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书坊的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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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秋这回真笑了出来。

    耐心耗尽,她劝告江娘子道:“不的,到底咱两家也没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楚河汉界,不犯边也罢了!”

    两回合下来,池秋的名声便传遍了,虽有人背后道:“现在便这样厉害,等再大些要出嫁时,谁家以后要娶个母夜叉!”,却没人敢当着池秋面三道四,连往日来偷摸想占些三瓜两枣的,也不敢来池家铺子占便宜。

    池秋诸事顺遂,只除了钟应忱。

    连着有两三日,池秋晚上合眼前,钟应忱还就着灯在画。早上起床时,钟应忱还伏在凳子上。油灯只剩下浅浅一痕,头天还崭新的棉芯子委屈地着卷,变作焦黑一团。

    池秋懵懵懂懂揉揉眼睛,含混不清问他:“你怎么又起这么早?”

    钟应忱咳嗽两声,没话,手上依然不停。

    池秋在河边洗了脸,把草帘子与窗子都支起来,熹微光透进来,屋里顿时清晰许多。

    她转头之时无意中一瞥,不禁大吃一惊!

    只见钟应忱脸上苍白里泛着潮红,两眼眍着,青黑一片,活像个久卧在床的病秧子。

    “你觉得怎么样?”

    池秋一慌,又想起去年冬天两人都病了的光景,最难的一次,她几乎要以为撑不下去了,没医没药,没食没水,却不想也顶了过来。

    可这生病的滋味,她再也不想受一回了。

    这屋里连着合适的桌凳也没有,他半跪在地上,曲着腰腿,一只手悬在半空,一只手压在凳子上。钟应忱似没听见一般,仍旧悬着手描着手里的线稿,一只手温热,直接捂上他的额头,钟应忱一惊,立刻后撤身子,生怕落了墨点,又毁了一幅画。

    “怎么?”他眼神看久了书册,此刻抬头,好一会才能看清楚池秋的面庞轮廓。

    这一出声,他才知道自己嗓子哑了。

    钟应忱的身子一向不如池秋康建,眼见他拖了这么久,终于把自己给拖累病了,直接拖了他回草席上休息,一边没好气地答他。

    “没怎么,不过就是发个烧,哑个嗓子,病上一回,能有什么!”

    “还剩三张…”

    “睡觉!”

    “明日要交…”

    池秋一只手便能按住他要起来的身子,另一只手扯了被,重重道一句:“睡觉!发汗!”

    能安睡的床被给了他些许安稳感,钟应忱熬得灵池枯竭,虽还惦记着没画完的几幅,一旦合上眼,便立刻睡了下去。

    为他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池秋预支了二三两银子,钟应忱一醒,她便抓着他念念叨叨,恨不得将“不生病就是赚钱”这个觉悟牢牢印在他脑子里。

    “好了,还剩三张。”他低低笑,躲过池秋,重又伏在凳子上画了起来。

    池秋:“……”

    突然间不想做读书人了呢。

    读书人都要钱不要命!

    十天画完九十八稿,算来是钟应忱最拼命的一回了,可这次,值得!

    他心卷了画稿,都放进书箧里,一路背着去了书坊。

    三月正是整个书坊一起熬活的时候。年节已经结束,一冬攒下的新书多要在这时候上画设版刊印,一样的书稿,若让别家抢了时候,自然就占尽先机。

    墨存书坊多是出话本杂谈,故事若让别家先读了,谁还现买你的来?因此便先挑出一批书来,按着名声大列出轻重缓急,让画师各自分了去,连夜赶稿,因为人手不足,连还未出师的学徒也分到他们手下,纵使担不得大纲,也能跟着描补描补。

    这样的活计虽然辛苦,却也是赚钱的大好机会。限时赶工的书稿都比平时的价格要高出一两倍,且一书一契,从无拖欠,只是熬上十来天,大多都愿意。

    有贪心的还会多领,譬如钟应忱。

    钟应忱原只分了两本,另两本原不在那一批书里,是钟应忱翻看新到的书时,自己添上的。

    分书的师傅原本不愿,劝他道:“本来也只这几天,谁都想多赚些钱来?你这一味贪多,两边都画不完时,一分钱也赚不着哩!”

    钟应忱听得恭敬,却十分坚持:“还有两个帮手,钟某定然不会误事。”

    起他那两个帮手,师傅更头疼了。

    他还不知道分给了钟应忱的那两个学徒都是什么德性,一个懒得恨不得将饭挂在脖子上,一个滑不丢手,一张画能让他磨上一天。

    但凡有根骨又勤快的,早让人领了去,哪里能轮得到钟应忱?

    师傅拉下脸来:“你赚不得事,要是误了这书,却是大事,连我也要吃挂落!”

    不管他如何,钟应忱只认准要多领一本回去,他道:“若是不放心,在下愿意另签一契。”

    别家签的契多是:十日内交整书画版,勘验合适者给钱五两,若不合适时,折银二两,余者定时给付,不得拖欠。不管最后能画多少,书能不能大卖,落在兜里的钱总是少不了的,总归不能白忙活一场。

    钟应忱呢?

    硬生生地另签了一张,若是版画未出完,他倒赔五两,若是版画出了,他也不拿整银,这几本书无论卖多卖少,半年内每百钱抽出三钱给他便好。

    分书师傅不敢置信,他重又看了看那两本书,若不是自己真正识得字,真要以为这书是哪个名手大家出的了。

    可瞧这名字“新桥菱湖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写菜谱的呢!

    师傅摇摇头,既是该的都了,若到时完不成,只管去找钟应忱。

    反正一年几万书册,不出名的压在许多书册下面,能卖出几十上百本已经不算埋没了,总是亏不得。

    钟应忱隔一天就要来书坊一回,只为学徒们都住在书坊隔街后院,他要来跟他们对画稿。

    从中桥走到西桥大约要一个时辰,钟应忱到时,至少也该巳时了,快要吃中午饭的时候。

    有人看见他便笑,带着幸灾乐祸的口气:“钟师傅是来找史子和安子?他俩还现在铺上睡着呢!”

    整个院子里,唯有分给他的两个人还在睡觉,可不是个笑话。

    钟应忱点头,一掀帘子径直进了里面,正好瞥见两人作快速睡倒状,阖眼,扯被,放慢呼吸,动作一气呵成。

    却不想睡倒一会也没个动静,史子把眼挤出一条缝,正撞见钟应忱站门口看他,脸色淡淡。

    装睡让人识破了,到底也不好意思,常子只能翻起神来,叫安子:“起来!起来!还挺尸呢!钟师傅都来了!你…你看,这天热,可不就坐着坐着就睡了。”

    安子立刻开始捂肚子:“钟师傅对不住,我吃坏了肚子,这两天是做不得活了!还得多担待!”

    钟应忱也不话,看他们完,顺手将一个钱袋扔到桌上。

    “这是你们这月的工钱,活计我已分好,一人二十张,交出一张便还一吊钱,少出一张便扣一吊。”

    以懒闻名的常子半张着嘴,呆住了。

    安子捂着肚子的手顿了顿,有一种不想再演下去,只想揍钟应忱一顿的冲动。

    学徒每月例银是书坊发的,竟让钟应忱哄在了手里。若一整月没了钱,他们如何过活?

    安子愠怒之色顿显,半大子按捺不住脾气,眼看便想挥拳头,却让钟应忱另一句话惊着了。

    “若二十张画满,每本书得银五两,我分三两给你们。”

    看着两人如在梦中的神色,他又补了一句:“若此回顺利,再有画稿,都照此例。

    赶这种书稿一年机会也不多,赚得都是熬命钱,谁肯轻易舍出一多半给了学徒?

    剩下给钟应忱的人本就不多,他平日虽不掺和书坊中事,却常暗中留意。那些木讷又勤快的,选了也无用,这两人一个懒一个滑,笔上功夫却不浅。

    只要摸着命门,不愁他们不用心。

    “好,师傅,你要怎么画时,只用吩咐咱两个。”安子心眼最多,唯恐钟应忱反悔,嬉皮笑脸道:“既然怕咱们偷懒,不如现写了契,若是谁犯懒画不够时,这钱定是不能给的。”

    钟应忱知道安子怕他赖账,便利落签了一张契。

    出门时,却听两人遥遥指着他方才进的房间笑道:“这人怕是傻了吧,现成的钱不拿,倒要去赌书能卖上多少!”

    另一人道:“依我看倒不是傻,是精明过了头。还想着能做另一个孙墨斋呢!”

    前朝孙墨斋本是一个普通读书人,屡弟不中,穷困潦倒,以兼画师为生,后来偶然寻得一本无名书,一见之下大呼“奇书!奇书!”,自掏腰包送去刊印,自配画稿,不想此书当真是本奇书,一时连书带画风靡南北,穷书生转身银钱满箱,自此专心备考,高中二甲,官至侍郎。

    从此不乏有想再瓦砾堆中捡漏,妄图发现明珠的,但孙墨斋又能有几个,东施效颦却不少。

    钟应忱出来时,两人赶忙停下动作,直到他出了门,才又议论开。

    “且看他到时要怎么哭呢!”

    将那些话听到耳朵里的钟应忱微微一笑。

    怎知道他便做不得另一个孙墨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