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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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偌大的厅堂,雅雀无声。

    人很多,但悉数屏住呼吸,只听见孙氏剧烈的喘息声。

    韩菀深吸一口气。

    她回头看穆寒,仔细看过他咽喉全身,确定他无碍,悬了一路的心这才搁回肚子里去。

    她侧头,看母亲:“我知道。”

    声音很轻,却极清晰。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会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

    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韩菀敛了敛目,再抬起,她对母亲:“对,我确实与穆寒在一起了。”

    她不但承认了,“我将来还会与他成亲。”

    孙氏倏地瞪大眼睛,可不待她话,韩菀告诉她:“方才我去了张府。”

    她回头看了罗承一眼,后者点点头。

    韩菀轻声:“我已婉拒张家亲事。”

    四周很安静,她眼里一片清明,话罢不再多,“母亲息怒,孩儿不妨碍母亲休息了。”

    她拉着穆寒,直接转身离开。

    孙氏怒声,她越走越快,牵着穆寒出了正院,直接翻身上马和他离开。

    她骑术极好,虽是内宅,也去得飞快。

    孙氏追出来,只见马背上人影一晃,已不见踪影。

    她气得眼晕,脑子嗡嗡作响,晃了晃,田荭眼疾快赶紧扶了扶。

    “好啊,好啊!”

    一阵剧烈喘气,孙氏才得出话来,抖着指,又气又急。

    还有韩菀竟告诉她,她刚才直接去张府把亲事拒了。

    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好啊!

    竟用到她亲娘头上来了!

    孙氏气死了。

    她担心有什么不对,耽误了女儿,不敢真一口去应下张家。

    谁知一回头,韩菀竟然直接自己去拒了。

    她女儿何曾这样过?

    都是那个羯奴不好,她被那个羯奴迷了心窍啊!

    “穆寒,穆寒!!”

    残阳漫天,染红了整个郦阳居。

    韩菀再无遮掩,直接与穆寒共乘一骑,驱马直入正房前的庭院,拉着他入了屋。

    把他按在长榻上,给仔细检查过身上,绞巾帕抹过咽喉,幸好只是割破表皮,她心翼翼挑了金创药给他抹上。

    她绷着脸一直都没话,等一切弄好,又急又气:“你不会躲啊,万一真往前半寸,你,你”

    让她怎么办?!

    “你不会来找我啊,是不认路还是怎么不成?!”

    锤了他两下,却心如刀绞,再骂不下去了,蓦搂着他,把他抱紧怀里,“前儿怎不告诉我?”

    他双冰冰凉的,脸颊颈脖都一样,仿佛全身血液都失去温度,韩菀心酸又难受,她最知他的,他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相反,韩氏和父亲恩情牢牢铭刻在他骨髓之中,所以他煎熬。

    他卑微,悬殊的尊卑和恩义让他爱得挣扎痛苦,极压抑极克制。

    他是自卑的。

    他从来不觉得两人真的能有未来。

    穆寒脸埋在她的颈窝,她紧紧拥抱着他,暖热的体温让他躯体重新感觉到温度,他再也压抑不住,两行热泪淌下。

    穆寒不怕难,不怕苦,不怕孙氏的一切斥责和惩罚,这都是他该得的。

    在他跨越界限去碰触他的主子那一刻,一切都是他该得的。

    可方才韩菀一句。

    “我将来还会与他成亲。”

    平静和清晰,很轻的一句话,却瞬间击溃穆寒的内心。

    他所求的,不过就是这一句话罢了。哪怕明知不能实现,只得她这般的情深厚意,哪怕叫他当场死去,他亦无憾瞑目。

    内心的汹涌情感,找到了一个缺口,瞬间汹涌而出,他紧紧回抱她,眼泪沿着她的颈脖,无声淌进她的心窝。

    韩菀难受极了,侧脸贴着他的鬓角耳边,压下哽咽,柔声:“别哭,没事了,不怕的。”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柔声细着。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

    仔细给他揩了脸,命人提水进来,让穆寒去沐浴,她撩起门帘,叮嘱他多泡一会后。

    韩菀拢了拢软缎绸袍,来到妆台前坐下。

    那个大匣子,还放置在她的妆台上。

    这两日,她有空就拼拼,拼出了个雏形出来。半尺见方的庭舍木雕,有门有廊有房有榭有花有树,院子里有正开得灿烂的一架蔷薇花,庑廊尽头的广谢挑得高高的,檐角瑞兽正是她曾过的样式。

    东边还有一个琴案,墙角下疏疏几从青竹,凭栏是坐墩式的,下雨时伸出去,也不怕被溅湿衣裙。

    雕工不算十分精致,打磨得却极圆滑,大至庑顶屋脊,到蔷薇花枝背面,都模不到一丁点儿的木刺。

    韩菀细细摩挲着,心翼翼把摔折的几个木栏木杆都捡起来,用帕子包起放到里侧,待她改天再黏补起来。

    她已经明白了这个摆件背后蕴含的心意。

    鼻端发酸,她捂着眼睛忍了片刻,才抬起头来。

    韩菀心把匣子盖头,抱在怀里,好半晌,才起身收到自己枕伴。

    会的,可以的,以后他们能有一个家的。

    之后,韩菀再没让穆寒落单过。

    调理的方子和药膏她盯着他内服外敷,她在家里时刻和他在一起,她出门必把穆寒带到身边。

    在家里,两人一起饮食,一起起居,也不让他留在外间了,直接就睡在她寝屋内。

    回到总号亦如此,也不让他单独一个值房了,让人加了一张书案,两人一同理事。

    韩菀很忙,比以前还要更忙。

    梁京申王情况一变,牵一发而动全身,先是太子丹这边,先前很多安排都压缩起来,时间不足,他斟酌过后,很快舍弃一些,全力部署更重要的另一部分。

    到得韩菀这边,她要做的就是配合着太子丹,在有需要韩氏助力的地方,加快部署。

    有人,有物资及通讯等等,有的是原来就有计划,有的则是后来因李翳陈堂队伍出现才添加的。

    “卷县,昌平,安阴三地俱已安排妥当,日后他们的信,就送到这些茶馆酒舍,而后通过暗中渠道,从韩氏送返信国或郇都。”

    有关太子丹这边的部署计划,其实一直都在进行,现在只不过在加快速度罢了。

    第一期,现已经完成了,很顺利,韩菀亲自动,在这些人事附近开设一家单独的茶寮酒舍,谁也不沾边的,而后再悄悄将信送至韩氏的暗中渠道。

    韩氏本身有暗中传书渠道,如今韩菀又不断将产业由明转暗,渠道已很通畅。再后面,就转到韩氏中,再通过韩氏转回信国或太子丹里。

    韩菀很谨慎,层层遮掩,保证就算前者暴露,也不会和韩氏沾上丝毫干系。

    “日后太子丹那边的部署,就按此例行事。”

    韩菀定下章法,日后自有章可循,她看向陈孟允和韩充:“此事,日后交予孟允及伯容具体负责。”

    “是!”

    偌大的外书房,灯火通明,众人凝神听,韩菀点了点长案:“还有郇王那边。”

    郇王那边肯定也得了申王消息,现各国之间的暗流汹涌陡然加剧,郇王那边是马上又添了一队人,现在有四队。

    另外,还开始通过韩氏在各国安插细作。

    “郇王那边,不会再添人了。”

    显然就目前这四队了,“不管是陈堂李翳等,抑或往各国安插细作,我们按先前一般行事,一概不看不听不管不问。”

    这是明面的,至于水底下如何办事,已经比较熟练了,韩菀判断:“郇王这边的情况已稳定下来了,后续,就按先前方式处事即可。”

    这件事情,交给韩渠和冯念打理,“虽有章可循,但万不可掉以轻心。”

    韩渠冯念肃然应是。

    最后韩菀和众人讨论了一下转移产业的事,由于计划清晰步骤明了,很顺利,预计再用一年多的时间,就能将目标全部转移完毕。

    “很好。”

    正好申王那边估摸着,至少能熬这么长的时间,刚刚好。

    “其余的,不必眷恋,届时我们金蝉脱壳。”

    韩菀笑了笑:“有舍方有得。”

    这件事情,以及各国产业的由明转暗,都悉数按照计划行事即可。

    韩渠陈孟允点头:“主子的是。”

    “至于你们的家眷,现已安排妥当,届时一旦生变,便立即按计划遁离。”

    正如太子丹,事情一旦发生变化,率先就规划好底下心腹及家眷的撤退计划,韩菀也是。

    刚在太子丹那边得了消息,她回头就立即安排心腹们及其家人的撤退计划。

    韩家才是郇王监视重点对象,韩渠他们好多了,目前已开始转移了,孩子和不起眼的内眷日前已悄悄离开。

    至于其余的,韩菀设定了详细的正选备选方式和路径,确保届时能顺利撤离,十分稳妥。

    “谢主子。”

    韩菀便笑:“自当如此。”

    经过她近一段时间的高强度忙碌,所有事情都已上了轨道,日后只要继续按章程行事即可。

    会一直到他们顺利撤回信国。

    韩菀倚在凭几上,盯了烛火片刻:“只要撤到信国,即便不再建功,也无妨了。”

    这些时日,她一直在深入了解信国。不得不,这信王果然不愧是韩父走遍各国最后才看中的,观其行事政令,是个颇有底线有原则的。

    这种自我修养,比什么防御都来得管用。

    韩菀视线从烛火移开,届时即便韩氏不再建功,只要低调本分,日后该论功行赏也不会少,如此,商号和家中都稳了。

    韩渠陈孟允点头:“只希望一切顺遂。”

    如无意外,应是能的。

    韩菀笑道:“辛苦各位了。”

    她看看天色,秋风瑟瑟夜幕甚浓,不经不觉已宵禁将至了,回家是来不及了,不过也无妨,总号大家都有休息房间。

    韩菀忙碌了一段时间,总算将一切安排妥当,她明晰各人职责后,最后分别叮嘱两句,“好了,天色不早了,都快些回去休息罢。”

    她揉了揉眉心,面上几分疲倦之色,韩渠道:“主子,您也早些歇息。”

    他和陈孟允对视一眼,不知为何,二人心里总有一些不祥的预感,坠在心口沉甸甸的。

    韩渠不免归咎于穆寒,他不着痕迹瞥了穆寒一眼。

    对于韩府家中事,陈孟允韩渠等人是知晓一些的,他们没法所什么,私下长叹一口气,一团乱麻。

    这一干心腹中,未尝没有责怪穆寒的,比如韩渠,他难免觉得穆寒僭越不守本分。

    一个羯奴,得韩氏及主君主子天高地厚之恩,不私竭力回报,竟还敢僭越犯上,勾引主子妄想一步登天,真真是岂有此理!

    韩氏好不容易才有如今,又要兴波澜,他心中气愤,当着韩菀面前不敢表示什么,只掠过目光难免含有恚责。

    穆寒垂眸。

    韩菀微皱了皱眉:“好了,都去罢。”

    “主子也早些歇息。”

    “嗯。”

    众人随即起身,拱告退,韩菀颔首,韩渠等人鱼贯退去。

    绢灯光晕晃动,人声渐去渐远。

    韩菀起身,牵着穆寒的出了后房门,沿着廊道进了第三进的正房。

    这外书房是个院落,第一进理事会客,第二进是重要宗卷和藏书,最后一进则是韩菀起居休憩的地方,她最近大多都歇在这里。

    烛光昏黄,炭盆燃起屋内融融暖意,韩菀捧着他的脸,柔声:“无论如何,我们都在一起的。”

    方才韩渠目光她隐有所觉,她也知道母亲并未善罢甘休,但她决定已定,绝不动摇。

    莹莹烛火,映着她一张柔润婉约的秀美面庞,她微笑看着他,一双美丽眼眸比那星子还要璨亮。

    她得很认真很认真。

    穆寒勉强笑笑,轻轻抚摸着她疲惫的一张面庞。

    韩菀连续忙碌很久了,家中剑拔弩张,外事高强度工作,明里暗里,她即便再是年轻,也难免会觉疲惫。

    她一直尽力轻快,佯作若无其事,可脸上倦色却骗不了人。

    是他太过贪心,才累她至此。

    她本应不该承受这些。

    她原先背负的已足够多了。

    一种悲恸油然而生,喉头发哽,眼眶一阵潮热,但穆寒尽全力压住了,他勉强露出一抹笑。

    “菀儿,”

    “嗯?”

    她仰头亲吻他,穆寒动了动唇,几次张嘴欲劝分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恨自己,可更多的是悲恸的绝望,他知道自己该放,却放不开,哪怕明知粉身碎骨,他也想坚持到最后一刻。

    他落了泪,却不想她发现。

    他回吻她,借抚按发顶的动作拭去泪,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抱紧她,亲吻她。

    她立刻回应了他,两双在交缠,一仰栽滚在身后的床榻上。

    就允许他最后放纵一次吧,一次,上天垂怜,真就一次。

    他强忍住喉头哽咽,一寸寸亲吻她,帷帐落下,他的泪无声湮灭在衾枕间,他最后用口舌伺候了她,用尽全力去取悦她,缠绵一遍遍,绝望的悱恻。

    青丝缠绕在一起,最后她把脸埋在他怀里昏睡过去,脸红扑扑的,他舍不得睡,痴痴看着她。

    夜渐深了,秋风瑟瑟,“啪”一声折响,穆寒怔怔回神,不禁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

    原是院里的秋海棠被吹折了枝丫。

    虬结的老海棠,又一支长桠伸到窗牖下,灿灿开满了花,他和韩菀曾约定,明年定要一起再看。

    可明年未到,花枝已断折。

    孙氏不可能赞同,此事更不可能就此作罢。

    这个穆寒知道,韩菀也知道。

    她不肯让他落单,对孙氏避而不见,孙氏几次招人皆被韩菀强硬阻拒,后者愠怒可想而知。

    越发痛恨穆寒。

    双方矛盾不可调和,一直在往上堆积,在不久的将来必会爆发。

    这一天终于来了。

    深秋的夜里,戌时,韩菀将头事务俱处理妥当后,终有了些闲暇,能早些归家。

    第一天,孙氏并无动静。

    第二天夜里,韩菀刚进浴房的空隙,田荭私下进了郦阳居,顿了顿:“穆寒,夫人召你。”

    穆寒沉默抬眼。

    终于来了。

    孙氏酝酿至今,必然是有了把握。

    田荭深深呼了一口气,轻声:“布媪和阿汤,现正在正院。”

    穆寒的母亲,还有弟弟一家。

    田荭抹了抹脸:“夫人吩咐勿扰主子,速去。”

    穆寒喉结滚了滚。

    深秋的风穿堂而过,呼呼吹得人变体生寒,他僵立片刻,举步往外。

    “站着。”

    一道清越的女声,叫停了正要无声往外的二人,田荭忙回身跪地见礼。

    穆寒蓦回头。

    韩菀撩帘而出,她换下繁复的深衣曲裾,一身深紫色的扎袖胡服,简洁利落,双目澄澈。

    她对穆寒:“我们一起去。”

    作者有话要:  肥肥的两章,二更发射完毕!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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