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油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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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秦临挑了把椅子,款款坐下,“我在你这儿坐坐?”

    “又要吹你那破叶子?不必了”

    “那我哼给你听。”秦临似笑非笑。

    想象一下他哼曲儿的样子段止观一阵恶寒。

    他将汤药一饮而尽,淡淡道:“待在我这可以,不许出声。我这里没什么蜡烛剑柄之类的可用,不要打歪主意。”

    虽然总觉得这人不怀好意,但之前一起住了那么久,将一个仇人放在自己身边这种事,他已经习惯了。

    完段止观便上床去睡,帐帘一放下来,就算外头坐着个人,也能顺利进入梦乡。

    天气寒凉,身上也浸透冷意。

    伴着隐隐雷声,相似的梦境浮现在眼前,撕扯出熟悉的悲戚哀恸。

    他早就熟悉了这全部的过程,离开屋子走进雨中,站在母亲的身影消失的地方,静候那摄人心魄的声响翻搅出强烈的情绪。

    然而今日,不知为何,他沐着雨守在房间门口,却并没有听见那些皮开肉绽的声音。

    安静了好一会儿,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发现房门居然没有锁。

    他带着讶异轻轻推开门,心地迈进屋中。这里没有雨声雷声的喧嚣,而母亲正毫发无伤地坐在窗下,浅笑望着他。

    五岁的段止观欣喜若狂,他笑得很是明朗,向前跑了几步,猛地扑进母亲怀中。他紧紧拥着她,她身上热乎乎的,让人觉得心里安稳。

    他在她肩上蹭了蹭,一脸委屈地诉苦:“娘,我还以为你出事了,吓死我了”

    完,等了很久他才听见回应:“别怕,我在呢。”

    这不是母亲的声音,但声线很是好听,清澈如流水,却又深沉似青山。

    他决定去追那个声音,无论是谁,只要能让他心里安稳,他都想去找他。

    于是母亲的容貌渐渐模糊,一直没变的是雨声,他却忽然记起现在是何年何月,自己正身在何处。

    接着他便醒来,认出了自己在金国的屋子。

    不是段国皇宫,也不是五岁,没有母亲,可上却确实抱着什么东西。

    他抬头探询,秦临温柔地拭去他额头上的汗珠,将他鬓边一缕

    碎发别到耳后,微微弯了眉眼,轻声问他:“还好吗?”

    段止观猛地从他身上弹开,靠上另一边的床头,粗重地倒了几口气,警惕地盯着他,“你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秦临缓缓起身,追他追到床头,一只臂弯起来搁在床柱上,歪着头望向他。

    段止观完全清醒了过来,深更半夜的,秦临非要留在自己屋里,趁自己睡着跑来自己床上,还动动脚,能是干什么?

    他双眉拧在一起,咬牙切齿道:“你虽然早就坏透了,但到底也是个皇子,连点脸面都不要的吗?”

    一声天雷在窗外炸开,秦临别过目光,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微微摇头,话音清清淡淡的:“你犯了病,我过来看一眼,你就扑进我怀里,抱着我不放,倒是我不要脸了?”

    段止观愣住,自己抱着他不放?怎么可能?

    这种事也无法核实,他扭过身子背对那人,冷淡地:“你离我远点,就不会有这种事。”

    然后他的肩膀便被捉住,一用力,整个身子都被转了过来。秦临单膝跪在床边,推着他的肩将他按在墙上,俯下身靠近他,停在了离他半尺远的地方。

    秦临一抚上他面颊,拇指在他眼廓、鼻翼和双唇划过一遍,话音柔缓:“你当我是什么,需要的时候抱着,不用了就让我滚,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我是欠你很多,但你若让我这样还”

    指滑下来,他捏着段止观的下巴,略微向上一抬,笑得愈发粲然,“你想赶我走?你也得有那个本事。”

    段止观被迫与他对视,看到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时有些恍惚。

    这张面容他太熟悉了,那眼尾眉梢流泻出的风韵,微微上扬的唇角,也曾令他朝思暮想。

    过去,他心翼翼地触碰,忐忑地亲吻,每一次的亲近都能让他在梦里笑出声来。

    但倘若一直看下去,那唇角便沾上了鲜红的血迹,眸光里便满是恨意,直直向他射来。

    那血迹不是他的,秦临噬咬了无辜之人的血肉,然后向他展示他同胞的鲜血。

    时至今日,他仍然觉得这张脸勾人得很,只有把血流成河的画面与之重合,才能压抑住心中的蠢蠢欲动。

    将他方才的话品

    了两遍,段止观唇畔浮上一个讥讽的笑。

    他扭过头去,淡淡道:“这些日子你对我这么殷勤,我还真以为你是要相互扶持,一起在金国活下去。但现在看来秦临,你就想要我这身子,是么?”

    秦临的瞳孔骤然缩紧,捏着他下巴的掉了下来。

    “以前不要,现在想起来了,你以为我还能白给你?好啊,你若真想要,我跟你做个买卖。”

    “我不”

    “你把我母亲的事了结了,然后让秦国遵守和谈时的盟约,三十年不对段国兴兵。两国能相安无事多久,我这条贱命就多久是你的。”

    “你也不必装给人看了,你想听什么声音,想用什么工具,我都”

    是段止观自己先不下去的,他望向窗外,冲着大雨扯出个自嘲的笑,“怎么样,我值不值这个价?”

    雨声喧嚣,在瓦片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他半晌也没听见答复,转回头时,看见秦临面无表情,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很少见到这人面无表情。

    僵了很久,秦临忽然往前凑了凑,双臂稍稍张开,好像要抱他一样,最后却还是收敛了。

    他又抬起,好像还想摸他的脸颊,最后却也没有摸上去。

    然后他便离开了段止观的床,背过身去走上两步,又原地静立良久。

    他淡然开口:“第一件事,我尽力去做,但我也没有十成把握。第二件,如今我已在秦国不上话了,我没法帮你。”

    段止观冷哼一声,“你在跟我议价?”

    “不是。”

    秦临沉默了好一会儿,生硬道:“我对你殷勤,就是因为要相互扶持在金国活下去。其它的,我没兴趣。”

    段止观觉得自己被侮辱了。

    仿佛就怕他这样想一样,秦临连忙补一句:“以你我的身份,不适合做这样的买卖。仅此而已。”

    听了这话,段止观张了张口,什么也没出来。

    他觉得自己真是愚蠢,秦临想要什么没有,怎么可能会需要他?像他这样至微至贱的人,哪来的脸面提条件?

    秦临去点了一盏灯,话音里的平淡有些刻意:“你别睡了,等明日雨停了再补眠吧,总是醒醒睡睡的,你不难受么。”

    他从桌上拿起方才那张纸

    ,和灯一起递到段止观里,“你看看这个吧,等你想好如何躲过祭祀,天就亮了。”

    他递东西的动作是轻柔的,转身离去的脚步却很快。

    段止观里拿着灯和纸,愣愣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这一会儿发生的事,他已经完全看不懂了。

    他不懂为什么做了十几年的噩梦会突然改变结局,不懂为什么自己会把秦临当母亲一样抱着,不懂为什么只是抱了他一下,就能把他惹急。

    他闭上眼靠着墙,就在刚才秦临把他按在墙上的位置。

    想着方才那一瞬,他忽然十分憎恶什么段国秦国金国,憎恶这无休无止的战乱纷争。

    出那些话,他自己自然也会难受。

    理智告诉他,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东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自幼的经历却,他的身体,他这个人原本就是卑贱的,能用来交换、有人肯要都是他的荣幸。

    所以刚才他甚至希望秦临不要拒绝,就和他换,都能证明自己不是毫无价值。

    可他还是拒绝了,他不想要。

    那么,以前那段时间,他又是在图什么?给人甜头再夺走,看着自己在他的折磨下痛不欲生,好玩吗?

    可能就是好玩吧。

    而自己却还在念念不忘,刚才居然有一个瞬间,想要抛开一切,去认那个从前的他。

    这不是不自量力,这就是贱。

    段止观卸下眼中寒霜,半个身子歪在床板上,躲进角落里。

    后半夜雨点稀疏,雷声也了。段止观渐渐从浓重的情绪中走出来,忽然想到一些事,便起身下床,理了理衣衫鬓发,然后去翻自己带来的箱子。

    他从箱底翻出一个布包,那布上生满褶皱,心地打开,其中包着一个娃娃。

    巫蛊娃娃。

    娃娃外头包的白布已然泛黄,布上的墨迹洇开,几乎辨识不出写的是他三位兄长的名字。原本扎在上面的针不知掉到了哪去,只留下乱七八糟的几排针孔。

    母亲死后,他被催促着离开皇宫,没时间收拾母亲的遗物,只来得及把被人扔在地上的巫蛊娃娃偷藏起来。

    他曾以为那是母亲的东西,所以一直心保存至今。

    想着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以及他父亲对当年之事轻描淡写的几句解释,他忽然很想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不是真是一个恶人?

    自己是不是真像那些人的一样,继承了母亲的卑贱和恶毒,才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