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深秋风冷,呼呼而过,韩菀站在庑廊下,碎发衣摆猎猎,绢灯为她的眉目渲染了一层橘色,她神色很平静。
不疾不徐,缓步行至穆寒身边。
穆寒唇动了动,只在他话之前,她微蹙了蹙眉,睨着他:“你可不许伤我的心。”
穆寒不出话了。
他想如今已无计可施,莫要真伤了母女情分,不值,真的。
但这许多许多的话,被她一堵,却一句都不出来了。
她这才满意一笑,缓步上前,握住他的。
她掌心柔软温暖,暖热了他冰冰凉凉的一双,体温透过皮肤渗透他的身体,他才重新感觉到了温度。
韩菀心疼,吩咐取披风来,她接过漳绒面的厚斗篷,踮脚给他披上,垂目仔细系上系带。
厚厚的斗篷一上身,阻隔了寒风,身体终于重新暖和了起来,韩菀仔细给他整理好衣领,这才牵着他的,侧头看田荭。
她淡淡问:“布媪和阿汤怎么回来的?”
穆寒这一软肋,他的母亲和弟弟,其实韩菀早早安排好了。她已将人安排到郇国和信国交界的一处叫冯乡的丝庄。
冯乡不大,很不起眼,距离郇都也足够远。韩菀是私下动的脚,按正常流动来将人调走,而后转了几遍,再到冯乡。之后,她将所有有关的存档都销毁了,又杜撰了一些,而冯乡留档,布媪和阿汤一家却用着另外的名字。
虽人还在韩氏,但韩菀能保证,孙氏是没办法把人翻出来的。
孙氏再找穆寒,意料之中,早晚的事,但布媪母子一家,却还真是意外了。
田荭低头一直尽力缩自己的存在感,韩菀没有迁怒他,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忙禀:“是穆汤的妻子阿狩。”
韩菀安排得再好,也耐不住有人自己跳出来,穆汤的这个妻子是个心活眼活爱占便宜的,偏偏人愚昧眼界跟不上。
布媪和穆汤虽对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很诧异,但谨慎微惯了的二人并无怨言,听过穆寒的话后就安安分分过去重新生活了。
可这个阿狩却不甘,她大伯子是大总管,是主子跟前的心腹红人,她家不被提携,反被一脚踢出郇都,这不可能。
她认为是因大伯子对家的缘故,料想避过一段时间风头便能回去了,她千方百计往郇都送信打听,被婆母夫君呵斥制止后就偷偷送,发现信笺被丝庄管事拦截后,她就另外设法绕过对方送。
这般锲而不舍,最后终于撞到正大怒全力寻找她们一家的孙氏中了。
穆寒抿唇,唇角似结了冰。
韩菀拍了拍他的,轻声安慰:“没事,我不会让他们有事的。”
“走吧。”
她望着无垠苍穹,雨后潮润沁冷,星光璀璨,夜空漫无边际,深吸一口寒凉的空气。
韩菀牵着穆寒的,举步往正院而去。
她有预感,只怕这件事情,今夜将会有一个了结。
韩菀坦然,她也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她曾经对穆寒过,牵了她的,就一辈子不许后悔,她也是。
她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很坚定,也不会后悔。
牵着这一双曾经为她遮风挡雨,两辈子为她出生入死,哪怕付出生命代价亦义无反顾的。
他的掌心粗糙如砂砾,却给予她最悸动的触感。
现在轮到她了,轮到她保护他,轮到她坚定不移地挡在在他身前了。
韩菀和他十指紧扣,她紧紧攒住他的,给予他温暖与力量。
她知道他心里并不能坚定确信,哪怕她曾一次次诉保证。很多事情没发生之前怎么都没用,但她会用行动来证明一切。
瑟瑟的秋风,一步一步的前行。
正院灯火通明,护卫仆婢肃然而立,偌大的庭院内所有绢灯石幢尽数点燃,檐角雨后的湿润犹在,只瑟瑟的冷风到了此处都仿佛凝滞了几分,气氛肃穆紧绷。
其实郇都韩府和东阳君府很像,前者就是仿照后者来修建的,主要院落几乎一模一样,幼时韩菀见了曾问过父亲,父亲笑,这是怕她和阿娘弟弟不习惯呢。
遥望这条灯火通明的阶梯,韩菀有几分恍惚。
她曾无数次笑着踏上去,飞奔投进母亲的怀里,孙氏总会急急迎上来接住她,絮絮叨叨数落,女孩子可不能这样,菀儿长大了,下回不可了。
只那双柔软的却紧紧抱着她,生怕的她一不心磕着碰着。
那张秀美婉转的面庞从年轻到眼角长出细纹,岁月留下痕迹,只慈爱的目光却一至如今。
如果可以,韩菀并不想与母亲分歧争执,让她生气,她原是盼她能安享晚年,能得享天伦之乐的。
是她不孝了。
饶是韩菀想得再清楚,心意再坚定,只当站在正院宽大院门前的步阶下时,她还是抑制不住感到难受。
她仰头看了院门和院内良久,深吸一口气压下泪意,闭眼片刻,再睁开,神色重新变得平静。
她牵着穆寒的,一步一步走了进去。
从大门穿过庭院,跨上台阶,一直入到正堂。
堂内灯火通明,枝形连盏灯尽数燃起,光如白昼亮得刺人眼。两排近卫贴墙肃立,气氛紧绷得仿要凝滞一般。偌大的厅堂除了上首的孙氏以及韩琮,前面一角的羊绒地毯还缩着三大两瑟瑟发抖的人。
韩菀没见过,但想也知就是布媪穆汤以及后者妻儿,老妪和憨厚的青年一脸惊惶,一见穆寒立即望过来,却不敢话,布媪流下了眼泪。
她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惶惶不敢置信,但见明丽高贵的女郎牵着穆寒的出现,她无声哭泣,是她们拖累了她的儿子。
那个阿狩,心眼最活却最怕死,搂着两个孩缩在布媪和夫君的身后。
韩菀和穆寒一脚踏入,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韩琮一直绷着脸十分紧张,见阿姐同来他霍站起身,又慌忙紧张去看母亲。
糟了。
果然,孙氏勃然大怒。
她也顾不上呵斥田荭办事不力,这些时日积蓄的肝火腾一声熊熊燃起,她简直气得肝都疼了,抖着指着她的女儿,半晌都不出话来。
“这,这个羯奴就这般地好!值得你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回护,为他忤逆你娘?!!”
“是。”
韩菀缓步上前,她站在厅堂中央,看着她的母亲:“他确实很好。”
“若不是他,阿娘,我在离邑山中时恐怕就不在了。”
“他从没逾越,是我再三命令的他。”
“他视我重愈生命,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孙氏简直要被气死了,“那是他的计策!!”
“他勾引的你,他无所不用其极!!”
这一刻孙氏真恨不得生吃了穆寒:“他救你护你,这是他的本分啊!!”
“韩氏对他恩同再生,他护主子,难道不应该吗?!”
这些都是穆寒该做的事啊,韩氏如此待他,他不竭尽全力才是狼心狗肺啊!!
他的命谁给的?他的武艺在哪里学的?他还识字当了大总管,谁给的,都是谁给的?
没有韩氏,他早成成了一抔黄土了!
这就是僭越的理由吗?这就是不安分的理由吗?倘若人人都这样,韩氏有多少个女郎够分啊?
“他一个羯奴,竟敢妄想主子!!!”
以卑犯尊,这本身就是大罪,这也就在韩家,韩家仁厚,换了其他人家早就处死了。
孙氏也仅仅是打算将他送走而已。
谁料他竟不思悔改,持着韩菀,变本加厉,再三和孙氏对抗打擂台。
孙氏气得发晕,恨道:“当初他护主不力,本就该送到郡营去,倘若不是你”
“母亲!!”
韩菀皱眉,厉声打断:“父亲之死,原因何在,我们皆已清楚!”
她挺直脊梁:“这并非穆寒之过。”
“韩氏救了穆寒,养育他教导他这不假,可这十数年来,他尽忠尽责,屡得父亲夸赞,亦从未犯错!”
“他有功无过!!”
韩菀深吸一口气,瞥布媪几人一眼:“父亲去世后,韩氏危难之际,他与其他人一起,辅助我力挽狂澜,除曹邑宰,襄助稽侯魏其后夺回丹砂矿,助我清除细作,一步一步掌控韩氏。”
“之后,还有襄平侯府及其背后之主的事。”
“又屡次深入险境,救我于危难!”
“他于韩氏有大功!!”
韩菀一番话极清晰,掷地有声。
她蓦上前一步,直视自己的母亲。
“阿娘,穆寒如此大功,除非他背叛韩氏,勾结外人谋害韩氏及主子,否则,不管犯了什么错,都罪不及家人!!”
“他的家人都应得到好的安置!!”
条理清晰,有根有据,合情合理,教人无从反驳半句,孙氏即便找到了布媪等人,也不能动他们分毫。
其实如何可以,韩菀不想和母亲这话,可没有如果。
她不得不用这最刚硬的姿态。
孙氏被她堵得一句话不出来,心口哽着一口气,头脑嗡嗡,险些气得厥过去。
她的女儿目光凌厉,一瞬不瞬与她对视,“好,好,得真好啊,对!你得真对!!”
孙氏哆嗦着,指着她:“你就真这般喜爱这个羯奴,连母亲家人都不顾了。”
“你是文王血脉,姜姓后裔,韩氏断断没有一个嫁予羯奴的女儿。”
孙氏又悲,又愤,她的夫君为姜姓天下为百姓黎庶而死,她悲恸至极,又强自按捺,她对一双儿女,你们父亲做得对,他是真英雄。
可作为未亡人的悲伤,只有她知道。
韩伯齐为之身死的一切,已是她夫死后心心念念的唯一信仰,一直以来,因为一双儿女孝顺得到慰藉而强自压抑多时的伤悲,在这一刻再也压不住了。
孙氏重重喘着气:“你爹是谁?你祖父是谁?你列祖列宗是谁?”
“你的父祖,你的祖宗,给你的血脉给你荣耀,你祖辈给你留下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你嫁个羯奴的?!”
不喜欢张青没问题,那就换一个,甚至不想嫁人,招赘也行,但起码得是个士人啊。
“你以后难道要生个羯奴吗?”
孙氏不可置信看着韩菀,可韩菀抿了抿唇,依旧挺直脊梁不动不摇。
孙氏眼前一黑,一把扶住中柱,她陡然厉声:“如果你真要这样做,你不是韩家人,不是我的女儿!!”
“你走!!”
往大门外一指,“你若冥顽不灵,坚决让父辈祖宗蒙羞,那你就不再是我韩氏的女儿!!!”
“阿娘!!!”
韩琮一声惊呼,偌大厅堂瞬间死寂。
穆寒头脑嗡一声,他不可自抑的颤抖起来了,心仿被巨石碾过,身遭一切瞬间变得极遥远又极清晰
到此为止。
他的贪婪,已给她带来太多太多的负累,至这一刻,终要结束了。
两行泪滑下,他勉力控制住自己,他不许自己再给她带来负面影响。
可谁知这时,身边却轻轻一声,“好。”
顿了半晌,韩菀沙哑很轻的一声,她看着孙氏,了一声,好。
石破天惊。
整个厅堂如洪钟巨震,震得所有人头晕耳眩,穆寒不敢置信,怔了半晌,蓦侧头愣愣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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