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碧青如墨，上面有一个朦胧的影子，正是裹着云霞缓步爬上天宫的圆月。在它的清辉下，地上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层雾纱。初春的夜里凉意深重，忙着跑脚干活的丫鬟婆子都裹紧了衣领，麻利地走来走去，当她们走到贾母院里，又不约而同的都慢下来，笑着和旁人寒暄，配着院里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喜庆又热闹。

    宝玉心里藏了事，旁人和他话，他都是潦草地一点头，亦或敷衍地笑一下。好在天色昏暗，她们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完全没有因为他而影响好心情，又笑着走开了。

    他孤零零地穿过走廊，走到堂前的一棵海棠树下，指扯上挂在上面的红绸，久久凝望另一侧的席面。

    他看到了老祖宗脸上的笑容，老人家就喜欢这样热闹的场景，一边听戏，一边还可以和族里亲眷唠嗑。你一句我一句，欢声笑语就没断过。林妹妹挨着她，安安静静地喝着茶，时不时和姐妹们打趣几句，脸上看似恼怒，实则唇畔早就弯了起来。

    哪怕未置身其中，宝玉也能感受到众人发自心底的高兴。他的一下捏紧，心情复杂地呼出一口气。

    他想不通，怎么会有人舍得破坏这样美好的画面。

    “人嘛，总是千奇百怪的。”八大大咧咧地跳出来，装模作样地感叹一句：“我见多了。”

    它挑宿主的时候，就是发现好些人都心思复杂，贪欲不足，若有了能力，指不定是个为祸天下的主，所以迟迟没能下定决心。好不容易看见一个家世符合，心思也单纯的，它就迫不及待地绑上了。结果绑好后才发现，它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因素——性别。

    都怪崽儿长得太精致，把它都糊弄住了。

    八暗戳戳甩完锅，见宝玉神情凝重，像是被它镇住了，不由打了个哈哈。

    咳，其实它也没崽儿想的那么高深莫测，它才有意识没几年呢，真正见人的时间更是少之又少。不过这也犯不着去解释，就让它稳重靠谱的形象停留在崽儿脑海里吧。

    八暗暗给自己的系统画像又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上书世外高人，也没忘给宝玉更新

    任务进度，顺便给他点提示：“教训恶仆的任务刷新了，冲啊，完成这个任务，你就是一个御下有度，八面威风的大家闺秀了！奖励已经给你备好，靠自己的本领完成任务，得到的奖励会更丰厚哦。”

    宝玉：“”

    他克制不住地笑了一下，自从知道大家闺秀的含义后，他再听见系统哥哥这么，总是会忍不住发笑。不过被系统哥哥这么一打搅，他的心情确实好了些，没方才那么沉重了。

    又踌躇了一会，宝玉终于下定决心，抬脚走回席上去。

    “瞧瞧，你主子来了。”黛玉眼尖，早早地看见了他，拉了身边的晴雯一把，一张嘴便是一句取笑。

    “姑娘笑了，”晴雯翻翻眼，刻意不去看人，面无表情，“我生是姑娘的人，死是姑娘的鬼。”

    宝玉：“”

    他还以为晴雯肯帮他忙，已是原谅他了。现在看来，这姑奶奶的气性还是很大啊。不过看起来她和林妹妹相处得不错，以他对黛玉的了解，能出这样不客气的话，心里必然是认可了这人的。

    “何苦来着。”黛玉握着茶杯，笑吟吟地看着两人。“我又不气，你们别在意我。”

    “给姐姐赔个罪，姐姐快别气了，气坏了身体不值当。”宝玉声地完，见晴雯终于肯施舍般地睨他一眼，不由松了口气。

    他无奈地对黛玉：“你们好好的就行了，不用管我。”

    他唯一的念想，只是希望这些姐姐妹妹能时时开心。她们开心，他比得了金山银山还要高兴。

    他们这边的动静也传到了贾母那里，贾母侧过身，认真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个笑容：“宝玉回来了？”

    几人见老祖宗问起，也不好再闹。宝玉匆匆地安抚了晴雯，在贾母的示意下坐她身边去了。

    围着看了会戏，宝玉趴在老祖宗怀里，状似不经意地：“老祖宗，今儿可真热闹。”

    贾母一揽着他，另一拍着他的背，闻言和蔼地笑了笑。

    “你凤嫂子请的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可不得热热闹闹。”

    宝玉笑了笑，声：“若是能一直笑到明早就好了，大家伙一起开开心心，谁也不闹谁。”

    贾母一顿，过了会又淡定地放

    下，：“这是自然。”

    宝玉松开老祖宗的，又讨好地给她揉了揉，看得贾母好气又好笑。

    方才胆子忒大，这会又认怂了。

    宝玉明显话里有话，她也不能装听不见。贾母把鸳鸯喊过来，随意地了几句，鸳鸯便含笑应一声，又默默下去了。

    八见状，总算知道宝玉这满口的甜言蜜语是怎么得来的了。敢情这好话的习惯是一脉相承，便是生气，也总有办法暗着损人，而不是弄到明面上，闹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有贾母坐镇，今晚上的事自然闹不出水花。

    临近亥时，府里的夫人姐们都有些乏了，先后告退。唱戏的倒是依旧嗓子洪亮，王熙凤见人少了，干脆一人封一个大红包，单开了一桌席，让他们吃好喝好后，才派人送出府去。

    宝玉一直到这时，才放下了提着的心。他看王熙凤忙得抽不开身，想去帮忙，又被她撵了出来，只得悻悻地回自个屋里去。

    才将出了垂花门，茗烟又凑上来。他们寻常一起玩的人多，消息灵通，没一会儿便知晓了府里发生的事。这会见宝玉出来了，忙不迭地给他听。

    “原来那丫鬟欺环三爷人，又看轻他，不乐意帮他跑腿。三爷也是气性大，当即就推了她一把，又趁她跌倒在地给了她一巴掌，把那丫鬟打懵了。她还没去告状，这一幕被李嬷嬷看见，先给太太听。太太把三爷训斥了一顿，罚他抄佛经。大老爷那边还没反应，应当是还不知晓这件事。”

    宝玉先是皱了下眉，似乎有些出神，过了会才留意到茗烟的念叨。他想起老祖宗的安排，淡定道：“他应该不会知晓这件事了。”

    茗烟有些纳闷，也不知道二爷到底做了什么，今晚上这一出事，愣是没掀起一点水花。顾忌着还在外面，他也没敢多问，转而好奇另一件事。

    “二爷，你对环三爷今晚上这一出，就没点别的想法？”

    宝玉闻言停了下来，一脸若有所思。

    茗烟期待地看着他。

    宝玉沉吟一会，：“我怎么觉得，环哥儿打人的这一套动作，听起来有些耳熟？”

    茗烟：“”

    那是，赵姨娘的标配动作，可不得耳熟嘛。

    但他想

    问的可不是这个。茗烟一脸欲言又止，偏偏二爷一副完了话想回去睡觉的模样，看得他只能颓颓地垂着头，有气无力地跟在后面。

    一路上都很安静，没多少下人讨论这件事。一直到进了正院，讨论的人才骤然多了起来。且她们聊得比茗烟听到的更详尽些，贾环竟然还被禁了足，要求他面壁自省，李嬷嬷也没捞到好，被人喝醉了，几个人簇拥着她将她送出了府去，让她下次清醒些再来。

    茗烟听完不由啧了一声，果然上天就是有眼的，李嬷嬷整天耀武扬威，欺压他们这些辈，还偷拿主子东西。恶行一箩筐，如今总算轮到她倒霉了。

    府里丫鬟们却不像他这么想，都在声讨论贾环的事，颇有种大快人心的感觉。茗烟忍不住又凑过去去看二爷的神色，想知道他这会又怎么想。

    但他随即失望地发现，宝玉脸上的神色依旧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名堂。

    他看了半天，没看出眉目，反倒是宝玉嫌弃地一推他的头，迈开了步子。

    “走了。”

    等回到屋里，茗烟去厨房打来热水，伺候着宝玉洗漱完，又去忙自己的事，屋里一下空寂下来后，宝玉才猛地垮下脸。

    他确实有些心里不舒服，不光光是因为贾环打了人，也因为府里丫鬟的态度。他之前就隐隐发现，她们似乎见到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面孔。见了太太就毕恭毕敬，见了他又笑魇如花，唯独见了姨娘那边的人，她们的言语和动作间便透露着看不起的意味。刚才听的那一席话，更是打击到了他。

    只是他要面子，不肯在茗烟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他以前一直觉得，姑娘们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可现在看来，她们也是俗人，有着庸人惯有的毛病，竟无半分清净在心里。

    可他又难免疑惑，他以前接触的女子就极可爱，和今日所见全然不同。

    八：“那是因为你祖母调、教得好。”

    宝玉听完，整个人彻底焉了。

    八早就发觉他对男女的态度有些奇怪，没想到是因为这个，暗暗好笑。不过崽儿的柔光滤镜碎了也好，早些认清现实，总比日后被人骗了再来伤心好。

    “我今日原本想劝她们，可我累得慌

    ，浑身上下像是没劲了。”宝玉恹恹地完，抱着枕头把自己埋进去。其实不单单是没劲，他还觉得没意思极了。

    八无语，竟还是这么温柔，都不用训斥，而是劝

    他对这些姑娘的态度可真不是一般地好。

    宝玉一个人闷了一会，又被大惊怪的茗烟从被子里拎了起来。他抱着枕头，有气无力地问茗烟：“有事？”

    茗烟讪笑：“我还以为二爷你就这么睡了，担心你着凉。”

    宝玉懒懒一抬眼，：“确实快睡了。”

    茗烟：“”

    他麻溜地收拾好东西，极识时务地滚去外间。要关门的时候，见宝玉依旧坐在床上，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二爷，李嬷嬷今儿倒霉，你就不高兴吗？”

    他觉得这也算报复那个老妖婆了，心里偷着乐了好久呢。

    本以为能得到认同，孰料二爷突然咧开嘴，阴恻恻地一笑：“这有什么，连句责骂都没有，也算倒霉？”

    茗烟：惊恐jpg

    他二话不合上门，满脑子都是二爷刚才魔王一样的笑容，越想越可怕，最后被自己的脑补吓得额头上汗涔涔的，连声都不敢吭，稀里糊涂地回窝睡觉去了。

    宝玉舒了口气，幽幽地：“总算走了。”

    他今晚上要被烦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