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立夏三新
这事闹大了!
青桑叶不管价贵价贱,都是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成,若这消息传了出去,不管个中情由如何,先受到千夫所指的,必然是柳安镇!
如今找到胖子的船,对钟应忱来已经是熟门熟路。
他划着叶子船,刚挨近二楼雕花木窗处,就听见一阵抽泣声。
有人委委屈屈道:“难道是我不能吃糠咽菜,每日做出这娇气模样?只怪我如今是双身子,怀的还不是你李家骨肉?”
“罢呦!谁要你吃糠咽菜来?如今是什么时候,你便略略别那么讲究…”
哭声陡然大了起来:“便是要吃山人参海龙王,也不是我自家愿意,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
啪得一声,胖子猛然推了窗子,指着河上道:“你睁眼看看外头,都什么时候了…钟兄弟?”
饶是一贯处事不惊,钟应忱看见胖子时,仍旧愣了一下。
不过两日功夫,他便熬脱了相,胡子冒了满脸青茬,喜乐之色全然不见,好似有层黑气,带着穷途末路的绝望,一起笼罩在他身上。
他笑得比哭得还难看:“兄弟,这回是请不得你吃饭了。”
钟应忱沿着木梯拾级而上,视野渐渐开阔处,景象让他更加心惊。
最近处是李家叶船的一层,里面桑叶平铺早已搁不下,一筐摞着一筐,密叠叠三四层,依稀露出最下面的,里头青桑叶早已经蔫得了卷子,早该弃之不用了,此刻却无人想起将他们都拾掇出来。
再往远些,河上一片青色,惨绿的桑叶让水卷着,仿佛流之不绝,东栅处过水不畅,沿着木栅栏四周,横着一道巨大而无望的暗绿,一直铺到了天边。
“李大哥,两镇蚕花大坏的消息,可是孙先生所言?”
胖子摇摇头,苦笑道:“这消息却是外面出来的,要只是孙先生一人,又如何能弄过来这么多船!”
他有气无力唤了伙计来:“开了下面东门,该倒的…”
“老爷!”那伙计顾不得规矩,豁然断他,颤声道:“这可是整整两船…”
“屁!”胖子陡然爆发出来,他吼道:“卖不出去!老子求了多少人,卖!不!出!去!别两船,就他娘的十船,二十船,也是堆烂在舱里的废物! ”
“老…老爷!有人来…”外间跌跌撞撞进了一个伙计,狂喜道:“有人来买咱们家的桑叶!”
“谁?” 胖子豁然站起,一把抓住他胳膊:“出多少价钱?”
这要是在十天,不,五天以前,谁要是告诉他,要用三百两银子来买他两船桑叶,他一定将这人丢进河里去,而如今,竟也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卖、卖、都卖!凭他要多少,都卖!”因这峰回路转的一出,胖子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
“李大哥——”
“钟兄弟,你稍待!我稍了叶来再与你吃酒!”胖子一摆手,撩起衣服便要下船。
“李大哥!”钟应忱疾走两步,将他挡下。
“我若是你,便不会此刻将两船桑叶,拱手让出!”
钟应忱到了东栅的时候,池秋还未出门。
立夏见三新,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多。樱桃已经挂了满枝红,巧巧,顶头圆,下边尖,划出一个弧度恰成心的形状,红玉籽一般坠在梗上,放在凉水里湃上一晚,等拎了出来还带着水珠子,只看一眼面能想见它酸甜味道。
梅子要比樱桃晚上许多,但生青梅子最容易腌渍,池秋刚见了街上有卖便买回来加盐入了缸,浸了咸味之后挖去果核,洗上许多遍,才重又加了蜜糖使劲熬煮,趁着天气晴好晒干,就成了她手里这般模样。
她心把做出的诸色菜尽入了担子,前后两个方盒用毛竹杆子一挑,轻轻松松一路往外去了。
除了东栅的叶商,福清渡的帮工,池秋重又寻了第三处卖饭食的好地方。
东桥十二街若是直接画个直线,离池秋甚近,可若是走桥过街,却要绕上两条河,除了家门右拐便有个草渡,池秋盘算了一下近日进项,决定还是坐船过去。
“摆渡的!摆渡的!去十二桥燕子巷多少钱?”
一条叶子船荡漾而过,零星坐着两三人,池秋忙喊住。
她算算距离,捏了十文钱在手里:若是要得再多,她便要讲价了。
“这可不是巧,囡囡,咱可又见面了!”船头立着的人一摘斗笠,见池秋瞪大眼睛,不由大笑。
“阿爷!”
原来是那日从河里救了池秋三人上来的船老大。
当日他们走得匆忙,池秋什么东西也没能谢他,便一直记在心里,今日巧遇,她便开了食盒:“还没谢阿爷救命之恩!正好做了些新鲜玩意,阿爷来尝尝!”
樱桃酸,梅子蜜,青团香,肘子咸,池秋手转了一圈,终于找着个清淡些的印糕。
这是拿米磨成粗粉,钟应忱特意刻了几个模子给她,有流云卷蝠,有蜻蜓荷花,有曲湖芦苇,有步步登高,粗米粉便都按进模子里拍实,上锅蒸熟了,要想甜就加些豆沙红枣,要想咸就缀些鸭蛋火腿。
她今日蒸的这个什么也不带,正适合给老人吃。
船老大把竹篙交给自家儿子,瞅了瞅池秋递过来的油纸包,嫌弃道:“这没甚滋味,吃在嘴里有什么意思!倒不如你池家的酥鱼…不知可带了…”
“阿爷,你认得我家招牌?”池秋又惊又喜。
船老大掰了一块送到嘴里,眯着眼嚼了片刻,才慢悠悠道:“你要去的燕子弄,正是我家…”
不然他为什么出主意让池秋往东栅来?
还是不是想着在家时,也能吃上池家酥鱼!
池秋恍然大悟,还未话,便见原本正吃得尽兴的船老大骤然停了动作,慢慢直身来。
池秋顺着他目光看去,也不由呆了。
他们所在的是瀚溪一脉支流,一向水流平缓,清澈见底,可如今从上游处慢慢汇来的是什么?
就在他们愣神之际,最前面的一条绿线已经漫过他们的叶子船,险些将竹篙卷住,船家急忙拨了几下水,这才看清楚,在水中沉浮着盖过整条河的,尽是青桑叶!
池秋还未反应过来,便见有个人影直冲船尾,叶子船突然吃重不均,剧烈摇晃起来。
池秋站立不稳,手却极快,一把扯住那捣乱的人,两人一起倒在船上。
“你这个人!怎么在船上乱跑!”
摔一下也是很疼的,池秋发恼,船家好容易稳住了船身,惊了一身冷汗,也管不得河上有什么新鲜物,刚要喝一声:“要命不要!”一回身时,却险些魂飞魄散!
拖倒池秋的人却恍若未闻,他气力不敌池秋,站不起来,便跪趴在船板之上,半个身子尽探在船外!
他两手在水中疯狂挥动,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嘴里喃喃有声。
“快拉!”池秋拽住他的腿,不顾他的挣扎,一点点,一点点地将他拖离水面。
在他胳膊离水的一刹那,池秋才看见,他两手已经被划得血痕斑驳,又在水里泡得发白,牢牢控在两手之中的,是一团散碎脏污的东西,淋漓往下滴着水,惨绿一片。
“桑叶!桑叶!”
这人哆嗦着嘴唇,忙跪在地上,把手上一团看不清模样的桑叶摊开,努力抠出一点点细的碎片,再拼复完全。
池秋气道:“便是为了捞一团子青桑叶,你连命都不要了!你在家不要命也罢,为甚要跑来祸害船家!”
这人压根不理会池秋了什么,他埋头拼了半日,却拼不出一个完整模样,手却越来越抖。
这一番波折,直接把池秋半个担子翻到了水里,甭管多好吃的印糕蜜青梅,跟这水一混,也成了鱼虾的点心。池秋将方盒捞上来,看着一塌糊涂的饭食,心疼地咳声叹气。
船已经近了燕子巷,两岸人渐渐多起来,纷纷指着河中铺天盖地的绿桑叶议论纷纷。
怪事年年有,最近特别多。
池秋一转头,便见一双迸着怒火,含着滔天怨愤的眼睛,恶狠狠盯住她,和岸上的所有人。
“为什么?!”
“凭什么?!”
他的咒怨抑制不住地从话里流泻而出。
“凭什么你们柳安镇桑叶多得都倒进河里?!而我家…我家几千只蚕啊,几千只啊,饿死了!”
“全他娘的!生生饿死了!!”
他的愤怒太过真实,池秋看着他几近疯癫的模样,心不停地往下落,一直落,寒凉没有尽头。
如果她没有记错,钟应忱那日带回来的消息——
柳湾、长顺两镇,蚕花大坏,四方市镇,叶船只能尽来柳安。
“阿爷,我要回家!”
池秋果断请船老大转了头,把这个已经神志不清的人带回了家。
“叶价太贵了啊!一两银子,买不着,买不着啊!”
“宝,你别怪爹!别怪爹!”
饶是这人话颠三倒四,两人也拼凑出了一镇之隔,这个高姓人家另一幅惨象。
今年高家出蚕甚好。
可三月末,柳湾来船渐少渐稀,叶价陡然涨高,蚕户无力买叶,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屋的蚕尽数饿死。
和几千只蚕一起死去的,还是高家发了急病,却无钱医治的儿子。
柳湾镇离柳安不过一天半的水路,如今流言已经传了四五天,若只是柳安镇内空穴来风,又怎会传到如今,依旧让人深信不疑?
背后的水,不知有多深。
可是事到如今,早已不是一镇之事,从高家人进了他们门的一刻起,就再难独善其身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钟应忱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
“我出去一趟。”
“哪里?”
“叶行。”
除官府之外,只有叶行,尚且有一力,能挽得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