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棉花
次日一早,段止观醒来时发现自己紧紧贴着墙根,一大半的床都是空的。他起身,炉子上正煨着今晨的药。
秦临回来时,又带来一个大夫。
大夫给段止观把了脉,再看了他身后的伤,道:“原先的方子吃着管用,我再微调一下便可。不过这腰上的伤,不大好治。”
听到这话,秦临立即把大夫拉了出去。
过会儿他回来了,段止观瞥他一眼,“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值得你们背着我话?”
“大夫是管我要赏钱呢,当着你多不好看呀。”秦临轻快道。
“给我治病,为何要你给钱?”
“算那么清楚做什么,我天天在你屋里蹭炭火,不也没给你钱。再,以前我养了你那么久”
他这话时就预料到了,段止观会用那冷若冰霜的眼神看他。
秦临抿唇,眸光澄澈,“以前你是我府上的客卿,我养着你,有何不对?”
段止观不过他,只好转移话题:“你带大夫回来,有人看见么?”
“不怕,我的是我病了。”秦临很快恢复正常,“我听见外头的太监聊天,没人怀疑我们的关系,一个个都只想蹲在窗下看热闹”
段止观没心情跟他玩笑,继续问道:“你的风寒有大半个月了?既然叫了大夫来,没给自己看看?”
闻言,秦临笑得合不拢嘴,“不用治,止观关心我一句,就包治百病了。”
那天演过一场之后,段止观就变得十分警觉,总能及时发现门口窥探的目光,然后叫秦临过来一起飙戏。
秦临入戏极快,没几日就发明了一大堆花样,不管有没有人看,都要鞍前马后地忙活。
除了每顿饭都要喂他之外,还每天早晚给他煎药,他洗脸就给他擦干,他穿衣就给他系衣带,他睡觉就给他暖被窝,他洗澡就会被赶出去。
被这样伺候着,段止观每天都在怀疑自己的年龄。
日久天长,一天到晚和同一个人待在一起,他还一直那样温和地笑着,就很难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他杀人的时候有多凶残。
所以偶尔,段止观也会享受被人捧在心里的感觉。
但反应过来之后,他又开始内疚自责,然后当晚就会骂秦临骂得更毒。
他早年在市井勾栏间摸爬滚打,什么下流的话都听过。这时候可派上了用场,他劈头盖脸把秦临骂一顿,就好像骂的是当初那个和自己结仇的人一样痛快。
秦临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等他骂完便递上一杯茶,浅笑道:“辛苦了。”
然后二人同塌而眠,虽然段止观喝着药,但睡得也不是很好,经常半夜没缘由就醒来。
长夜漫漫,他醒了就靠着床柱看秦临睡觉。
这人睡觉很老实,脚从不乱放,也不打鼾。
睡着的人是最真实的,换下了那面具一般的笑,恬淡的神色沐着月光,眼眉口鼻好似被甘甜的清水淘洗过,如瀑青丝铺了满床。
段止观忽然很想时光倒流,回到这个人尚且干净的时候。
那时候那个他,自己还是很喜欢的。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发现秦临生出了个坏毛病:天没亮就要起床。
段止观睡觉轻,每天都被他走路和关门的声音吵醒。
问他为什么要起这么早,他不。
威胁他再起这么早就把他赶出去,他装没听见。
可他又不能真把他赶出去。
因为这事和他吵了无数次无果之后,段止观绝望地躺在床上。这时秦临凑过来,忽然伸按住他的头。
段止观心下一沉,以为他要图谋不轨的时候,却感到耳朵里被塞了东西。
两团棉花。
于是世界都安静了。
但秦临不许他起太晚,虽然整日里无所事事,却还是清早就把他叫起来,他身上的伤一定要早晨上药才行。
药水很管用,涂一次能管一整天。
所以那伤疤疼了十几个冬天,终于在这一年安分下来。
宽阔敞亮的寝宫里,身着常服的金国皇帝背靠软垫,随翻着桌上的奏折。
静颐园的太监跪在地上,详细地给他讲述园内发生的一切。
他正到那两个异国皇子住的院子。
“那秦国皇子没了炭火,便去段国皇子那里住着”
“什么?”皇帝眼中覆了层寒霜,“他们两个一起住?整日里都做什么?”
“这奴才没看清”
金国皇帝猛地一拍桌
子,拍掉了几封奏折,“这都看不清,要你有什么用?!别以为李德喜欢你,你就能胡作非为了。没用的奴才,朕一概丢出去喂狗!”
太监连忙磕了两个头,战战兢兢地:“白天做什么奴才没看清,但晚上、晚上会惨叫!”
“奴才看到秦国皇子把段国皇子抱到床上去,然后就听见段国皇子在惨叫,叫声很可怕一边叫还一边骂人,骂秦国皇子骂得很脏,还日后定要荡平秦国之类的话”
听着这话,原本生气的皇帝嘴角渐渐浮现出笑意。
他挥让那太监下去,然后吩咐道:“李德,把这事原原本本给段国和秦国安插在咱们这儿的探子。”
“是。”
“他们挤在一处节省炭火?索性都不要给了。”
“那”李德心地问,“若他们受了寒,病了”
皇帝的话音里满是轻蔑:“又死不了,不必多管。”
今冬第一场雪落下来时,静颐园银装素裹,天气却并不冷。窗子开个缝,清凉的空气便钻进屋里。
秦临立在窗前,对着窗外喃喃念着:“止观,我们去看雪吧。”
段止观一愣,和这个人去看雪,这是他以前曾经憧憬的画面。
他待在秦临府上那会儿是春夏之际,当时就想等冬天下雪,带秦临出去,然后偷偷拿两个雪球砸他,一个砸脸一个砸屁股,定要砸得他认输投降,答应给自己做点什么事为止。
其实也没什么事好给他做,自己让他做什么,他本来就没拒绝过。
现在想想这些事,还真是
丢人啊!
段止观扭过头,“不去。”
他不去,秦临便也不想去了,径自到里屋睡觉。
于是段止观就坐在旁边听他睡熟,然后自己裹上个斗篷,悄悄推门出去。
雪还是要看的。
不想和他看而已。
金国位置靠北,雪也比南方厚重一些。纷纷鹅毛中,身姿修长的逸士容色淡然,信步沿路上山,他并未持伞,头上肩上覆满凌乱的白。
他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这些日子以来,他只要醒着,秦临就在他眼前晃。晚上睡下了,秦临又躺在他身边。
还能不能有点**了?!
雪花渐密,片
片落在他眼睫上,路也看不清了。正巧半山腰处有个亭子可以避雪,他便拐进去。
这亭子很,仅能容纳一人,就再没有多余的地方,正好适合他享受孤独。
他望着雪幕中的金国,想着自己是谁、在哪、为何要来、何去何从,便生发出一腔苍茫的慨叹。
此时应该赋诗一首,但想起之前自己的诗被人歪曲,他还是决定不轻易留下墨迹。
也不知想到哪里,他俯下身去,从地面的积雪中抓了一把捧在心,又用指沾了一点,点在舌头上。
八岁的止观曾去尼姑庵的伙房里偷白糖吃,糖没偷到,先被人给发现了。
厨师打人像剁肉一样狠,在他腰背上留下几道去不掉的疤痕。
接着,他忍着疼痛来到飘雪的院子里,拖了一路的血迹。地上的白雪和他想吃的白糖一个模样,他便用指沾雪,放入口中,好似真的尝到了甜味一般。
想起往事,段止观觉得舌尖的冰凉又酸又苦。里抓的雪早就化成了水,从他指缝间滴落。
“这是哪来的穷鬼,连雪都吃?!”
身后传来一个傲慢的话音,段止观转身去看,亭外站着个中等身材的男子,相貌生得不错,眉眼间全是贵气,却在脸上铺满了桀骜,整个人便显得十分浅薄。
段止观不认得他,不想理他,只看一眼便转了回去。
然而那人并没打算放过他,前行几步,在段止观耳边吼着:“问你话呢!你是什么人?”
段止观被他吼得耳朵疼,往一旁避了避,冷冷道:“问别人身份之前,最好先自报家门。”
那人重重地咳嗽两声,朗声道:“我姓金,排行第四。”
他这样一段止观便知道了,虽然金国的皇室宗亲都姓金,但敢直接这么的,那只能是金国皇帝的第四个儿子金晖。
知道是此人,又想想他方才的态度,段止观便不是很想和他话。可方才是自己互通身份,这会儿反悔不太好看,便只好道:“我也排行第四,姓段。”
他一完,便听见了一声嗤笑。
金晖脸上写着轻蔑,拉长了话音道:“你就是段国从破庙里捡回来的四皇子?怪不得连雪都吃。段国饿着你也就算了,你不是卖身了么,秦国那皇子也没把你喂饱?”
这话如果从秦临口中出,段止观没准能和他吵一架。但换做是无关的人,他便不大想逞口舌之快,转身背对着那人,重新回到雪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