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针孔
天将明的时候,秦临又来了。
他似乎忘记了前半夜的事,脸上带着些喜色,一进来就给段止观塞了封信。
“刚收到,是我堂姐寄的,赶紧给你拿过来。她怕直接走段国的路子让人察觉,就先寄信去秦国,再从秦国给我。你先看看。”
完他才发现段止观神色不对。
他以一种极为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角,眼中不再是惯常的淡漠疏离,而是长出了某种真挚可爱的东西,像星芒一般嵌在瞳仁里。
可那东西好似被什么欺负了,暗淡的颜色写满失落,让人看着怪心疼的。
他见过这种眼神,很早之前了。
这种感觉只是一瞬,接着,段止观便平复神色,接过信件展开。
信是秦贵妃写给秦临的,她,二十多年前,刚出生的段止观和母亲一起入宫,他母亲就以宫女的身份照顾他。
他虽然出身卑微,却是皇子中最聪慧的一个,宫中早有很多人暗暗嫉恨他,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后来,他五岁时的一天,二皇子故意挑衅他,被他推进湖里,同日,他母亲房里发现巫蛊娃娃,钦天监拿着他的八字他克兄弟
他的父亲虽然欣赏他的智慧,但这些事一出,就彻底改变了对他们母子二人的态度。
那之后,段国就没有什么四皇子了。
四皇子离开了皇宫,这个结果所有人都很满意,所以没人去深究那几件太过巧合的事。只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母亲都对他颇为忌惮,以她们母家的势力,做成这些事都易如反掌。
可是,她们都死了。当时的两个皇子也才七八岁,根本问不出什么来。
这是一桩没法查的悬案。
但她,当年真相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段止观想,她可以想办法让段国皇帝追封他母亲。
秦临坐到他边上,怕被怀疑觊觎他的,所以不敢离他太近,“我还是信得过我姐的,她做不出这种事,你真正的仇家多半已经死了。别总想着以前了,你点个头,我就去琢磨追封的事。”
他完半晌没等到回复,转身去看,段止观半低着头,眸色深沉。
“追封目前的
证据不足以证明她的清白,就算利用别的办法追封了,我也于心不安。”
秦临一愣,他没理解这种感受,只能就这么陪他坐着。
“也许事情的真相就是我母亲用巫蛊之术害人,怂恿我将人推下水,天象的不过是实话”
“即便追封了,恢复了她的身份,恢复了我的身份,她就是好人了?我就是好人了?十八年了,谁把我当好人了?”
段止观别扭地坐着,始终低着头,不肯露出神色,克制住话音里复杂的情绪。
秦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想,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痛苦和委屈。
他坐得离他近了一些,伸出想揉他的脸、拉他的、抚摸他的脊背,以前止观难过的时候,这样做能让他好一些。
可想到刚才段止观质问自己是不是想要他身子的表情,秦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秦临还想告诉他,不管过去十几年如何,至少他们在一起的那三个月,他是好的。
但提起以前的事他会不高兴吧。
秦临不是第一次觉得待在他身边如此辛苦。
然而每一次他看到止观因为自己而变得好一些,都会觉得很满足。
但那都是过去了,如今的自己只会让他看见就想揍一顿吧。
静默良久,秦临随意在屋里扫了一眼,却见到桌上有个刚才进来时没见过的东西。
他起身去拿,这是一个——巫蛊娃娃?
上面的字已看不清,他坐回来,把那娃娃放在段止观面前,“这是当年的证物吗?”
段止观心收拾起方才流露的脆弱,重新把那娃娃捏在里。
以前只当它是遗物,秦临这样一才想起它还能是证物。可这东西能证明什么
指腹摩挲着泛黄的布料,划到某一个针孔时,他忽然眸中一亮。
秦临看向他指处,也明白过来。他弯出一个浅浅的笑,“你母亲是左撇子?”
“不是。”
段止观将那娃娃拿到灯下去看,两边对齐,发现正面的针孔靠左,反面的针孔靠右,明显就是左拿着针往右插的。
他哂笑,可谁又知道,十几年前的段国皇宫里,都哪些人是左撇子?
就算把这东西拿回去,又如何证明这就是十几年前那
个娃娃?如何证明这些针孔不是自己戳出来的?如何证明母亲不是左撇子?
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求个心安而已。
“我就知道,我看人不会错。”秦临站到他身后,抓住他一只臂摇了两下,“止观怎么可能是坏人?明明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对他的油嘴滑舌,段止观回以一个冷漠的眼神。
“那我这就写回信,天一亮就寄出去。这件事我还挺有把握的,你别想太多,等着就是了。”
段止观放下娃娃躲到一旁,闭了闭眼,沉声道:“我没法回报你。”
“怎么又这个”秦临别过头想了半晌,忽然笑开,“这样吧,等这件事成了,你肯定要写信回去谢恩。到时候你就提我一句,我对你很好,每天给你献殷勤,凡事都护着你,却没碰你一根指头。怎么样?”
怕被看穿,他又补了句:“让他们觉得我尊重你,不定就会觉得秦国尊重段国,这就算帮我了。”
段止观眸中渐暗,他回床上去坐着,垂着头。他听得出,秦临没什么需要他帮的,就是怕他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生编硬造了一件事出来。
他只能一个“好”。
干坐着出神了一会儿,他还以为秦临早就回去写信了,抬眼时却见他还在这里。
秦临缓缓来到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个纸包展开,捏起里头包裹的东西,塞进段止观嘴里。
“我怎么看你不太高兴,原来是晚上喝完药忘了吃糖。怪我,以后我一定记得。”
好甜,从舌尖甜到舌根,唇齿之间都是,呼出的气息也甜丝丝的。再把那甜味咽进肚子里,心里也甜甜的。
余光看见秦临笑了,但他不敢抬头去看。
他怕再掉进去。
“那你不如直接把所有的糖都给我,省得一顿顿都要记得。”段止观淡淡道。
秦临轻轻笑着,话音柔缓:“你你苦了十几年,前几年可能确实吃不到糖,可后来,止观那么大本事,定然是想要什么都有的。”
“只是没人喂你罢了。”
完这句,他便转身离开。
段止观沉浸在他的话里,只觉得他得对,每一个字都对。
他朝着外头的残雨高声道:“我就是苦死,也不吃你的
糖!”
话音一落,便勾起一个自嘲的笑。
吃得还少么。
三月二十日,金国皇帝祭春。
祭春是金国每年春天的传统项目,却没有多少年的历史,因为金国建立至今也就几十年。
当年,前燕国臣子篡位登基,改国号为金,同时将祭春定为每年的仪程。
金国皇帝认为,祭天祭地只能表达皇帝受任于天,而只有祭春才有顺应农时、御化百姓的意味,才能在原来的燕国百姓面前反映金国的正统。
因为有如此重要的意义,所以每年的祭春都搞得很铺张。
其中最为精彩的项目叫“百花齐放”。皇家从全国各地收集珍稀品种的花卉,即便花期不在春天,也要养在棚里催开了。而且盛这些花不是寻常的陶盆,而是紫檀木的花盆,然后放在雕花嵌玉的礼车上游街。
起初几年百姓还觉得有趣,觉得百花齐放是祝愿农事顺遂的意思。可后来皇帝了,百花是因为金国统治清明才开的。再加上无论百姓饥饱,铺张浪费的花车从不缺席,抱怨的声音便多了起来。
京城的主干道上,巨型的礼车盛着色彩绚烂的花丛,在两侧百姓的围观中缓缓驶过。
“爹,好多花花!花花好漂亮呀!”女孩指着花车兴奋地叫道。
一旁的男子叹口气:“好看是好看,却不知耗费多少民脂民膏,糟蹋我们的血汗啊”
这时,另一人忽然指着花车,高声道:“你们快看,中间那排花只有九盆,少了一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原本应该是十排,每排十盆花,可中间那排的边上像是被谁刻意抠掉了一盆。
“这样一来,一百盆花不就只有九十九盆了?”
“百花齐放才是金国气运,如今凑不齐了,难道那皇帝气数已尽?”
“我看也是,外头打个不停,如今又少了一盆花,恐怕金国今年有难”
宽敞的马车里,秦临悠然地靠坐着,怀里抱着一盆浅米色的绣球花。
他身着深青色暗纹礼服,宽袍大袖隐去俊朗的身形,温润的眉眼微微眯着,纤长指在花瓣上轻轻抚弄。
“绣球花也不是什么珍稀品种,竟也能出现在‘百花齐放’中,想来是这不黄不白的颜色比较稀罕吧。”他缓缓抬眸,勾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止观,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