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食盒
“宣段国四皇子入殿觐见——”
骄阳烈火映着巍峨金殿,殿前的玉阶上,一袭玄色身影缓步而行。
众人只见他身形颀长、气度清冷,却无人察觉他锋利的双眉稍稍攒起,眼底尽是疏离,孤高之气与这堂皇宫阙格格不入。
这是段国四皇子段止观来到金国“做客”的第一天。
在金国的“盛情邀请”下,他“欣然”前往,就没打算再回去。
段止观肃容正色,沉稳着步伐迈入殿门。金碧辉煌的宝殿内,金国皇帝高居龙座,群臣班列两侧,摆的一副好阵仗。
而不甚寻常的是,殿前摆着桌案,桌旁立着个人,正在俯身运笔,在纸上描绘着什么。
段止观进来时,有零零星星几个目光落在他身上,却都只是稍作停留,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很快又离开了。
他径自上前,给座上的皇帝施礼,了几句官样文章,便被请到一旁就坐。
坐下来他才知道大家在看什么,殿前桌旁立的那人正眉眼弯弯,神情专注地作画。
眉目温和,眸光清澈,翩翩身姿裹着月白色长衫,从容运笔间一身风雅。
也只有那稍稍上挑的眼尾,出卖了他的尊贵和倨傲。
段止观的唇角现了一抹嘲讽的笑。
秦国二皇子秦临,秦国送来的居然是他。
既然有缘再见,自然要陪他好好玩玩。
片刻之后,秦临放下笔,便有太监捧着那副画呈至御前。
座上的金国皇帝仔细端详一番,语气却不善:“早闻秦国二皇子有治国之才,没想到画艺也如此精进。你这碧水瀑布图美则美矣,只不知为何中间画着几块石头?”
面对质问,秦临未有丝毫的窘迫,而是持着他那恬淡的笑容,不疾不徐道:“就在碧水瀑布中段,确是有几块石头的,就如画中一样形态,颇具山野趣味。”
“哦?是么?”
座上传来玩味的话音,紧接着,段止观便感到有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段国四皇子,这碧水瀑布地处秦段交界,你想必是去过的。可还记得,中间这石头是什么样?”
段止观缓缓起身,抬眼时却恰巧与秦临四目相对。
他看见那双眼睛里浮现出诧异,进而生了一丝慌乱,又化为些许的喜悦,最后都归于平静,藏进了眼底的温润。
望着这明朗无双的笑容,段止观的眸光冷了下来。
他面上写满轻蔑,淡淡开口:“瀑布上哪来石头?怕不是弄脏了画纸,描改作石头吧?”
段止观从没去过碧水瀑布。
——但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亲报复秦临的会。
“弄脏了画纸,描改作石头?”金国皇帝抬高话音,丝毫不掩饰其中的怒气,“秦国二皇子,是这样么?”
秦临只是静静立在殿中,半低着头,垂着眉眼,没有话。
座上的皇帝厉声道:“竟敢用涂改过的画进献,秦临,看来你还不太清楚,这趟来金国是做什么的吧?”
接着他便吩咐一旁的太监:“你看着办吧,秦国皇子而已,不必跟他客气。”
这话入耳,殿前立着的人仍然勾着唇角,面上铺着薄薄一层笑意。
而段止观则压住眸中得意之色,用他那淡漠的目光望过去。
装,继续装。
秦国翻云覆雨的二皇子也不过如此,自己两句话,他便落在了金国皇帝里。
那皇帝是出了名地暴戾,最好将他拖下去打个半死不活,那才解气。
他那么爱笑,早就想看他哭了。
离开皇宫,段止观上了马车,前往金国给他安排的住处。
坐在车里,他听见外头两个赶车的太监聊天,起他来毫不避讳:
“你这段国皇子是不是傻,为何不帮秦国皇子话,反而还要害他啊?他们两个国质子,我要是他们,就合力对抗金国。”
“谁知道呢,大概是段国皇子想巴结金国人吧?不过以他那个出身,估计只能用那张脸来巴结了”
“才不是呢,你不知道这段国四皇子的来历,虽然出身低微,但本事大着呢!”
“我看就是秦段两国刚刚打完仗,两边的皇子互相看不顺眼,见面打架也很正常嘛。”
车厢里的段止观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外人当然不知道,他这样做无关哪个国家——
他只是恨秦临这个人而已。
来自他国的皇子被安置在皇宫附近的静颐园内,这是金国京城最大的皇家园林
。入园时,所有随从都被挡在外头,几个太监搬起段止观的行李,将他送到一处院落,然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段止观打量这院子,只门口站着两个太监,光会站着,并不做事。
什么意思?没有仆从,凡事自力更生?
这就是金国皇帝的下马威?他倒是无所谓,毕竟常年在外漂泊,像乡野村夫一样活着不成问题。
但秦临那样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以前穿衣吃饭都要他伺候,来了这地方,怎么过下去?
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担心秦临。
与那人的重逢翻搅出了他心中许多旧事,他脑海里始终闪现着一个画面,秦临持着他那盈盈笑意,轻飘飘地出一个:“杀。”
接着,血流成河,曝尸千里。
想至此,一股强烈的愤慨在他心头涌现,他恨不得现在就去亲把那个人掐死。
于是他拉了送午饭的太监问:“秦国二皇子哪里去了?”
太监把中另一个食盒举给他看,笑道:“您怎么还关心他,不都是您害得么?他在山上关着呢,我这就去给他送饭。”
段止观便跟着太监去到他的山,不过是一个覆满了衰草的土堆,上头顶着间屋子。
屋里极为逼仄,放了张床几乎就满了,活像是一间牢房。屋门也是锁住的,送饭只能通过窗户。
把秦临关在这里,就是对他“改画”的惩罚?
这也太便宜他了。
太监将要上前时,段止观接过他的食盒道:“你回吧,我送进去。”
秦临听见了外面的声响,在只能容纳一张床的屋里艰难转身,透过半开的窗子,与段止观冷冷的眸光相撞。
错愕了一瞬,他逐渐挽起个笑,“给我送饭?好久不见,止观还是这么会疼人。”
段止观拎着食盒的在微微颤抖,他近距离凝视这熟悉又陌生的面容,不禁有些恍惚。
面前这人白皙无暇的脸颊上,似乎抹了一层鲜血,温润的眉眼间好似有杀气流泻而出,瞳仁里的晶莹映的是尸横遍野的狰狞景象。
他笑得这样明朗动人,可谁又知道那勾画出浅浅弧度的双唇,啖过多少人的血肉?
段止观凉透了的眸光扫过这个的笑容,那股恨意倏而涌进脑海。
他突
然两步上前,掏出匕首,按在面前之人的脖颈上,刀尖微微陷入肌肤。
——为何不直接一刀砍下去?还等着他遗言吗?
而秦临低下目光,笑得愈发粲然了。
“你哪里敢杀我,”他一只抚上光润的刀尖,轻轻握住,“你这一刀下去,我这条命可就记在段国头上了。你不怕死,但段国怕不怕秦国,想必你很清楚吧?”
刀刃随着一起发抖,然后就被秦临缓缓推了出去。
段止观逐渐冷静下来。
刚才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杀了这个人容易,但后续的事自己确实无法承担。
就算要看着他死,也不能让他死在自己里,给段国惹祸。
“而且止观不舍得杀我。”秦临捏着他的刀,沿着刀刃向前探去,转而捏上对方修长的指,轻笑道,“从前我生个病你都比我还疼,你要我的命,我不信。”
指腹软软的,带着若有若无的温度,在肌肤上按下一串酥麻。
他不提从前还好,一提段止观就恨不得再把刀架回去。他抽回,猛地掀开食盒的盖子,里头放着一碗米饭几盘菜。
他将饭菜一盘盘倒在窗下的地上。
不能杀他,那就饿着他!饿上个三五天又死不了人。
也不知哪来的兴致,此后每天段止观都要来这土堆上,把秦临的饭菜从太监中抢过来,然后当着他的面全给倒了。
就算不能报仇,看他那饿得慌的样子,心里都爽!
几日后,段止观打开食盒时,见秦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望着自己的眼神温软。
他眼底现了几分讥嘲,秦临那么高傲的人,为了食物,竟也可以向人低头。
于是他冷冷道:“跪下磕个头,求得好听了,就赏你几粒米。”
秦临闻言蓦然笑开,慢慢转过头,扬起目光,似是陷入某段回忆之中,悠悠道:“我以前确实想过,我这一生一定要跪你一次,只有一次”
段止观隐隐预感到他要什么,“闭嘴。”
“拜堂成亲那一次。”
段止观浑身僵住,死死盯着眼前这张俊朗却有些苍白的面容,咬牙切齿道:“你把那些事都给我忘了!”
“忘了?”秦临与他目光相对,眼底是浅淡的温柔,“要我忘了也可以,但你要先忘。”
段止观一愣,然后别过头去。他理亏了,他不能要求别人忘了,自己却不忘。
而他根本不可能将过去十几年来过得最好的一段日子忘记。
尽管它早已破碎得面目不堪。
次日,他来时便见秦临仰面朝天瘫在床上,脸颊上一点血色也没了。他在窗边连叫几声,秦临并不理他。
装晕?段止观提着食盒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