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亲缘已断
不认得爹爹妈妈、祖母祖父, 倒记得同胞的二哥,这事儿可真稀奇。
甘霈跟个猴子似的,原地跳着脚直摆手:“哎, 我不抢你蝈蝈儿,多大的人了,二哥背你下来!”
哪知道妹妹更来劲儿儿,撒了欢似的哇哇的哭,“我不相信你, 你把手爪子收回去!”
甘霈急眼了, 还没来得及解释,侧面上缓缓移过来一个人,铁青着脸, 一双鹰眸盯死了甘霈。
甘霈吓的一个哆嗦,仰头给妹妹做了个嘘的手势,叫她收声,只是一切已然来不及,父亲甘琼那双为百姓扛过泥袋子的大手,啪的一声落在了甘霈的头脸上, 把他抡了个魂飞魄散。
“十七八的人了,一点儿正事儿不干, 除了会欺负妹妹还会做什么?给我滚回去读书!”
父亲甘琼骂完了还不解气,又冲他腰侧踹了一脚,这才消了气,回身往马车上一伸手, 笑容重新回到了脸上——只是常年严肃的人,乍一笑开来,落在旁人眼里头, 跟见了鬼似的。
“来,雪团儿,爹爹背你。”
那马车上的哭声儿急促地收住了,再看妹妹的脸上,除了一双略略红肿的大眼睛,哪里还能看出来哭的痕迹?甘霈气的在下头跳脚,指着妹妹气急败坏,“爹爹,娘亲,您看妹妹,她还冲我吐舌头呐!”
雪团儿冲着爹爹笑眼弯弯,俯在了爹爹的背上。
爹爹的脊背宽厚,负着的孩儿,一步一步走的深稳,没来由的,雪团儿鼻头一酸,悄悄抹了下眼泪,声儿跟爹爹道了声谢,声地嘀咕了一句,“怪道女儿老想着认个干爹,原来是悄悄地想您了。”
负着雪团儿的高大身躯略顿了一顿,脚步继续,“瞎闹,一个闺女还不够爹爹疼的,旁人还想来分?看我弄不死他。”
定国公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大开,一座琉璃制的鹤纹影壁赫然而现,再穿过两侧载着海棠和芭蕉的松木游廊,光自那游廊上头的枝叶散落,将这一行人照进融融的光影里。
身后是娘亲、祖母祖父同两位哥哥,再往后是成队的仆妇,雪团儿在爹爹的背上,环顾着周遭的环境,只觉得记忆深处的画面席卷而来,海棠浓郁的香,芭蕉清冽的气味,游廊隔几步挂着的灯笼,有着烛火熄灭过后的淡淡的香……
雪团儿拍拍爹爹的肩,“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甘琼闻声,将女儿心翼翼地放下来,就见自己这个女儿猎豹一般地冲了出去,往第一进阔大的院落冲过去。
二哥甘霈嗷呜一声,“爹娘,雪团儿又不干好事儿!”
南夫人一个巴掌抡过去,甘霈捂着脸一脸的痛苦和委屈,“我是咱们家唯一一个读书人,仔细脑袋给我坏了,咱们家就彻底成了一粗人窝!”
看娘亲还要上手,甘霈再也不敢吭声,抱着头跟在雪团儿后面一溜烟地冲过去了。
南夫人领着后头一串儿仆妇丫鬟,也跟着过去,刚进那院落,就见雪团儿迈着腿,在那墙角数青砖,左边走八步,右边走八步,到那一个栽着睡莲的大黑缸下,把缸下的泥土使劲儿巴拉巴拉,掀起一块青砖,里头埋着一个攒盒。
雪团儿也不嫌手上沾了泥,在脸上抹了一抹,抱着攒盒刚想开,忽然警惕地看了一眼在一旁虎视眈眈的二哥。
二哥气的手直抖,“看我做什么,什么好东西,也配我来抢……”话虽这么,眼睛还是被盒子装的物事给吸引住了。
里头装了一杆象牙透雕葡萄毛笔,一只汝窑的荷花青蛙笔洗,还有一只的子母猫笔架。
甘霈嗷呜一声叫起来,指着那盒子,颤抖着手指,“……原来是你给我藏了起来!”
元宵节头一天,祖父赏了甘霈这一套笔具,第二天早上就找不见了,时隔七年,终于破案,原来是被妹妹给藏了起来。
雪团儿笑嘻嘻把笔具往二哥手里头一丢,再去敲粉墙,敲着敲着就又从犄角旮旯的地方,找出了许多玩意儿,土里埋着装琉璃珠子的盒,砖缝里藏着风车,便是连海棠树下,都埋着一串儿金羊拐……
有些积年的老仆妇便抹着眼泪,在后头着话儿。
“……这些玩意儿,也只有姑娘能找出来……”
“是不记得人了,可玩意儿都能记起来……”
雪团儿抱着一堆玩意儿,抱在怀里头,本来是笑嘻嘻的,可笑着笑着就哭起来,“臭哥哥,若不是你老抢我玩的,我何至于把这些玩意儿都藏起来……”
这句话一落下来,甘霈就一个后退,远离了自家娘亲蠢蠢欲动的魔爪。
他期期艾艾地走到妹妹身边儿,蹲下来拍拍妹妹毛茸茸的脑袋,“……那你上哪儿去了啊,七年了,一到过年娘就揍我,一直揍到正月十五……你上哪儿去了啊妹妹,二哥想死你了啊,你不在,我替你扛了多少揍啊!二哥太可怜了啊!”
着一把搂住了妹妹的脑袋,兄妹两个抱头痛哭,南夫人在一旁默默地拭泪,上前搂住了这两兄妹。
起来,那时候甘霈同雪团儿年纪相差不大,从一起招猫逗狗一同长大,府里头谁都没他俩亲厚,雪团儿六岁时,甘霈正式去前院儿上学,俩人还生离死别了一番,兄妹感情自是好到不像话。
一切尘埃落定,定国公府里喜气洋洋,南夫人自带雪团儿拾掇,那一厢老定国公甘崧通知亲眷,便欲择了一黄道吉日大摆宴席,为雪团儿接风。
雪团儿丢了之后,定国公府对外只宣称,雪团儿去了滇南的滇王府外祖家,可帝京这些高门里,仍有许多人家心里头也有点儿影子,这一回定国公府大摆宴席,用的名头仍是国公府嫡长孙女由滇南回来了。
定国公喜气洋洋,可武定侯府却愁云惨淡。
武定侯辛士安年约四十,可身形颀秀,长相俊朗不凡,年轻时有帝京双玉的美名,此时正负着手匆匆穿过游廊,往自家儿子的院子而去。
一旁的长随亦步亦趋,急促地向侯爷回禀着。
“……世子爷这伤,夏大医瞧过了,差半寸就到心口,极为凶险,这一回高热不退,则是因着伤口崩裂开,血流不止。大医还了,大约是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世子爷心胸有气血郁结,怕是性命攸关。”
长随看了一眼眉头紧锁的侯爷,又带了点心翼翼,“听跟着回来的陈校尉,世子爷是为救一位姑娘才受的伤,侯夫人……长公主殿下觉着这一位姑娘钩住了世子爷的魂,前去教训这位姑娘……其中不知道怎么的,又牵扯进了定国公府早年丢掉的大姑娘,的听了个糊涂,也不是很明白。”
辛士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想追上去,却见房门使劲儿被推开,儿子苍白着面庞踉跄而出,往外奔去。
身后窦云急促地跟了上去,陈诚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急匆匆地向辛士安行礼问安:“侯爷,将军他知道长公主殿下进了宫,这便药也不吃冲了出去,卑职这便要跟上去,您见谅。”
辛士安捶胸顿足,急道:“备马递牌子进宫!”
重阶金顶、皇城巍峨,西六宫的太后寝宫寿春宫里,长公主陈爰坐在下首,正向着宝座上的母后祝太后细细地着话,没一时便有内监高声唱道:“圣上驾临。”
长公主忙起身下拜,自家兄长建德帝徉徉而来,见妹妹坐在那,亲切地问了一句:“妹妹今日怎么得空进宫了?母后这些时日还念叨着你。”
建德帝快近五十了,有些老迈的样子,倒是能看得出来年轻时的风貌,他在上首坐下,带了一丝疲倦的笑意,“你生的好儿子,为朕一扫边关,把胡人逼退了两千里,这是不世的奇功啊!他这些年立的功劳太多,朕一时竟不知如何再封赏他了。”
长公主面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意得,儿子出息,她这个做娘的也扬眉吐气,在母亲和兄长心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家天下家天下,我儿为大庸仗,效忠的是自家舅舅,自是比旁人更忠心些。”她吹了一下茶盏上的热气,轻抿茶。
“起来有一桩奇事儿,才将妹妹才同母后过,长星帐下右玉军力倒出了一个女扮男装的人物,这本就是死罪不,此人在军中更是贪生怕死,临阵脱逃,日日同那些兵卒们混迹一处,那场面实在是有碍观瞻……”
建德帝好色荒淫,本就不是个贤良之主,此时听了两句便有些不耐烦了。
“你既了,一定是忍不下了。凭你做主,叫宫监颁我的旨意,赐死。”
长公主得了这样的旨意,自然是满意了,便也不往下了,正同兄长、母后着话,便听外头有一声回禀:“上柱国大将军辛长星持天子之令,在宫外觐见。”
长公主心一惊,有些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见太后已然笑着:“快宣,本宫的好外孙来了,得好好赏赐他才是。”
见建德帝颔首,那内监便往外宣了旨意,不多时,殿外清明的日光笼着一个身形颀秀的青年,缓步而来。
辛长星面色清俊,唇色却苍白,他此时仍是高热不退,两颊至耳后都挂着些许的绯色,他沉默不语,步履深稳,先是向三位尊长跪拜问安,起身之后并不落座,语音清朗温润。
“陛下,母亲口中所女扮男装之人,并非贪生怕死之人,她不仅勤于操练,还因为捉拿奸细升任旗一职,在土剌城一战中,还立了战功。”他朗朗而言,并不去看上首的母亲。
建德帝果然来了兴趣,看了看长公主,又看了看自家这个外甥,“不过一个兵,竟惹得你违逆母亲,朕倒有些好奇了,是什么样的女子?”
长公主的手指牢牢抓紧了椅座,气涌如山,刚想驳斥儿子,却在一刹间,撞上儿子的眼神。
那眼神悲凉,像是失望透顶无法言喻,长公主一霎儿手脚冰凉,刺骨的寒气涌上心头。
辛长星缓缓地摇了摇头,先向着自己母亲道:“母亲,不能如您愿了。”
他再度看向老迈的天子,接下来的话掷地有声。
“陛下,臣愿以八万朔方军的军权,换此女性命无忧。”
天子心头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了辛长星。
长公主一句“不”险些便要脱口而出,残存的理智让她闭了嘴,心头一片冰凉。
她同吴王交易的筹码,便是辛长星八万的朔方军军权,如今儿子轻飘飘一句话,就要将军权上缴,这岂不是将她放在火上炙烤?
她死死地抓住了椅圈,颤抖着双手。
好像自己这一步做错了……不过是一个微末女子,即便是定国公府丢了的那个姑娘又怎样?何至于用八万的军权去交换?儿子岂不是疯了?
天子冷静地看了辛长星一眼,想起了太子的谏言。
“上柱国大将军此番立下不世战功,民间声势浩大,民心所向,皇父切记兵高盖主,起谋逆之心。”
天子面上摆上了慈爱的笑容,颔首。
“娘亲舅大,你为舅舅分忧,舅舅又岂能不体谅你的难处?不过是一位女子,既是你心爱,朕赦她无罪便是。”他笑言,“你在外征战已久,也该休息休息,朕身边的殿前司还无人可用,你先来舅舅身边享享清福。”
辛长星默然领命,向着天子和太后告,大踏步出了寿春宫。
良久,身后传来母亲急促的声音,带着愤怒和不甘。
“不孝子!八万军权岂能扔便扔?你是猪油蒙了心?”她怒吼着,在自家儿子的身后拉扯着他的手臂,“成大事者怎能耽于私情,你可真叫母亲瞧不起!”
辛长星顿住了脚步,将母亲的手臂拂开,星眸凌厉。
“成大事者?”他重复了母亲的这句话,“母亲想成什么大事?效窦太主?做女皇帝?”
“母亲封地食邑不菲,父亲每年供给公主府万两白银,您是短了吃穿还是缺了银钱,要去收受吴王贩盐贩铁的巨额贿赂?您无实权无军权,吴王因何要孝敬与你?”
“如今母亲牵扯其中,泥足深陷,儿子如今已被归为吴王一党,这一切是拜您所赐。”
上一世,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会被太子针对,最终援兵不至,身死牙狼关,这一世终于明了,这一切的源头,在自己的母亲身上。
长公主骇然,被儿子的盛怒骇住,“你在胡什么?”
辛长星长舒一口气,缓缓而言。
“定国公效忠正统,被吴王认作太子一党,因儿子同雪团儿定下亲事,吴王深恐儿子被定国公府拉拢过去,使人略卖了雪团儿,您知晓此事,却袖手旁观任凭一个幼女流落在外,您也是为人母,将心比心,若是妹妹被人如此算计,您的心不痛么?”
他的眼眸里狠戾,怒火熊熊,逼近了自己的母亲。
“这些且不论,儿子至爱之人,您却百般折辱,您的孩子是人,旁人的孩子也是人,何至于要如此做派?此事过后,您竟然还不悔改,妄图蒙骗天子,赐雪团儿死罪,您的心是什么做的?”
长公主万没料到儿子竟然查清楚了这一切,她是个倨傲之人,绝不认为自己错了,此时仍强硬道:“我这一切全是为了你!我是你的母亲,还能害你不成!”
辛长星静默,眼中的狠戾倏忽而收,有些绝望的垂下了眼眸。
“……儿子曾做过一场长梦。”他的声气儿和缓,淡淡道,“在梦里,儿子被围牙狼关,太子留中军情不发,援军迟迟不来,儿子身中数箭而亡,全身肌骨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他将自己的衣襟扯开,如玉的肌肤上赫然而现道道伤痕,日光煊赫,将这些伤痕照的清晰,看在长公主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
“您口口声声为了儿子,可惜到最后害的却是儿子。”他看着自己的母亲,神色淡漠而疏离。
“儿子深知我朝以孝治天下,可您的品行和行事儿子实在无法认同,从今往后,我与您亲缘已断,还请珍重。”
长公主面色慌乱,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与生俱来的倨傲让她忍不住咒骂起来,“你敢!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竟敢为了一个贱女人忤逆为娘!”
到这个时候了,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辛长星感受到了极致的失望。
长公主抓住了儿子的手,可得到的不过是轻蔑一眼,儿子甩手而去。
辛长星甩手而去?却在背转身的那一刻泪流满面,不来是委屈和难过,他大踏步而去,身后只余下母亲捶胸顿足咒骂的声音。
泪水迷蒙中,看到宫门前一个清颀的身影,那样慈爱的眼神就那样悲悯地看着他。
辛长星再也忍受不住,这些时日的委屈和难过涌上心头,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在父亲的身前跪了下来,像个孩子一样地啜泣起来。
“父亲……”
辛士安扶起了儿子,胸中起伏,眼泪落在他的手臂,他点头让儿子安心,沉重而又心痛,“孩子,一切有父亲在。”
作者有话要: 有的问题要征求仙女们的意见,以后行文是用“青陆”还是“雪团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