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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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上写的什么?出什么事了?和我有关吗?”

    秦临满脑子疑惑,从地上爬起来,走到床前,习惯性地想伸揽着床上那人,动作却被他冰冷的目光冻住。

    段止观草草穿好衣裳,下床往外走。

    “你不能走,杨丞相的人可能就在外面看着,你现在走就不清了。”

    秦临追上去抱着他,一边着冠冕堂皇的理由,一边紧紧搂住怀里的人。

    他突然很害怕。

    “放开我。”段止观的话像是刚从冰窟窿里挖出来的,冷淡得没有一丝语气。

    秦临将怀里的人按在墙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话音伴随着粗重的喘息:“我过了,你今夜是我的,你再什么也没用,我不会再放开,再也不会”

    他能感觉得到,自己已经彻底慌了。

    而段止观则高声吼了一句:“秦临!放开我!”

    听到这句话,秦临终于不得不承认,对方是真生气了。

    他松开按着人的,段止观就夺门而出。

    他没来由地生了一种感觉,觉得那个人这一走,就再不会回来了。

    没时间想太多,他又怕段止观大半夜出门乱跑会出事,就远远跟着,却只见他回了自己的院子。

    那他就再没有跟过去的借口了。

    回到屋里,段止观第一件事就是点上灯,将里皱成一团的信又读了一遍。

    有什么好看的?再看多少遍,内容也不会有任何变化。

    他笨拙地爬上床,靠上叠起来的被子,抱着双膝坐着,露出一个惨笑。

    之前,秦临府上的两个亲卫匪徒跑来了金国,段止观便觉得那伙匪徒是金国派来的,所以让宋稂清帮他查秦金交界处的出入记录。

    宋稂清这封回信上,他查到那天确实有一伙面目凶恶的人进入金国,只是不知道是如何通过边关的。

    他还查到,那伙人在去边关之前,先去了一趟秦国在附近驻军的大营。

    宋稂清怀疑,他们之所以会绕道去一趟军营,是为了从那里获得进入金国的信物。

    信到这里就写完了,然而接下来的事,轻而易举就能推断出来。

    那段时间,秦国所有在边境的驻军,都

    是由二皇子秦临一个人最终负责的。

    那么多人通过军营取得信物进入金国,这么大的事根本瞒不住。即便不是秦临亲自策划的,这个方案也必须经过他的准许才能执行。

    也就是,杀害段国战俘,再把匪徒送入金国,这整件事他都同意了。

    始作俑者也许另有其人,也许是金国,也许是别的什么人,但是他同意了。

    他同意了,就是他做的。

    杀战俘对他来没有任何好处,除了报复当时那个“偷军情”的自己。

    尽管后来知道是他误会了自己,尽管他觉得愧疚想要补偿,尽管他如今对自己的好丝毫不亚于从前

    可那三百个战俘的死,就是记在了他头上。

    对于自己或者段国,他就是仇敌。

    虽然因为盟约,自己现在不能去报复他,但也不应该和他再有什么盟约之外的纠缠。

    夏末的夜晚,暑气消退,四下阴凉,一盏摇摇晃晃的烛光,无法温暖一室凄清。

    段止观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身体,到处都是那个人的印记。

    那明朗的笑容忽然七窍流血,像是刚把无辜之人吞进肚里,他们的鲜血从这个人的身体中漫溢开来。

    段止观突然觉得自己很脏,过去这段日子,居然和仇敌走得那么亲密,好似浑身都沾上了杀戮后的血腥。

    带着一腔恨意,他下床,把院里的水缸搬进屋里,脱去自己全身的衣裳,舀一瓢水从头上浇下来。

    洗不干净,就一瓢接着一瓢。冰凉的水珠迸溅,他浑身开始颤栗。

    好冷啊为什么不是温水?

    温水

    脑子里乱作一团,情绪和思绪互相纠缠,一股疲惫漫上来,他来不及收拾屋里的狼狈,随拿毛巾在身上胡乱擦了擦,就整个人倒回床上。

    被子都没盖就睡着了,后半夜身上冷,却连打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

    头疼欲裂。

    这是他次日清晨醒来时的感受。

    屋里地上全是水渍,毛巾和衣物散乱一地,床单被自己睡得乱七八糟,被子却仍完好地叠放着。

    床边放着一张揉皱的纸。

    他这才想起昨夜看到了什么,心猛地一揪。

    这时传来敲门声,门外还是那个熟悉的话音:“止观,你睡醒了吗?我来

    给你上药。”

    段止观深吸两口气,尽力摆出平静的语气:“不用了,你走吧。”

    一阵沉默后,那话音听上去仍然轻快:“那我给你放在门口了。这几天我不出门,就在屋里,你要是想见我,随时都可以过来。”

    段止观想回他一句“没有人想见你”,却忽地鼻头一酸,这话怎么也不出来。

    他打开门,门口放着装了药汁的碗。

    看着那颜色,不由得想起那夜秦临带他一起去摘树叶,回来之后他关心自己,希望自己过得好

    他在屠杀自己同胞的时候,怎么没想过自己过得好不好?

    段止观用力摇摇头,忘记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草率地将药汁往身上一抹,便去院门口问太监:“你们李总管今天在不在?我有事找他。”

    “真不巧,李总管不在。您有什么事,要不跟我们?”

    “我想”段止观闭了闭眼,“换个地方住。”

    “为什么?”

    “隔壁那秦国皇子总是欺负我,我想换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太监挑眉,“这都欺负这么久了,您才想起来换啊?”

    “忍无可忍了。昨夜本该是我收拾他的,不料我解开捆他的绳子,反倒被他拿住。现在我身上全都是伤,再让他折磨下去,我得死在他上。”

    “好的奴才这就禀报李总管。对了,要不要给您请个大夫?”

    段止观扯扯嘴角,“不必了,伤在那里,还是不看了吧。”

    他连觉得羞耻的力气都没有。

    太监听后,认真地点点头。

    秦国皇宫外的别院,有一间看上去精致华丽的屋子,却四周布满守卫,大门紧闭。

    秦引来到门口,与守卫仔细核对了身份,方能进入。

    屋里被主人弄得凌乱,进了里间,他见到段衡正歪在坐榻上,闭着眼舔里的葡萄。

    其实秦引经常见他,秦国对这位抓来的段国皇子还是很客气的,时不时就让秦引陪着他吃喝玩乐。

    只有这一次,他是来正事的。

    “段国三皇子,”他冷冷地唤着,“你若想回段国,我给你想了个办法。”

    “。”段衡眼也不睁。

    “你四弟如今在金国,我二哥也在,你可以去找他嘛。虽那个

    四皇子是后来才认的,但到底也是你亲兄弟,将来要依附你的。让他去和我二哥,这事不就好办多了?”

    “继续。”段衡听得不是很懂。

    “虽然金国那二人总是打架,但你我都知道,事实不是那样。以他们的关系,这么点忙,肯定会帮的。有我二哥帮你情,我就不信父亲不放你。”

    段衡又不明白了,“你身上那么多头衔,你直接去不就好了。你二哥如今不过是个质子,哪有你管用?”

    秦引摇头叹道,“我只是表面风光罢了,若论话算数,那还是得他来。”

    段衡沉思半晌,又问:“怂恿我做这事,你又有什么好处?”

    “那就不是你的事了。”

    秦引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只要秦临为段国人求情,他就可以把信件公之于众,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爱戴的二皇子去了金国后受到蛊惑,与段国皇子纠缠不清,还一心为段国做事。

    这样一来,不论父亲对他的看法如何,他失了民心,以后就在秦国混不下去了。

    李德一口答应了段止观的情求,而且办事的效率很高,当天就给他另找了一处房子。

    这房子在静颐园一座山的半山腰,周围有树木遮掩,从外头轻易看不出来,非常符合让秦临找不到他这个要求。

    以前每天早上,秦临都会帮他上药,晚上二人还时不时激情表演。现在一个人搬到这里,这些活动就都省了。

    二人见面,也只剩在衔泥堂里。

    虽然段止观现在觉得与对方有血海深仇,但约定好的事情不能变卦,他仍然允许秦临沾他的光来衔泥堂吃饭。

    只是吃饭的时候,他不再看那人一眼,对方和他话,他只当没听见。

    连袁妃都来问他是不是和秦国皇子有了矛盾,他只摇摇头让她别管。

    他还更加努力地帮金晖做事,大包大揽他要写的所有文书,每天都逐字逐句改到深夜。

    忙完了倒头便睡,就不会去想若还是之前,此时会做些什么。

    浑浑噩噩的,都不知过了多少日。

    这夜下了暴雨,配合着电闪雷鸣,是适合窝在屋里的好天气。

    自打不再做噩梦之后,段止观就不怎么关心这些雨啊雷啊的,听着外头的声响,也能专心修改上的文书。

    雨声中,忽然传来低低的敲门声,他一时没管,敲门就变成了拍门,力道很大,光听声都觉得疼。

    “谁啊?”他不得不起身开门。

    看到门外那人时,段止观愣住了。

    秦临里提着一盒不知什么东西,另一只举着伞,身上却湿得淋漓尽致。沾水的脸颊上绽开一个粲然的笑,温润的眼波亮如星子。

    “我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