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27
何焕还不习惯没有介绍选的环节,他从登上赛场以来只参加过正规比赛,于是在冰上站了许久才想起要自己示意音乐才能开始比赛。
他点点头,重新回到开场时的姿态,音乐来得比他想得要慢,前奏响起时,他的呼吸已经在等待中调整了许多次。
这可能是本赛季最阴郁的一个选曲,来自柴可夫斯基的曼弗雷德交响曲,交响曲由拜伦的诗剧曼弗雷德改编。
谢英蓉提出这个选曲时,何焕的第一个反应是拒绝。他对音乐有些欣赏心得,也听过这首交响乐,但他完全不喜欢。
“因为太花哨和夸张,我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作品,它是我最不喜欢的柴可夫斯基的创作。”何焕当时这样斩钉截铁的拒绝,但谢英蓉和宋心愉商议过后仍然坚持这个选择,何焕虽然固执,却听话,尤其是宋心愉的话,她让他先试试看,他便暂时答应。
编排的过程让他改变了想法:这可能是目前最适合他的一个选择。
“你会意识到好和不好,适合和不适合,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不要年纪轻轻就被浅显的‘好坏’束缚了,不同的选择会拓展你的能力。”谢英蓉这样解释给何焕听,
尽管还是不能服自己去喜欢音乐本身,但何焕接受了挑战。
在法国站取得冠军后,他感觉有一丝丝庆幸当时没有继续负隅顽抗,曼弗雷德交响曲比他想象中更值得尝试。
他不是唯结果论的人,而是真正在演绎这个节目时,体会到了未曾有过的沉浸。
黑暗压抑到谈不上悠扬的前奏,旋律顿住静止前,何焕完成他的萨霍夫四周接后外点冰三周的单跳,配乐的沉默也刚好是落冰一点后的停顿,同样短促,旋律再度疾驰之时,刀刃也冲开冰锋,再踏上飘忽的节拍。
何焕第一次穿黑衬衫比赛,清澈纯净的气质平添神秘和阴郁,身高也显得更为挺拔,肩脊一线笔直嶙峋,双臂分合时可以看见领口阴影内起凹的锁骨。
阿克谢尔三周跳高且飘远,落冰的巨大冲击被何焕灵活的膝盖缓解,一旦站稳,他就迫不及待随音乐滑出好远。
“啧又抢拍”宋
心愉看得火大,忍不住伸去揉眉间的轻微隆起。
“不是你以前过,滑冰可以追求速度,节奏在速度面前意义不大么?”谢英蓉嘴角含着一丝笑,慢悠悠道。
听出其中的讽刺,宋心愉很是生气,她又不能像青春期少男少女一样对自己教练大吼大叫,眼珠又离不开爱徒比赛,只能咬着牙恨恨道:“时候不懂事的话教练也一直记着,我也还记着教练过跳舞也离不开力量和速度,要先有二者才能去谈控制。焕和当年我的一样都还在开拓前者的阶段,哪就能一步登天。”
她嘴硬不肯服软认输,心里想得却是回去非得好好收拾一下这不长记性的、王、八、蛋!
“是啊,你真正明白又学会掌控主宰自己身体的时候,已经被迫退役了。”谢英蓉话总是不留半点情面,字字锋锐,但在短暂的停顿后,似乎又又一声极轻的叹息,“那个时候你如果继续跳舞,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快乐。”宋心愉毫不犹豫道,“人活着,遇见真正喜欢又值得花一辈子去进取享受的事实在太少了,我能找到自己真正喜爱的事情是幸运,遇见教练也是幸运,我并不后悔,即使曾经的痛苦都是真实存在的,在这份求而不得的痛苦面前,我也感谢当初的自己不曾退缩。”
她第一次看向自己曾经的教练,眼神里带着不出的骄傲和坚毅,谢英蓉和她静静对视,最终也只是淡淡一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希望你的学生也可以像你一样,乐得其所。”
“他不会像我,我的故事和梦想已经在那次奥运会后结束了,再也不会实现了,但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她们很久都没这样心照不宣的相视而笑过,宋心愉觉得“对不起”三个字已经卡进唇齿之间呼之欲出,但不知为什么,歉意像融化一般最终只变成平静的呼吸。
有人在鼓掌。
何焕的阿克谢尔三周跳接路普三周落冰稳得不能更稳,滑出流畅,引来阵阵叫好。
“音乐音乐!你给我听伴奏!”宋心愉看到学生表现出色却像忽然炸毛的猫科动物喊出高音,谢英蓉忍不住嗤笑出声。
何焕当然是听不
到的,他滑过教练面前滑得太快,只觉得嗡嗡两声夹杂在沉郁的木管乐器当中很是刺耳,但来得快去得快,又只剩风在耳边细细呜咽。
诗剧像是一个古怪孤僻者的阴郁自白,何焕滑时,不必做夸张的表达,因为他即是诗中的“我”:
“有时心中的那一点星火就是不知其何所来,亦不知其何所往。”
“狮子是孤独的,我也如此。”
这种纯熟的本真让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技术之上,曼弗雷德交响曲这套节目比他以往的表现都成功率更高,他只去记住那几个特别的重音,就足够分辨情绪的拿捏。
尽管如此,整套节目的感染力和张力并没失去半分,冰场本来少观众就安静,在致郁的音乐和何焕的表演时,更填几分压抑。谁都知道这是两个国内天才的殊死决战,可白热焦灼的气氛硬是被压至沸点之下,暗涛疾涌,却不见湍流。
默记跳跃的何焕数到了七,最后一个跳跃完成,他的全部规定跳跃就完成了。
在尹棠跳跃略有瑕疵的前提下,他只需要稳住就可以狭路得胜。
这种想法让他终于感到紧张,但也可能只是因为节目到后半段,体力血氧流逝,心率过快的副作用。
几乎是他这一年比赛至今以来最紧张的一个跳跃两个选择:继续保持难度,完成成套既定的萨霍夫四周跳;第二个选择则是为求稳定,跳个难度稍低但是他更有把握的跳跃。
何焕的萨霍夫四周跳算是选中成功率比较突出的跳跃,这归功于他刃跳的纯熟技术和天生的爆发力,但四周跳毕竟是目前男子单人滑的极限周数,风险实打实存在,他自己也没有百分百成功把握。
但萨霍夫三周跳他十岁出头就能跳得有模有样,蹦出去就不需要担心别的。
音乐过去大半,已是滑行轨迹的尽头,再压步为跳跃积聚动能的会只藏在这几个低音单簧管和竖琴的组奏之间,何焕低俯背腰,在压下刀刃的瞬间做出决定。不像在节目最开始他体能充足,此时他需要多压一步才能达到启动速度,脚下却仍然稳健,渐渐纷乱的呼吸也被上肢有力饱满的动作掩藏。
趋利避害是人的
本能,但可能和竞技体育的追求背道而驰。
当何焕的萨霍夫四周跳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轻盈着陆,随之一同尘埃落定的是最终名额的归属。
旋转当中,何焕才意识到自己滑得抢了拍,不过还好,他最后转得稍微慢那么一点,等等音乐,也就能蒙混过关,只是教练一定看得出来,回去挨罚在所难免。
于是他心情沉重地转出最后一圈,膝盖着冰,摆出结束动作,偏偏曲子最后的雄浑诡谲之后,是令人绝望的平静,恰恰像何焕此时知道自己要完蛋了的心情。
情绪真叫一个特别恰到好处。
但宋心愉没有何焕想得那样生气,她似乎也松了口气,何焕重新站起来向裁判行礼结束后看见她的笑容很是舒展,竟然有几分难得的松弛。
成绩公布得非常快,他没有下场,白板就写上了9522分。
国内赛的评分标准与国际赛不同,同一场分数水涨船高也是多见,可何焕没比过国内赛,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能去世锦赛高兴傻了?”宋心愉此时已经收回笑容,瞪着他道,“还学会旋转拖时间了,给你能耐坏了。”
“师兄教我的,实战效果很好。”何焕只好诚实相告。
他和成明赫久为抢拍苦恼,经常私下研究怎么骗过裁判和教练,假装刚好压住音乐结束。宋心愉听完气得又要上敲头,却听到一声低低的嗤笑。
“上梁不正下梁歪。”
谢英蓉语气淡淡的,甚至还有点绷不住的幸灾乐祸。
宋心愉气死了,又怕教练抖落自己当年黑历史,只好丢下一句:“等回去了再收拾你们两个!”
何焕虽然死到临头,但看分数出来又轻松许多。
他的第一次世界锦标赛参赛资格,是靠自己的实力得来,没有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
这时有冰雪中心的领导走过来,何焕还特意看了眼,钱主任也跟了过来,和旁边的人不知道些什么,他不想和这人话,想找个理由离开,但宋心愉却扯住他胳膊。
宋心愉和这些人起话来不卑不亢,自然又很规矩,其中似乎还有以前就认识她的老教练,甚至对话还能听出几分亲切感。何焕需要的就是配合的点点头,他有点心
不在焉,四周用余光扫过,没看到尹棠和胡教练的影子。
这时,一句话飘进他的耳朵。
“这次世锦赛成绩关系明年奥运会的名额,我们只有你一个人参加男单比赛,你年纪轻轻就肩负重任啊,不管是为了尹棠还是其他年轻一辈选登上更高舞台的会,都要加油,全力以赴”
他忽然意识到,这将是他第一次不只是为了自己去比赛,输赢变得更加重要,他的成败不再是自己好胜的追求和单纯的炽热,多出来的意味让何焕觉得肩膀在走出冰场时比来时沉抑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