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疮口
桑榆的话刺激到了桑德民鲜少的羞耻之心,他脸色由白转红,盯着早就不是记忆里模样的女儿,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脸上的笑像孩童随意图画出来的两根粗陋线条,干燥起皮的嘴唇尴尬地僵着,然后点点头,摆了摆右,狼狈地转过身快步离开。
“他还会来的。”桑榆转过身对宋濂,“就算桑德民抹不开面子,王红梅也会再来找你或者找我。”
宋濂问:“王红梅?那个三儿?”
“嗯。”桑榆点点头:“她就是个无赖。”
老三和老幺两人全程都在围观吃瓜,捡着听来的信息也足够猜出来是个什么故事,他俩互相看了一眼,觉得桑榆摊上这样的爹真是够不容易的。
“甭管他们,反正我跟你一边,啥都听你的。”宋濂搂着桑榆的肩膀轻晃了晃,“我送你回寝室?”
“回实验室吧。”桑榆。
桑德民来找过宋濂后,桑榆的右眼皮就一直跳,老家人的法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结果眼皮抽抽两天后还真就把这“灾星”召唤来了。
上午十点多是实验室最忙的时候,桑榆正在做蛋白纯化,李萌萌过来外面有个阿姨找她。桑榆听到这消息,像一块石头掉进油锅里,“咣啷”在心里砸出来四散迸溅的滚烫的油星子,落在哪里,哪里就被燎出来一个大水泡。
桑榆脱了套走出实验室,门外的女人正在走廊里跟蔡老师话,她余光瞥见桑榆就热络地招,两道法令纹沟槽一样刻在臃肿油量的脸上,用力地挤出来个八字,:“真是特别感谢蔡老师对我家桑榆这么照顾啊。”
蔡淑雯常自己性格像块干木头,又直又硬,这么油滑市侩的热情让她很是有些不自在,客套地弯了下嘴角:“榆,先陪你妈妈吧,需要的话下午可以请假。”
“蔡老师,她不是我妈妈。”桑榆的眉头紧皱起来,冷着脸。
“怎么不是呀!哎呀,你这孩子,不能跟你爸生气了就乱讲这种话嘛。”王红梅笑着,一开口居然还带了几分陈年**的风情,不符合年龄的嗲怪听得蔡淑雯都不由地板起脸。
桑榆早见识过王红梅瞪眼瞎话的本事,冷哼了声,往下撇撇嘴角。王红梅可不像桑德民那般至少还要点儿脸,她做事儿从来只讲目的不讲方法,地痞流氓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若是撒泼耍赖也有文凭,她至少也是个院士级别。
“他是我爸后来找的,我十年都没见过她。”桑榆完,朝蔡淑雯微微弓了下腰,“蔡老师,对不起,打扰您了。”
“怎么了,后妈不也是你妈妈啊?”王红梅立马接过话,“再你爸没给你赡养费吗?”
“就给了两年,你消停点吧。”桑榆口气加重,脸上极其不耐烦,完转身就要走。
“你是嫌少吗?”王红梅跑着上前,一把拉住桑榆的胳膊,厉声,“我又没让你给我儿子移植个心肝脾肺肾的,不过借点钱,你就忍心看着你弟弟没治病的钱?桑榆,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一点良心都没有!你妈怎么教育的白眼狼!”
“松开。”桑榆挣了下腕,嘬着牙花,但王红梅的依旧跟铁钳子一样死死卡着。桑榆怒极了,攥紧,忍了又忍,要不是这里在实验室,要不是蔡老师就在两步远的地方,她真想一巴掌打上去,把积压了十年的怒火一股脑撒出来,撕烂王红梅喷粪的臭嘴,打肿她横竖也不需要的烂脸。
“你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事情再清楚不过了,蔡淑雯的搭在王红梅肩膀上,想把她和桑榆分开。但没想到这一下子像是触动了她身上的隐藏关,王红梅甩开桑榆,瞬间戏精上身,眼泪来就来,扭头盯着蔡淑雯,指抖着指向她,往后退了两步:“你们合伙这是欺负人啊!”
“我不活了!”王红梅着就往墙上撞,可也没用劲儿,刚碰到就顺势躺在了地上,扯着嗓门地哭喊起来,“见死不救,狼心狗肺的崽子啊!吸干了我的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死哦!伤天害理啊!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天理啊!还有没有天理啊!”
王红梅又哭又闹满地打滚的架势把蔡淑雯看傻了,她四十三年的人生里从没见过这架势,愣在原地足无措了半分钟,才想起来拿出给保安打电话。
桑榆站到蔡淑雯前面,她冷眼看着王红梅撒泼,等地上的人喊累了,声音低下去后,:“前几天我跟桑德民的话,我跟你再重复一次,我不会给你借钱,别三十万,就是一分钱也不要想。你和桑德民,我和你们没什么关系,至于你儿子,更不是我弟弟。我是我妈的独子,你记好了。”
“看看!看看看看!这话,有没有良心?你要看着你弟弟死啊!桑榆,你害死了你亲弟弟!你逼死我全家!你这个杀人犯!”王红梅坐地上拍着大腿嘶吼着,一脸都是眼泪。
旁边围观的有老师也有学生,他们大部分是认识桑榆的,知道她是什么脾气性格,所以对于王红梅的指责,几乎是一边倒的排斥,有人一脸鄙视,有人科普起啥叫作滑坡式诡辩,有人甚至直接问桑榆,这女的是不是和当年大闹行政楼的于婉琴一样有精神病?
王红梅声势浩大地闹了一场,酝酿半天情绪挤出来的眼泪流干,结果却没人站在她那边。她深吸口气准备再来个加时场,两个保安跑了上来,一边一个将人拉起来,推着她的后背往外赶。
这场闹剧结束,围观的同学过来都拍了拍桑榆的后背,有点我很同情,但也无能为力的感觉。
“榆,你要不要休息一下。”蔡淑雯问桑榆。
桑榆想不需要,但奈何心里实在太累了,这么多年的疮口被扒开,让她一时也很难快速恢复过来。
“谢谢,蔡老师。”桑榆点点头,在实验室里换了衣服后直接回到寝室里。她坐在书桌前,胸膛里滚动的浊气让桑榆没法安宁,想打电话给妈妈桑德民和王红梅有多无耻,想直接给桑德民打电话痛骂他简直不配为人,又想跟吴若晴和秦雪柔诉苦这鸡飞狗跳的家事,但此时此刻最想的还是宋濂一个简简单单的拥抱。
电脑里的文献她看不进去一个字,十年前的场景却重新被完完整整地挖出来,那时候她上初一,是桑榆记忆力最难熬的一段日子。桑德民在和她妈闹离婚,傻乎乎做了十年家庭主妇的陈秋霞女士带着她去趟菜市场的功夫,回来就成了光杆司令。
家里被王红梅带着人搬了个精光,甚至连屋里的把都给卸了。她妈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呆愣愣地环顾一周,然后拎着土豆直接冲进厨房,冰箱果然也被搬走了,她里的土豆掉在地上,然后蹲在地上哇一声哭了出来,像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一样撕心裂肺地嚎。
十三岁的桑榆一开始被家中巨变和近乎失智的母亲吓住了,她只觉得脑子里是空白的,天塌下来一般的感觉,四肢麻木,没法动弹。直到她妈不再无意识的嚎,拖着哭腔大骂起来,桑榆才重回找回意识,上前轻轻地抱住了她妈的肩膀。
“畜生!挨千刀的连五花肉都没留下,这是我给榆准备炖红烧肉的啊!”陈秋霞哭骂着,“吃我的肉,噎死你们!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本来还在震惊中的桑榆没来得及感受到太多悲伤,可听见她妈那嗓子后眼泪一下子就冲出了眼眶。这可是母女俩打电话念叨了一个月的红烧肉,是期中考试得了年纪第十名才奖励的红烧肉。桑榆在一地狼藉中也哭出了声音,她开始觉得在哭飞走的红烧肉,可想想又像是在哭无助的母亲,薄情的父亲,和被扔掉的自己。
母女俩抱头痛哭是桑榆这辈子都没法忘记的,她遭受了人生第一锤,但好在没被锤扁,倒是把傻乎乎的糖豆给砸醒了,她揭开了这现实的一角,见识了人心丑恶,甜脆的外壳彻底碎裂,一粒日后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有了雏形。
刚十一点,宋濂就给桑榆打来电话,他自己听了王红梅去实验室闹她。
“我没事儿。”桑榆柔声,“你不是有课吗?好好上课吧。”
“我翘了。”宋濂。
有人上高中分秒必争,上了大学反而成老师想见一面的几率堪比中乐透彩。宋濂跟他们正好相反,他上高中纯粹在混日子,大学倒学得认真。桑榆第一次听他翘课了,还有点惊讶:“你有急事儿?”
“我最急的事儿不就是你吗?”宋濂坦然地回答。
桑榆心里一动,问:“你在哪儿?”
“你楼下。”宋濂。
桑榆拿着走到阳台,宋濂正仰头看上来,他俩的目光融在一起。桑榆觉得心头一热,那颗十年前碎掉的糖豆似乎找到了新的回归方式,落地的糖霜滚在了铜豌豆的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