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初冬时节，洞庭湖外这座山丘中的道观四周依然郁郁葱葱，仿佛萧杀的秋风的脚步还没跨过长江。

    沉默之中，方垆心只听见道观外斑竹林呜呜咽咽地沉吟着，屋顶上古老茂密的苍松枝桠在风里呼呼喘息着。

    风从没有门的门框里探进头来，带着洞庭湖的泥草味，带着不远处汨罗江的悲情，带着湘江北流水的绵绵余意。

    或许是因为风，方垆心一个寒颤，随之像无辜的孩子仰头看着李万水，却不知自己该有怎样的反应。

    李万水按着方垆心肩头的轻轻柔一柔，以此安抚方垆心即将崩塌的情绪。他已经从方垆心口里知道方垆心的一切遭遇，也明白方垆心并没有神经病，按他自己的理解，方垆心身体和心灵都收到过巨大的创伤，看似时不时神经病似的显像，是创伤后无法消散的涟漪。

    “垆子，有一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

    见李万水打破沉默，方垆心迫不及待：“万水哥，这事应该告诉我吗？你吧。”

    李万水转而坐下来，刚要继续下去，荠菜道姑猛然起身，迅速步出门去，一身灰旧的道袍把探进屋里的风也带走了。

    方垆心转头看着迅速消散的背影，又不得不转回头来，仔细听着李万水平淡自若地讲述。

    四十年前，荠菜的家在湘江边，有丈夫，还有一个儿子。在儿子五岁时，丈夫带着儿子一起去赶集，父子俩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寻找，丈夫尸体被发现在路边树丛中，是车祸所致。

    找到丈夫尸体没几天，警方抓住了撞死丈夫的元凶，因车主撞人后没有任何挽救措施，反而抛尸树丛，被判死刑，当年就被枪毙。在车主被枪毙前，他一直坚持当时没看见有一个孩子，荠菜道姑的儿子从此失踪。

    苦苦寻找两年，没有儿子消息，有人传言她儿子一定是被人拐走了，传言得有板有眼；也有传言她儿子掉入湘江溺亡，被流水冲走了，也传得有板有眼。

    就在荠菜道姑苦苦寻找儿子的两年里，她父母相继去世，没娶到老婆的兄长在山中挖竹笋时被毒蛇咬死。万念俱灰的荠菜欲投离家不远的汨罗江，被刚流浪没几年的李万水救下，带到现在的这个道观。

    那时的这道观，是杂草掩埋的废墟。李万水买来简单的工具，和荠菜一边耕种，一边修建道观这三间石屋，耗时一年，道观修成现在模样，李万水继续浪迹天涯，荠菜独自留在这没名没号的道观独自生活，独自修行。

    九十年代初，又一次人口普查中，荠菜和道观得到认证，从那以后，荠菜成为真正的坤道。早些年，附近还有一些村民时常来这道观焚香祈祷，并捐献一些粮食。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山野变得越来越荒芜，已经人影稀落，这座道观也像被世人遗忘了，被遗忘的还有荠菜道姑。

    到最后，李万水淡淡一笑：“垆子，荠菜的儿子看着与你有几分神似，只他儿子左脸眼角外有一大块黑斑，这块天生的黑斑占据了他左脸近半。”

    方垆心激动的心又平复下来，他本以为自己就是荠菜道姑丢失的儿子，又听见黑斑，才打散心中疑云。

    纯真聪明的方垆心立刻明白过来：“万水哥，我明白了，你姑奶奶，喔，不，菜姑可以为我改换模样和身份，是要把我变成她儿子的模样，是吧？”

    “对啰。”李万水站起身来，看着门外的清风：“垆子，你要同意的话，就认菜姑做干娘吧。她本是一个赤脚医生，懂得医术和针灸”

    不等李万水完，方垆心急迫接过话：“愿意，愿意，当然愿意。”着，他也起身，跑出门口，跪在门外，大声喊道：“菜姑干娘，垆子从此就是你儿子啦。”

    李万水笑呵呵从屋里出来，低头看着四下环顾的方垆心：“你也心急喔，拜干娘都没见着人就跪。”

    荠菜道姑从旁边卧室出来，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急步上前拉起方垆心：“哎呦，细伢子，不用这样，不用这样。”随之看着李万水：“这不乱了辈分吗？他叫你万水哥，怎么能叫我干娘呢？”

    方垆心挠挠头：“可以的，干娘是干娘，万水哥是万水哥。”

    三人进屋饮茶，和乐融融，宛如一家三口。

    方垆心在荠菜的床上醒来，得知自己已经睡了整整三日。左脸上隐隐刺痛，他急迫地伸去摸左脸，却发现自己十个指被纱布包裹得似十个棒槌。

    荠菜道姑拉着方垆心的，很是高兴而关切地：“细伢子，别摸，草药还需敷上几天，等完全好了，再无人认得你是从前的那个垆子，你就成为”

    方垆心抢着道：“等完全好了，我成为干娘真正的干儿子啦，哈哈哈，谢谢干娘。”

    荠菜道姑马上递过一大碗鲜榨的混合果汁：“快，喝一点，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

    方垆心把果汁一饮而尽，猛咳几声，从床上下来，又要给荠菜下跪，被荠菜一把拉住：“好，好，好，细伢子，我认你做干儿子啦。可你以后不要再跪拜我”

    荠菜道姑显得有些激动，李万水捧着拨皮的红心柚子跨进门来，故意带着醋意打趣：“哎，母慈子孝啊，是不是我多余啦！”

    李万水的话，让荠菜道姑刚显露激动的情绪嘎然而止，她伸夺过李万水里的柚子，掰下一块递给方垆心：“吃吧，外面晒晒太阳去。”

    走出房门时，方垆心感觉有些眩晕，但他强力稳定住自己的精神和心绪，心中带着对自己新模样的急切期盼，径直走向院坝外板栗树下的水溏。

    奔到院坝边时，方垆心猛然收住脚步，一种愧疚感直冲脑海，他马上认识到，自己不该这样急着去水溏照自己的模样，这仿佛是对荠菜干娘的不信任，也是对她一番心血的侮辱。

    方垆心当然还不能明白，他的这细腻心思遗传于母亲吴溪，他只是不想再添愧疚感，不想再愧对任何人。

    和煦的斜阳从茂密的松枝间落下，古朴的院坝里裂开明暗相间的斑影，这是一方如世外桃源的天地，纯净无扰。

    方垆心转过身来，高举双，仰着脸，对着落下来的一道斜阳，感觉如涅槃重生一般。

    房檐下，荠菜道姑含泪微笑，看着一脸纯真的方垆心，上的柚子忘记了往嘴里送。

    荠菜道姑旁，李万水依在石墙上，细细品味着柚子，目光也在方垆心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