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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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单自由滑是世青赛四个项目里最后进行的。

    已是傍晚,前四组比完时胜负仍然未分,因为最终要决一死战的二人才刚刚上冰,正准备进行赛前的六分钟热身。

    很少哪次世青赛像这一届得到如此多关注,特别是男单比赛,大家好像都更偏爱追梦的女孩子在冰面尽情招摇自己的青春。

    是两个超级替补改变了世青赛,改变男单比赛的关注度。

    中国的何焕,俄罗斯的安德里安。

    原本全世界喜欢花样滑冰的人都在讨论接下来的世界锦标赛,埃文斯能不能卫冕,成明赫能不能挑战成功,现在所有人讨论的都是这两个超级替补到底还能创造什么样的奇迹。

    六分钟练习时间紧张,何焕和安德里安没有眼神接触的会,但结束时所有选离场给本组第一位上场选比赛前最后预热的时间,两人一前一后,安德里安刀套掉在地上,何焕顺帮他捡起交还。

    “加油。”安德里安回头笑了笑,没谢谢,但比谢谢更适合此时此刻。

    何焕点点头代替答复。

    等候区长长的走廊,大多数选为了热身都会在上场前再做些运动,宋心愉一般会让他们跳绳——活动身体最多肌肉的简单运动。

    选在减少,冰场欢呼和伴奏交替出现,放送直播信号的屏幕就悬挂在一侧墙壁,何焕没有回过头,直到广播里念出安德里安的名字,他转身面对屏幕,继续跳绳。

    安德里安的红衣像在燃烧。

    堂吉诃德是古典芭蕾最经典的曲目之一,热烈和充沛的感情从音乐伊始便洋溢开来,从快节奏进入编排非常难,因为自由滑第一个跳跃往往最难,需要的助滑距离和准备都更远更高,密集节奏如果只是压步未免乏味。

    所以安德里安的第一个跳跃只是一个单独的后外点冰四周跳,对他来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就可以轻松完成。

    切合音乐融入旋律,是一套节目最好的选择。

    伴奏渐渐放缓,轻快的调和繁复却紧密的进入,再有压步助滑,何焕跳绳的速度慢下来,安德里安腾身入空,跳出个完美的飞利浦四周跳。

    宋心愉惊叹这子跳跃技术之规范,她主意到何焕动作变慢,想提醒他保持刚才的频率时,忽然发现频率不但恢复甚至比刚才更快一点。

    何焕比她想象的要争强好胜太多。

    在一会儿快一会儿慢的跳绳节奏交替里,安德里安完美跳成所有七个规定跳跃,每个落冰都干干净净。

    宋心愉示意何焕停下:“要上场了。”拿起一切能拿在里的东西努力不让自己的紧张过于明显。

    相比之下何焕太过于平静,他脱掉外套,绑紧冰鞋,喝水时都不会抖一抖。

    走进赛场时,安德里安正在观众一阵阵掌声中滑着最后一段接续步法。

    他带着近乎炫技的骄傲,在冰上完成一个个芭蕾动作,轻捷的跳,大开大阖的跨跳,停顿时阿拉贝斯和阿提丢姿态的平衡最后的结束动作,山呼海啸的声音里,观众已经全部起立,冰的中央,他高高举起一只臂,扬起下颚。

    灯光照耀在他清甜的笑容上,像是加冕,四面礼每个方向都不忘先昂头再鞠躬。

    何焕上次听到这种欢呼还是在四大洲埃文斯比完的现场,那时自己在前出场,只是默默欣赏。这次不一样,这次接下来出场的人是他,珠玉在前,如果他只是颗不起眼的石子掉进大海,不会有人为他被浪花吞没时的咕咚而遗憾,人们会继续为胜者欢呼,这是赛场生存的法则。

    02分。

    安德里安最终两套节目的总和分数:22分。暂列第一位。

    屏幕很快把镜头切换至已经站上冰面的何焕,他正在检查袖口的扣子。

    “到后面体力如果支撑不住,要懂得选择性放弃,不要一根筋。”宋心愉叮嘱他,“还有节奏”

    何焕这时抬头看着教练的眼睛,忽然道:“教练,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滑冰方面是有天赋的。”

    这子黑黑的眼珠在灯下亮得奇异,却越显幽深,只有茫茫的光点,看不见任何人的倒影。奇怪,这么狂妄的话从他口里出却显得格外诚恳真挚,宋心愉觉得自己一定是紧张得脑子抽筋才会这么想,她又觉得何焕不是无缘无故起这个。

    “我知道冰场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在我滑冰时他们发出的赞叹我也听得到。

    人人都认为我是天才,我自己也能感觉到我和其他人的不同,因为与生俱来,所以很自然的,我从没因为这些感到骄傲或者满足。但是开始出来比赛后我才明白,能走到这里的,没有一个是平庸之辈,在他们当中,我其实没什么特别。”

    宋心愉知道眼下不是谈心的时候,可在被何焕凝视时,她又觉得这些话无比重要,她从没这样接近过自己学生的内心,这次,是他敞开灵魂紧闭的门扉,为她引路。

    何焕环顾全场,而后朝她微微一笑:“谢谢教练,带我看到了更大的世界。”

    宋心愉愣住了。

    他笑容澄澈,透明的冰面也不由逊色,坦率的真挚在目光的凝视里滚热,眼尾轻轻垂下去,弯出熹微的勾弧,尽管是个的笑容,还是足以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为他的快乐而快乐。

    笑着的何焕继续道:“我喜欢这个新的世界,渴望胜利和挑战其他天才们,原来和滑冰一样好玩。”

    他完转身,滑向场地当中,现场屏幕已经开始倒计时,人们渐渐从刚才的狂热中屏回期待的呼吸,目光看向一处,无数灯光也朝向一点,摄影和照相静止着仿佛等待猎物第一个动作的捕食者。这里是远在千里之外黑海之滨的敖德萨,但有那么一瞬间,宋心愉觉得她回到了十三年前,回到那个破烂的由旱冰俱乐部改造的旧冰场上,五岁的何焕在冰上学会保持重心站直迈出第一步,回过头,向她露出一个天真烂漫的笑。

    “教练,”他,“滑冰真的很好玩。”

    萨拉班德舞曲响起。

    大提琴浑厚饱满的音质充斥整座安静下来的场馆,只有一道道刀痕证明方才有人在这里比赛,但布满刀痕的冰面上,最深的那道也是最新的。何焕深刃的滑行切断旧的轨迹,向对角线最远处高速前进。

    “他才压了两步就进第一个跳跃?他滑行的动能是有多大?他的腿是核动力的吗?”

    中国队宿舍里,熬夜看比赛的屈琳琳震撼得一连三个灵魂发问,尹棠示意她不要话,队里其他人都安静地看何焕的缓缓平肩,进入第一个跳跃。

    萨霍夫四周跳先压低重心,以刀刃的力量腾空,转足四周,落

    冰,浮足点冰,再起。

    但这次,何焕接上的是三周后外点冰跳,不是之前用得两周。

    四周接三周跳非常难,一般选都会选择两周跳接在四周跳后,他们的第二跳蹦不起这么高,转不足那么多。

    何焕可以。

    宋心愉的心都要被指甲掐出血,她看着何焕平稳潇洒地落冰,只觉得铺天盖地的尖叫像要撕开她整个人,自己当年比奥运会都没这样紧张。

    第二个后外点冰四周跳,他助滑、起跳,一气呵成没有半分犹豫,又再次跳起!

    看过何焕之前比赛的人都知道,这应该是个单跳,一起一落便结束了。

    再接上的,是个轻巧的两周后外点冰跳,有了之前那个连跳里的三周跳,这个两周显得很是游刃有余——如果没有再接上那个落冰后的扭身。

    这是一个三连跳,最后接上的是路普两周,轻轻地起落,最后舒展开的双臂和流畅的滑出画上了跳跃结束的完美句点。

    “我的亲爹亲妈三个姑姑四个舅舅!我们看得是青年组比赛吗?”屈琳琳知道尹棠不喜欢看比赛时有人话,但她忍不住,不止她忍不住,其他两三个凑热闹来看的队员也都忍不住开始惊叹。

    只有尹棠始终沉默,盯着屏幕一言不发,眼睛像要挖掉目光焦点的那块影像。

    接下来的每个跳跃之后,都会爆发同样的掌声和欢呼,已经六次了,规定的跳跃有七个,节目过去大半,还差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

    规定的要求中七个跳跃必须有三个连跳,他第三个连跳编排给了阿克谢尔三周接路普三周,现在只剩下一个单跳。

    宋心愉知道这最后一个跳跃快到了,这个跳跃进入前的步法也是何焕最喜欢的抢拍的一段节奏,单独被罚着滑了不知道多少百次,还是不长记性。可这次,他切切实实的慢了下来。

    不,不对,他不是滑到尽兴还能记得自己的话,他是没有体力了!

    前面的跳跃消耗太大,每个连跳都升级,最后一个阿克谢尔三周接路普三周还是在节目后半段跳出的,即使是体力一向不错的何焕也很难承受。他已经尽全力在配合音乐,大提琴优美的音色不像提琴那么多变,但藏巧于拙,何

    焕最喜欢的乐器就是大提琴,他可以演绎出这种特有的饱满音质。

    但他配合音乐滑行的饱满弧线正在悄无声的想变,这个节约体力的技巧还是宋心愉教的,她知道自己从前还是选时会在什么情况下用,自然也明白何焕正在经历着什么。

    何焕觉得视线正在模糊,一定是有汗珠流进眼睛里,涩涩的,很痛。但这也比不过他身体内激烈的抗议,像有一把匕首抵住他的心脏与肺腑,威胁它们交出全部能量和氧气。

    可他快要枯竭了。

    剧烈运动在带走他体内红细胞的含氧量,肌肉的有氧代谢能力用酸胀和疼痛发出最后的通牒。

    但他还要坚持,他还有一个跳跃,还有一整个接续步法要完成。

    他从冰场短边切入跳跃前的轨迹,步法在变化后终于变成直线,然后他靠紧膝盖,侧出右腿,压住全身的力量至膝盖,跃入空中。

    所有人瞪圆眼睛,唯独宋心愉却紧紧闭住。

    她听见尖叫、惊呼,每个高音都在因为不可思议的景象而失控,睁开眼,何焕滑出崭新的轨迹,浮腿尚在平衡中。

    “节目最后的萨霍夫四周跳,他原来可以在自由滑里跳三个四周!那不是和尹一样了?”屈琳琳受惊过度裹紧自己的外套,还好滑冰舞的朱绯站在身后支撑她。

    相比之下,朱绯和尹棠一样冷静,但当何焕开始最后的步法滑行,平静如她却微微愣住,不由自主仿佛自言自语:“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不可能,”屈琳琳十分确凿的语气道,“你没去四大洲赛,肯定没和他见过。”

    两个人来不及细,就又被何焕和他的节目吸引,专注在比赛上。

    旋律已到最细腻的地方。不同于其他曲子,萨拉班德舞曲的高亢部分并非激昂的快板,而是至柔的倾诉,沉沉细细的缓慢被华丽的音阶修饰到极致。这也是整个节目编排最后圆形接续步的高朝。

    何焕开始耳鸣,体能训练的时候他有过这种感觉,后来他脱力跌倒,半天都站不起来,可他还没滑完,他不能摔倒,他要赢了,绝对不能倒在胜利前最后的冲刺。

    步法中间的跳、捻转,回过身后张开的双臂再度收拢,他动作到位

    ,没有一点马虎的仓促,这次好了,他再也不会抢拍了,自己原来也有滑不动的时候啊

    内刃的大一字,全身的平衡压在两脚细细的刀刃上,何焕全身倾斜向前,他几乎觉得,自己的脸已经贴到冰面上。

    不需要音乐,重复无数次的节奏他完完全全掌握,这是最后一个步法。

    世界忽然安静了。

    何焕觉得过了好久好久,但他睁开眼睛,意识到自己站在冰场中央,肌肉依靠顽强的记忆保持结束的姿态,观众站立着,每个人都在笑在叫,那么的不真实。他看向场边,想寻找能证明此时此刻是正在发生的证据,于是他看到了,在无数兴奋激动溢于言表的面容中,只有自己的教练在落泪。

    那他一定是赢了。

    何焕终于松弛下来,跪倒在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