。
韩菀怔忪。
前世对她的影响太大了。
她知道的,前世阴影一直如影随形紧随着她,她怕最终保不住家业,她怕最终再次饮恨而终。
前十六年,她只是一个父娇母宠肆意灿漫的青葱少女,前世的死亡对她而言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永远无法忘记没顶的痛苦,那种河水灌呛肺腑,心肺憋得仿佛要炸开的痛苦和恐惧。
所以她害怕。
韩菀其实知道自己梦魇的原因,她是害怕的,她很矛盾,一边很勇敢面对,一边内心始终残存惧怕。
她把这份惧怕深藏在心底,午夜梦回不受控制,才有的梦魇。
她让穆寒守在外间,他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人。
在他身边,她不会害怕,不会恐惧,也不再梦魇,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韩菀怔怔的,她突然意识到,她对穆寒的感情来得太急切了。
几乎只要一个恰好的理由,她就喜欢上他,急切地追逐他,用尽一切办法想和他在一起。
她真的爱他吗?
还是因为不安全感,前世的心理依赖,导致她像溺水的人一样,死死抓住唯一那根浮木。
这种情感真的是爱吗?
作者有话要: 这俩感情隐患是需要解决的,不过放心,这个问题解决以后就会一直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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