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9章 番外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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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了楚慎行这话,秦子游揉一揉眼睛,显出几分赧然。

    因这动作,成年人的宽大衣袍从他肩头滑下一些。

    秦子游下意识抓住袍子边角。

    抓住之后,又懊恼:自己来这一遭,想来,是对先生多有打扰。

    他胡思乱想,上将袍子从自己身上扯下来,欲要仔细叠好。而后再一句,今日实属意外,往后不会有此类事发生。

    但想好的事情只做到一半。

    皇帝被人糊弄了六年,一样是被人伺候了六年。

    那位被杖杀大太监生前也算全心全意,想把秦子游养成指鹿马、认为一个鸡蛋一两银子的废物。

    楚慎行回来之后,知道教皇帝读书习武。却不曾想到,离了伺候的宫人,连叠一件衣服,对皇帝来都颇为辛苦。

    他见秦子游专注应对中衣裳,想要理顺其中的边边角角。可无论怎么做,都总弄出新的褶皱。

    皇帝显然心急了。但他心急,上依然稳重。抿着嘴巴,看着中一件长袍,好像那是什么珍重之物。

    楚慎行慢慢笑一下,:“子游,外间冷,你便披着这件袍子回去吧。”

    皇帝回身看他。

    楚慎行起先不曾察觉自己方才的“僭越”。是在对上皇帝视线中的一点诧异之后,他才恍然:我竟然唤了陛下的名讳。

    还是以一种非常亲昵、自如的态度。

    楚慎行的笑意一点点收敛。灯火跃动,他和皇帝对视。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宫人在外,他的剑就在边。

    楚慎行以一种不以为意的态度,想:皇帝若不仅仅是从那零星几本书里,读懂了周公成王的典故。另有吴越旧事,一样被他知晓。他待我的这些尊重,像是那些门客的一样,一分真心,九分利用。

    那听楚慎行这样“犯上”,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总要遮掩不住真正态度。

    他的目光落在皇帝面上。

    楚慎行也不清,自己更愿意从秦子游的神色中分辨出什么。

    生气?

    不在意?

    甚至高兴?

    楚慎行前面思量时,不曾想到第三个答案。但他见到一点笑从皇帝脸上绽开,皇帝的眉眼里都是松快。楚慎行这才意识到,原来秦子游有可能因为自己直唤他的名字而欣悦。

    “先生,”秦子游叫他,依然显得恭敬,可这恭敬之中,又多了一点此前不曾有过的、这会儿谨慎试探的亲昵,“阿爹阿娘去后,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唤我了。”

    楚慎行哑然。

    半晌,他才了一句:“原来陛下会管先皇、先皇后叫‘阿爹’、‘阿娘’。”

    秦子游:“阿娘了,这样才亲近。”着,又笑一下,“不过也只能私下里这么叫。”

    楚慎行听了,倒是不意外。

    先皇从皇子到登基的一路,一样被天下人津津乐道了许多年。其中,被起最多的,总有先皇后与先皇共苦的那几年。

    有这样的过往经历,无怪先皇后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后,仍然用民间母亲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儿子。

    “如此。”楚慎行颔首,再重复:“陛下便去睡吧。”

    秦子游抱着他的衣服,似比平日活泼大胆一些,问:“如今只有我与先生二人,先生可否再唤我一声‘子游’?”

    他这么,显得很期待。

    楚慎行看到皇帝紧绷的肩膀,还有微微睁大的眼睛。

    他想“你是一个皇帝,怎能如此示弱于臣下”。但他张口时,叫出的却是“子游”。

    皇帝面上的笑意更大了。好像是两个字,就打破了他和楚慎行之间的某种隔阂——当然,楚慎行此前并未感受到这份“隔阂”——如今近乎是跳起来,嗓音清脆,:“先生也早些睡!”

    楚慎行失笑,回一句:“我知晓了。”

    皇帝便披着他的袍子,一溜烟地离开。

    他走到屋门前时,楚慎行已经低下头,取来一份新的折子。

    但秦子游又叫他一声,“先生?”

    楚慎行抬头。

    秦子游问:“我往后睡不着时,还能来找先生吗?”

    楚慎行看他,觉得当年群雄逐鹿,太祖皇帝最终将这锦绣河山收入囊中。几代之后,继承这片江山的子孙却完全不同。

    兴许是年岁太。在楚慎行眼里,此刻的秦子游不能否成为“猎人”,他甚至更像是一只鹿。

    有在烛火之下,透出一点浅棕色的眼睛。眼角显得圆润,信任又放松地看着自己。

    楚慎行笑道:“寻常这个时候,我已经出宫了。”

    秦子游听了,恍然,但也遗憾。

    楚慎行:“若是我未出宫的时候,你想来,便来吧。”

    秦子游眼睛亮了亮,:“是,先生。”

    他终于离开了。屋门重新关上,这片不大不的空间中,只余下楚慎行一人。

    楚慎行提笔,在边折子上落下批语。过了许久,边批好的折子垒成一个摞,烛芯要被淌下来的蜡浸没其中。灯火愈暗,楚慎行站起身,要挑起灯花。

    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在笑。

    外间的雷声早已停下。仍有细微雨声,落在楚慎行耳边。

    烛光重新明亮,楚慎行再坐于案前。

    他的唇角原先已经压下一些。但再提笔时,他又想到皇帝披着自己的袍子,一面推门,一面回身看来。

    灵秀敏的孩子,把他当做整个世界。

    无比珍重,无比信赖

    楚慎行的唇角又勾了起来。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到入冬时,楚慎行在福宁殿留宿已经成了“惯例”。

    名义上,是秦子游如今也读了些书,知晓是非,那就可以开始接触朝堂事。脑子里有再多圣人言,也比不过亲眼看看自己掌下这片江山在发生什么。

    一旬当中,总有半数日子,楚慎行是不回府的。

    而这半数当中,又有半数,皇帝会与楚慎行共寝。

    这起先是意外。

    秦子游白日功课多,晚上再强撑,偶尔也还是要打瞌睡。

    楚慎行看在眼中。最先,他会让开始困倦的秦子游回去睡。但有一日,皇帝嘴巴上应得好好的,到后面,头一歪,就直接靠在楚慎行肩膀上睡着。

    楚慎行看在眼里,颇有些哭笑不得。

    他一面觉得,皇帝的勤奋,是好事,也是应该之事。秦子游此前荒废了六年,这就让他必须付出远胜于旁人的努力。

    一面又觉得,累成这样,又何必叫他呢?

    在自己这边睡下,好歹能多歇一些时候。

    所以楚慎行未叫醒秦子游。

    他把皇帝抱到床上。

    摄政王也不是伺候人的主儿。他觉得秦子游需要多睡,那就多睡。至于睡得舒不舒服,就是在不在楚慎行的考虑之列。

    当年他与异族作战,动辄追击百里。北风卷地,百草尽折,八月飞雪。这样的环境,楚慎行一待,就是六个年头。

    大多时候是来不及驻扎的。累到极致,也不过睡在马肚下。

    而今归京,秦子游有锦榻躺着。在楚慎行看,就很足够。

    他给皇帝拉上被子。往后,就又去案边,继续批完今日的折子。

    摄政王勤勤恳恳,愈发觉得,这实在不是一个好差事。

    他开始琢磨:如今子游与我论事,已经能出一些道理——既然这样,不若捡一些无关紧要的奏本,让子游来批?

    想到这里,楚慎行精神稍振。

    这也算是幼帝亲政的重要一步了。

    楚慎行心头计较一番,慢慢琢磨出一个章程。

    等有了完整主意,折子也算批完。

    楚慎行吹了烛火,欲要安寝。

    可他上了床,却觉得不对。

    黑暗里,摄政王睁开眼睛。

    他听到一点很细微的声音。

    楚慎行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屋内阒黑,他分辨不出皇帝此刻的面色。但从那一点隐约的响动来看,这会儿,子游似是不好受。

    楚慎行记起:是梦魇。

    秦子游第一次在夜半出现,就是因为他做了噩梦。加上那天外间雷雨交织,皇帝属实惊骇,以至于跑到摄政王这边,想要确认,自己是真的安全。

    楚慎行由此知晓此事,但他此前也未曾多想。一定要,楚慎行恐怕是抱着一个念头:那晚之后,子游多半是不会再做噩梦了。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楚慎行去叫秦子游。

    他握住少年肩膀,晃一晃:“子游?子游?”

    少年惊叫一声,猛地坐起。

    醒了之后,便是茫然。

    直到楚慎行重新点了宫灯,昏黄光色之下,楚慎行看到皇帝惨白的面色,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同时,秦子游看到楚慎行在自己身前。

    秦子游声确认:“先生?真的是你吗?”

    楚慎行:“是我。”

    秦子游却似仍然不信。

    他指颤动一下,仿佛要有动作。往后,却又迟疑。

    楚慎行察觉到。

    他开始觉得,皇帝这是心疾。

    在楚慎行还是晋王世子的时候,他就听父亲过此类事。

    在外征战多年的将领,回到家中,反倒无法适应。

    将领会如此,士卒同样如此。他们睁开眼睛时,知道自己身畔是家人。闭上眼睛,就又回到从前的兵戈撞击之中,夜夜征战,杀伐不休。

    便是楚慎行,在刚从塞北回来的一段时间,也时时做梦。

    在楚慎行想来,皇帝的经历,于此有类似之处。

    他看着秦子游的,问:“你要确定一下吗?”

    秦子游惊诧,看他。

    楚慎行抬起皇帝腕,在少年愈发惊异的目光之中,将秦子游的,覆上自己的面颊。

    他感受到皇帝的退却。

    但秦子游又退无可退。

    他身侧就是墙了,身前则是摄政王。

    楚慎行看他,面色淡淡,嗓音也谈不上暖。可他的声音落在秦子游耳中,却似战鼓,让秦子游的心一点点活跃。

    楚慎行:“子游,我回来了。”

    秦子游眼皮颤动。

    楚慎行带着秦子游的,一点点往下。

    于是秦子游知道:摄政王的皮肤是温暖的,摄政王的心脏是在跳动的。

    少年眼眶发酸发热。一面觉得,自己怎能如此软弱。一面又觉得,先生实在太好、太好。

    他掩饰着。

    但在楚慎行觉得差不多足够、于是松开了秦子游的时,少年却又做出了出乎他意料的动作。

    秦子游反拉住他,而后大约自己也没想明究竟要做什么。慌乱之下,本能之下,秦子游扎进楚慎行怀中。

    像是雏鸟,又像是被野兽撕咬之后,受了伤,总算找到一个愿意温柔对待自己的人,于是把浑身弱点都露给对方的鹿。

    一个帝王不应该这样。

    楚慎行低头,看着眼前的发旋时,这么想。

    但一个孩子可以这样。

    他慢慢叹一口气,抬,回抱住秦子游。

    皇帝十三岁了,属于孩童的青稚在一点点从秦子游面上褪去。这些日子,他像是又长高了一点,可以拉开更重的弓,可以骑上更烈的马。

    但在这样一个夜里,他与摄政王归朝时没什么不同,甚至与七年前,晋王世子见到的、一身缟素的孩童没什么不同。

    他没有了家人,对外间凶险有所知,却连自保都那么艰难。

    楚慎行问:“子游,你多久做一次噩梦。”

    他等了片刻,听皇帝:“隔些日子总要有一次。”

    楚慎行:“我此前不曾知晓。”

    秦子游:“先生在的时候,很少会这样。”

    他着,从楚慎行怀中抬起头。

    少年白净的面孔映着灯色,像是天上仙童坠入红尘万丈。

    楚慎行看在眼里,尚不知道,往后经年,自己一样要被困入这片红尘之中。

    他听皇帝懊恼,:“今日——也不知晓是为什么。”

    楚慎行:“兴许是为了让我知晓。”

    秦子游一怔。

    楚慎行:“许诚明已经死了,他的党羽也快要绞尽。朝堂仍未肃清,我帮你除去一半乱臣,另一半交给你。”

    秦子游喃喃叫:“先生。”

    楚慎行:“子游。时至今日,仍然有很多人想要害你。你而今年少,我庇护你。但等你长成,江山万里,都要落在你肩头。”

    秦子游下意识问:“那先生呢?”

    楚慎行看他,心想,他们两个,一定是青史之上,最不同的一对君臣。

    摄政王想要还政于君,天子却想让摄政王长留于京。

    楚慎行:“那是往后的事了。”

    他并未把话死。

    如果子游能成为一个让他满意的帝王,那这依然是秦家天下。

    如果子游最终不能扛起帝王的重任——

    灯又一次被吹熄。

    皇帝睡了。这一次,呼吸平稳安顺,把自己置于摄政王晦暗的目光里。

    楚慎行想:子游到底是好孩子。要他安稳一世,总是可以的。

    天子十三岁的一年,慢慢走到尽头。开了春,按照时人习惯,皇帝成了“十四岁”。

    若先皇后仍在,这个时候,就该给儿子放屋里人了。

    奈何先皇后早已西去,满宫之中,竟是找不出可以做主开始皇帝人事教养的人来。

    倒是有人隐晦地和楚慎行提过。但世人皆知,摄政王无妻无妾,更是无子。

    这原是朝堂上仅存的几个刚正老臣能看得过眼楚慎行的缘故。既然无子,往后几年,这个天下,到底是秦家的。皇帝还,多跟着摄政王学上几年,不是坏事。

    但落到此时,就多少让人头痛。

    几次隐晦暗示下来,摄政王不为所动。旁人也想不明白,摄政王是真没听懂,还是有意装傻。

    若是得明白了,又担心被人参上一本。往大了,被扯到另有图谋、引天子上歪路,岂不是冤哉。

    前朝多少红颜祸事。这么想来,再等上两年,给天子正经地选出一个贤良淑德、品貌皆备的皇后,才是正道。

    这事儿便被耽搁下来。秦子游日日都被诸多课业榨干精力,从头到尾,不知道臣子们这一番考虑。楚慎行那边,倒是在与旧部喝酒时又听了两句。倒也不是问起皇帝,而是情真意切,为楚慎行考虑。

    因楚慎行“不近女色”,已经有不少人在私下打听,摄政王年少出塞征战,是不是塞外苦寒,伤了根本。

    这话自然不可能直接拿来问楚慎行。但拐了几个弯,传到楚慎行旧部耳中。旧部们听了,再联想一番,楚慎行这些年对皇帝堪称尽心尽力的辅佐,深以为然。

    但哪怕“伤了根本”,也不影响做做样子、充充场面啊!

    不耽搁正经人家的姑娘,可去烟花柳巷,来一段风流韵事,也是让人称颂的。

    旧部们到兴起,摩拳擦掌。

    楚慎行:“不必如此。”

    旧部们遗憾望来。

    楚慎行似笑非笑,“这些年,你们倒是清闲。”

    一个个,养的膘肥体圆。

    旧部们听到这里,再有灵的,已经暗暗警惕。

    楚慎行沉吟,:“异族虽灭,但而今,也不上太平盛世。”

    他能替皇帝扫平半个朝堂的污浊,可另有一半,仍是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甚至延伸到京城以外的州郡之间。

    繁荣之下暗藏危。倘若就此放松,便是自寻死路。

    楚慎行:“江南士族结党营私,各方藩王拥兵自重。”

    旧部各个挺直背梁。

    诸人对视,眼中醉色一点点散去。

    金善拱,嗓音微沉:“王爷,你的意思是,往后还要再打一仗?”

    楚慎行:“总要做好准备。”

    孔铎叹道:“这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楚慎行:“再如何,也比在塞外时安生。”

    这话出来,诸人赞同。

    在座的都是当年与楚慎行一同出生入死的心腹。到今日,有些话既被挑起来,不如彻底开。

    孔铎又问:“兄弟们前面总是议论。今日大伙儿都在,我斗胆代大伙儿一问:王爷待皇帝着实上心,往后,是就这么过了吗?”

    晋王军,就这么被收编为天子军?

    楚慎行听着,面色不动,视线在身前诸人身上一一扫过。

    老晋王带出的一干老将,大多随着老晋王一同埋骨于塞北。

    忠勇二字,不外如是。

    而楚慎行面前的,则是他一提拔出的年轻将领。

    孔铎曾是边关某城中的贵族子弟,父母亲族皆为异族所杀,只留他独活。

    孔铎由此与异族不共戴天,在晋王军夺回边境十二城时自愿入伍,走到今日。

    金善较中原人鼻梁略高、眼窝更深。他的母亲是被异族掠去的中原女郎,被奸淫之后含恨产子。金善自幼在塞北长大,却被母亲教养得通晓汉话,向往中原文化。

    被晋王军俘虏后,金善顶着将士们的十八般兵器,连滚带爬,终于跪到楚慎行面前,希望晋王世子留自己一命,至少让他找出那些杀了他母亲的异族畜生。

    每一个人,都有一段故事。

    楚慎行端起酒盏,轻抿一口。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见摄政王放下中杯,微微笑一下,问:“我知你们忠于‘晋’旗。可‘晋’旗之外,你们又忠于什么?”

    旧部们听到这里,面面相觑。

    反倒是金善第一个开口,:“我与母亲睡在枯草上时,母亲告诉我,中原有锦绣,有诗歌。她希望我回来,希望我能留下。不能像那些蛮人一样,只知抢掠,不知其他。”

    孔铎沉默片刻,慢慢道:“当日,我全家被屠,唯有我侥幸逃脱也曾想过,倘若有朝一日,世间再无这等惨事。天下清平,四海康乐。若忠于什么,便是忠于此吧。”

    他们一个又一个开口。

    有人斩钉截铁,:“我不似你们有百般考量,我忠于摄政王。”

    也有人如孔铎、金善一般,念及过往。

    若再有人听到这里的对话,恐怕要大惊失色。

    晋王军忠于摄政王,忠于康平盛世,忠于中原文化。

    唯独不忠于天家。

    等到所有人讲过一轮,楚慎行的指在酒盏上的蟠龙纹间一点点摩挲。

    他:“皇帝能当好这个皇帝,你们就是天子军。”

    诸人眼神闪烁。

    楚慎行:“皇帝当不好这个皇帝——你们依然是天子军。”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