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梅花汤饼
照常的时间里, 高溪午又在钟应忱房里,接受这帖经的灵魂拷问。
“教以孝,教以孝…”高溪午挑灯夜战, 背了的几本文章在肚子开始架, 他期期艾艾, 希望钟应忱能网开一面。
钟应忱提醒了两个字:“所以。”
高溪午眼前一亮:“所以敬天下之为人兄者也。”
接着,他便眼睁睁看着书上又多了一个朱笔圈句, 再瞧瞧前头那一列,只觉眼前一黑。
这每一个句子, 乘以十, 便是他今晚的课业量啊!
钟应忱冷如磐石的声音传来:“下一句,君子之事亲孝。”
“钟…钟大哥!”在云桥处帮工的齐哥一头闯了进来,气喘吁吁道:“秋妹子, 她…她…”
钟应忱豁得站起来, 当日池秋入狱时的恐慌又一起袭来,他紧逼着问:“秋去了哪里?”
“秋妹子让北桥一家姓高的太太请了去, 都这个时辰, 还不曾放出来!”
高溪午一怔,站起来问:“是北桥十二街的高家?”
“可不是他家!”
“高溪午!”钟应忱豁然转身, 声音沉得能滴出水来:“我当日曾告诉你,无论你应了家里何事,都莫要把我家扯进去!”
高溪午不敢看他,自家跺脚道:“哎!我这个娘…柱子, 昨日太太唤你过去,难道你没, 我每天过来池家读书来着?!”
他只是想找个挡箭牌,可没想惹了钟应忱和池秋这两个大老虎!
柱子茫然又委屈:“我按着大爷教的, 都与太太了啊!”
他们两人话的功夫,钟应忱早已奔出了门。
“哎,你个蠢货!”高溪午直接扔了手里的笔,那狼毫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度,啪得落在桌上,蘸饱了墨水的笔尖摔出一片淋漓墨迹,也无人去管。
高溪午跑得飞快,到得自己家门口时,正看见钟应忱脸色难看要往府里硬闯,忙上前拦住:“钟兄…钟兄弟,我这便让人听消息!我娘不过是妇道人家,日常吃斋拜佛的,断不会为难秋!”
着便立即呵斥门房:“今日太太是不是请了一个脸生的姑娘进府!如今正在哪里?”
门房待想要糊弄,却让高溪午不耐烦地一眼瞪了过去,立刻腿肚子哆嗦:“是…是大爷房里的金环姑娘请了过来的,如今正好好在正房叙话。”
他正着,却见池秋正好迈步出来,见一堆人糊在门口,倒吓了一跳:“你们怎的都过来了?”
高溪午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前来,抓着池秋胳膊道:“我娘没怎么着你吧?”
“能怎么着?”池秋莫名其妙:“太太甚是客气,请我吃了许多东西。”
手腕一紧,眼前一花,池秋让钟应忱拽到左近来,他盯住高溪午:“若再为了你的事拖秋下水,我便念不得往日情分了!”
钟应忱的话十分平静,却让他无端了个寒颤。
高溪午这回彻底明白了,钟应忱没跟他虚话,他想了想道:“你放心,我有法子去了我娘找茬的念头!管让她不闹下一次!”
正堂里,高家太太正气得胸前起伏,不住顺着气,却听怦得一声,自家便宜儿子直直闯来,见了她,也不行礼,两眼一翻道:“娘既这般不放心我,我便以后哪里都不去,还读什么书去!”
高家太太几乎倒仰:“你这会回家,可是为了那个云桥的妖精?你…你看看她做的好事!”
高溪午顺着她发抖的食指看过去,恰看着空空如也的杯盘,这才知道池秋方才的“甚是客气”是何意思!
高溪午冷笑道:“娘这句妖精不知的是谁?原不过是我托了池家姑娘他哥哥,与我每日补课业,这会娘这般待人家,正好,我这书也不必读了!”
高溪午径直将随身携的书袋甩在地上,扬长而去。
他这般委屈模样倒是哄住了高家太太,她怔怔然楞在当地,旁边的柱子趁此推波助澜:“太太这般疑心哥儿,倒是寒了哥儿的心,太太瞧瞧,这些日子哥儿可是不眠不休读书来着,累得写字手都要颤,太太瞧!”
高家太太将书袋里那厚厚一摞作业翻了一遍,疑惑道:“若他想读书,再好的先生,咱家能请不来?倒去托个儿去补课业?”
“太太难道没听过,一窝的鸟儿争食吃?正是年纪相仿,彼此合得来,这才激得哥儿用起功来。”
高家太太不由心疼道:“这般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过得一会,高溪午看着流水价送来的晚饭,便知他娘这一关过了。
从此,再也无人疑心他为何每天在外徘徊到大晚上才回家。
故作恼怒的高溪午,忍不住躲在被子里闷声笑起来。
“高家太太可曾为难你?”
“何曾为难来?”池秋对高家太太印象很好。
甫一听着又有人请她过府,池秋只当自家手艺越来越好,又有个人家请她过来。
可这高家却不一样,竟是请了她来尝菜的!
高家太太话里十分高傲,可是行动却十分体贴,让自家院子里的厨房做了许多菜出来,挨个请她吃,一边道:“我家这厨子手艺不好,比不得池姑娘,竟引得我那混账子,三天两头过去叨扰池姑娘!”
若是脸皮薄的,听她的如此明显,早就臊红了脸,可池秋专注地看着这桌上饭菜,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满满当当的一桌子,可丝毫没有“手艺不好”“吃得简薄”的意味。
池秋看着其中一碟子拌芹菜,明明是寻常做法,都是用开水汆过,只等方熟,还绿莹莹的时候,便起锅装盘,所加调料,一向都是陈醋姜丝,最后滴上几滴麻油提香。
可高家这盘菜,中间还加了些别的,高太太见她定定盯着这些菜,心中得意。
也好让这桥头厨娘长长眼界,莫要以为就凭着自家那两手,就能攀上溪哥儿!
“给池姑娘搛上两筷子碧玉丝!”
池秋一愣,才知道这名儿叫的是那盘子芹菜,细细尝了一口,仔细辨认。
韭菜去了根,又切成截子,鸡煮烂了拆成丝,白萝卜切片斩丝,还有一个是什么呢?
清甜脆爽,丝毫没有土腥味,池秋迅速翻过这个月份所有的时鲜,并无能对号入座的一种。
忽然,她一省,竟是冬日才有的荸荠!
也不知是怎么养来,竟在夏日里头看见了。
池秋不由感慨,举目四望,各色吃食无一不透着精致,摆放的宛如一幅画般。
尤其是梅花汤饼,原以为不过是普通擀作的面皮,用模子倒扣出五瓣白梅花式样,布在鸡汁清汤之中,十分好看。
可等到池秋吃到口中,才知道这面大概也是浸了白梅茶水,竟是一股梅香味道。
灵台渐渐清晰,池秋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这样文人菜色的一条路子。
高家太太与她了些什么,池秋都没仔细听,只是尝着一道道菜做法之时,不好太过疏忽这爱话的太太,便礼貌应上几句。
“真好!”
“太太的在理!”
“好吃!”
高家太太到后面,见池秋始终泰然自若,连脸红也不曾,倒安心享用起饭食来了。
明明是一顿鸿门宴,气倒的却是布局的人,而那来赴宴的呢?
早吃得肚儿溜圆,心满意足了!
实在忍不过,高家太太忍不住话露锋芒:“也不知池姑娘用了什么法子,能留着我家溪哥儿整日往你那里去!”
“谁?”池秋细想想,忽然想着高溪午与这家一个姓儿,恍然大悟:“原来太太便是高兄弟的娘!”
高家太太:……
装傻不是!
池秋顿时热络许多:“倒没什么,他不过是常来我家讨些吃食,太太别客气!”
要走之前,她还十分贴心叮嘱:“以后太太想要人话,便可叫了我过来。听高大哥,我做的菜他合家都喜欢,什么时候你想吃了,我便登门来与太太送吃食话。”
啧啧啧,可怜见的,只怕是像徐三姑娘一般,身在深宅大院,却每日寂寞无人闲话,她做晚辈的,便多做些又何妨。
高太太愣是让池秋这看似耀武扬威的话,气得噎在那里,只得看她脚步轻快走了。
钟应忱没忍住,低头默默一笑。
这总是拐弯抹角话的,自也有好处。
只要最后受气的,不是池秋便好。
池秋心里盘算半天,跟钟应忱开了口:“好兄弟,你不是会画画?”
钟应忱一怔,点头。
“也能教我画上几笔?”
看了这高家的菜,池秋忽然觉得,这好吃的菜,若是也能好看起来,也当真是个赏心悦目的事情。
便如同钟应忱一般。
街上已经有人叫卖起了梅子,好似灿金的颜色泼在圆滴滴的果子之上,慢慢滴落下来,凝成上圆下尖圆嘟嘟一团,蒂头还带着叶子,看着便是刚摘了不久的。快到七月,鲜藕上了市,比别地惯常的要早上一月,洗净了淤泥,现出白生生胖乎乎儿手臂般,一截截安放在篮子中。
只看着这些时新,池秋不禁摩拳擦掌,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尝试,逐渐在她心里成形。