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翻阅完全文，宝玉便没有再管经文，而是任由彩霞将这些东西都收起来。一是他自己也才初接触，不知道他的理解对不对；二是经过八的提醒，他意识到环哥儿受到的打击也忒大了。

    宝玉心虚地停下来，本来想带环哥儿玩，但他们两个干瞪眼了一会，又让他意识到，凭他们俩目前这关系，估计环哥儿也没办法放开了玩。

    那干脆还是继续学吧。

    宝玉回忆起自己五岁时蒙学的进度。

    应当是在学千字文，他越想越笃定。

    这么猜也没错，贾环平日里得贾政教导，别的不，至少三字经是学全了，也确实开始接触千字文，不过学得不多，勉强有点印象。

    所以当他听见贾宝玉凭白无故地背起千字文，还语速平稳，不见停顿时，他人都要晕过去了。

    他感觉自己被贾宝玉摁在了地底上，还被他当头踩了两脚。

    可他随即就意识到不对劲，如果只是为了贬低他，贾宝玉没必要一会就停下来，还巴巴地解释一遍。

    果不其然，宝玉尴尬地停下来，试探地问：“你都懂？”

    宝玉自言自语：“难不成是学到弟子规了？”

    贾环：

    他一脸懵逼地开始了学习，在今天之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在太太屋里上课，给他讲课的，还是姨娘口中一无是处的贾宝玉。

    但他声音清朗，慢慢背书的时候，就像是山泉缓缓从林间流淌而下，让人觉得光听便是一种享受。谈及典故的时候更是通俗易懂，话语间透着平淡的谐趣。贾环仅仅是别扭了一会，便不由自主地全身心投入进去。

    宝玉也没有讲太久，他让八注意着贾环的神情，等环哥儿吸收不了了，便干脆停下，意犹未尽道：“下次再聊。”

    他这才发现原来把老师所教一五一十地传授给别人居然也这么有趣。

    看了眼时辰，他打算先去请示下太太，再赶回老祖宗院子里吃午饭。见他要走，贾环嗫喏地动了动嘴唇，用蚊子似的声音哼哼道：“谢谢二哥哥。”

    宝玉一愣，回头粲然一笑，顺又在他头上摸了一

    把，高高兴兴走了。

    贾环：

    他咬牙切齿：罢了，贾宝玉也就这爱动动脚的缺点，他忍。

    贾环心里记挂着老爷的事，接下来也不敢松懈，战战兢兢地坐在炕上，努力回忆今天学的内容。万一老爷发火了，他还能靠这点子东西努力自救一下。

    没多久王夫人也把他唤过去，大概是听金钏儿了来龙去脉的缘故，她没怎么为难贾环，却也不上有多友善。贾环立在下首，心翼翼地回着话，见太太不像以前那般挑刺，不免松了口气。

    但他放松得早了些，临走之前，王夫人拨着佛珠，嘴角挂着一丝若有所无的笑意。

    “环哥儿，”她如平常那边开口，“我知道你贪玩，也爱偷懒。我希望你离宝玉远一点，我的玉儿将来是要做大官的，和你不一样。”

    贾环脸一白，紧接着，仿佛受了莫大的屈辱一般，又涌上满脸绯红。他低着头，垂在身侧的捏得紧紧的，安静了半天，才冒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是”。

    王夫人又开始闭目默诵佛经，贾环知道这事过去了，默不作声地回去耳房收拾东西。今日的字稿不用上交，他拿着彩霞整理好的一叠纸，余光瞟到桌上的豆沙糕，默了默，还是拿起一块塞进嘴里。甜甜的滋味在嘴里绽开，他安静地嚼着，眼睛慢慢变得湿润。

    下午的日子宝玉难得悠闲了一阵，被贾母困在屋子里，哪里也去不成。他也知道这段日子陪祖母的时间少了些，没敢吭声，任由贾母念叨，等着老祖宗把这段时间的不满发泄出去。

    不过这样他心里的把握越发了起来，这还没搬出去，只是忙了几天，没怎么见到人影，老祖宗就这么在意。真搬出去了，老祖宗不得发好大一通脾气。

    他其实也有点舍不得，但心里清楚，让袭人姐姐她们这样时时看着，他很难找到会完成系统哥哥那边的任务。还不如一开始就狠下心，给个痛快。

    怀揣着愧疚，宝玉乖巧地在贾母屋内呆了一下午，一直到日薄西山，前头传来贾政回府的消息，他才换了身衣服，鼓起勇气前去拜见。

    贾政自然不会在这种事上阻拦，他巴不得宝玉能在身边，可以时时管教，便一举应了下

    来，让宝玉放心，这件事情由他去。

    宝玉汗颜，觉得他可能放不下心。现在只希望，老祖宗骂的时候，能念着这是她的亲儿子，骂得稍微轻一点。

    完正事，贾政趁考察了一下他学习的进度。宝玉一五一十地答了，得到他满意的一点头。

    “不错，开窍了。”他难得露出一个笑容，被宝玉今日的话感染，破天荒地没有嫌弃他，还沉吟了一会，温和地道：“西边的三间厢房还空着，我让厮今明两日给你腾出来，烧上炕，不日便能入住。”

    宝玉忙点头，大着胆子了句：“摆设我来安排。”

    府里不缺东西，贾政也无心在这方面计较，直接道：“你过来盯着也好，缺什么自己去找你二嫂子。”

    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宝玉松口气，正想开溜，就听到八提醒：“你那个弟弟来了。”

    宝玉停住步子，在原地等了一会，想起他上午的一句戏言。难不成，环哥儿当真了？

    居然敢主动来找老爷，宝玉摸摸额头，暗道一声胆子真大。

    于是心里升起些许敬佩，就这方面而言，环哥儿要比他强。

    他心里已经给了贾环一个极高大的评价，几乎就要把他捧上神坛了，可他钦佩的主人公却一直没有出现。宝玉干愣了会，意识到不对。

    系统哥哥总不会骗他，于是宝玉溜达达出门去，在院门口找到了徘徊不前的贾环。

    “环哥儿？”

    贾环身子一僵，的脸绷得死死的，没给宝玉一点好脸色看。宝玉奇怪地看着他，过了片刻，明悟。

    “你是不是一个人不敢进去？”

    贾环：

    “这有什么，我陪你。”宝玉完牵起他的，脸上笑吟吟的，一点没有因为贾环的形象破灭而感到失望。

    贾环奋力挣扎了一下，但一来贾宝玉劲比他大；二来，这个地方太太看不见，就算离得近，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慢吞吞地被牵进去，心里默念：这是贾宝玉主动伸的。

    他拒绝过了！

    陪贾环挺过了对他们而言都极为煎熬的老爷面试环节，宝玉就喜滋滋地准备去收拾屋子了。这件事是他私底下偷偷做的，整理完一些细碎物件后，宝玉心里划过一

    丝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很快又被对新环境的好奇和期待而取代。

    贾政那边动作也很快，一得空就去面见老夫人，将这件事同她清楚。当然，贾母压根就舍不得放，任贾政破嘴皮子，她也没改口，甚至宣称要拖家带口回金陵老家去。

    宝玉唬了一跳，还以为这事要黄了。没想到最后老爷顶着一张被骂得狗血淋头的脸，居然真从老祖宗的嘴里撬开了一道缝子。

    “我知道我这个老婆子惹人烦，你们既厌烦了我，那便搬吧。”

    贾府众人：

    贾母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难得有不称心的时候，便忍不住发了牢骚。等她完，倒觉得这样的自己当真如她话里那般，有点惹人厌烦了。

    玉儿也不知是否因为这样，才这般急切地离开她的身边。

    贾母低低地叹一口气，正黯然神伤，就发觉自己左右两只都被握住了。她向下看去，看到两张巴掌大的乖巧脸。

    宝玉比较随意，拉着老祖宗都就开始撒娇，一点没有因为要搬出去就变了态度。黛玉虽不如他那边自在，却也轻轻握着她的，给她活络指。

    贾母的眼睛一下有点酸，她深呼吸一口气，终于转悲为喜。

    “都是好孩子。”她把两只叠在一起，轻声感叹，“是我顽固了。”

    她放下心结，宝玉却破天荒地纠结起来了。老祖宗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她这一抬，就把他和林妹妹的搭在一起去了。宝玉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等他发觉背上一片柔软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耳根子渐渐发烫，宝玉轻咳一声，不确定自己脸有没有红。余光瞥见黛玉轻咬贝齿，可见也不是很自在。

    且他们不是受刺激最大的，真正受不了的，是一旁的看客。

    八在半空中泪奔：可真是要了老命了！

    它现下不直接提醒了，改为撕心裂肺地哀嚎。宝玉听他嚎了一嗓子，也觉得上渐渐烧了起来。

    他忽然抽出，在贾母疑惑的眼神中，后退几步，双作揖半跪在地上。

    “老祖宗，孙儿还有一事相求。”

    贾母心里浮现不好的预感。

    宝玉轻呼口气，一口气把早打好的腹稿念出来：“请老祖宗撤

    掉孙儿身边的丫鬟。”

    贾母：

    不要她，府里其他人都是一脸恍惚，连贾政都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难以相信这话从他嘴里出来。

    他不是最喜欢与丫鬟厮混了吗？

    袭人脸色煞白，一个无力就跪倒在地上。

    宝玉不敢去看她们，只能低着头，死死盯着面前那块地。

    贾母想也没想地道：“荒唐！我们这等人家，身边怎么可以没人伺候。”

    她还以为是丫鬟们没伺候好，神情缓了缓，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不喜欢她们，我再给你选一批人在身边就是了，何必如此。”

    是啊，何必如此。一时众人言语纷纷，都在这件事上声发表自己的看法。

    宝玉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他感觉自己与周围人脱离了，脑子里乱糟糟的，只觉得脚冰凉，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爬行了半天，冻得生疼。

    他倏忽触到了一个更冰凉的东西，动了动指，才意识到那是另一个人的。

    宝玉微侧头，看到了袭人通红的眼睛，直直滴落的泪珠在她前襟洇染开，像是开了一朵血褐色的花。袭人声音喑哑，绝望地：“二爷，你别不要我。”

    这“主仆情深”的画面看得众人一愣，一时间，屋子里都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